但贺光徊碗里还剩一点包子皮的时候他就松手把勺子放在一边了。
勺子落在桌板上发出动静,秦书炀立马就扭过头问:“这包子挺小的,吃不完了嚒?”
贺光徊脸热热的,小声说:“炀炀,你帮我把桌板拿开,我想去卫生间。”
他催得急,秦书炀把小桌板弄开后贺光徊立马就勾上操纵杆退出饭厅。
“要帮忙吗?”
贺光徊耳尖红起来,又顾不上多的,匆匆丢下一句“不用,你们吃自己的。”就往卫生间赶。
小腹的酸胀已经明显异常,贺光徊却还在拉运动裤上的抽绳。
他很急,但知道急没用,越是着急,没什么力气的手就越不听使唤。只有沉下心来才能把抽绳拉开,把腿从脚踏上拎起来放稳在地上,进而才能扶稳把自己转移到马桶上。
过去的很多天都是这样的,贺光徊已经练习过无数次,他相信自己这次也能顺利完成这一系列的小事。
抽绳解开,瘫软无力的双腿也被贺光徊放好在地上。
他深吸一口气,撑着马桶便的扶手把自己提起来。
下一秒,贺光徊感觉到一股热流冲破身体流淌出来。
而此时,他一半的身体已经无限地接近马桶。
第三个小破酥包被贺蕴咽下肚,小崽被撑得两眼无光,小脸油汪汪的,正撒娇让汪如芸帮他拿纸擦嘴。
中午一锅包子解决全家人的午饭,只是随便烧了个青菜汤。秦书炀端着菜汤出来,随口问道:“我小光还没出来?还是吃饱了已经回房了?”
汪如芸一边替贺蕴擦着嘴,一边回答:“没吧,他就刚刚吃了那小半个包子。”
估计是都吃饱了,大脑供血不足,秦兆丰顺着话往下,“他现在吃东西还是少嚒?”
“没吧,上周过来,那天看他吃的比以前多多了,啃了两块排骨呢。”
饭桌上不知道谁答了句,秦书炀没记住,他径直朝着卫生间走去,心一瞬间跳得乱七八糟,身后的闲聊声变得模糊不清,比心跳声不知道小了多少倍。
秦书炀敲了敲卫生间的门,轻声问:“小光?你好了吗?光吃包子太噎了,我烧了点汤,我要不要给你盛出来晾着?”
卫生间里无人回应,把耳朵贴在门上,秦书炀能听得见里面窸窣的动静。
“幺幺,喝不喝汤嘛。”
心跳声愈发剧烈,秦书炀不敢问别的,只能拿着那锅汤找借口。
窸窣声离门越来越近,但它又很慢很慢,慢到秦书炀再不做点别的他的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秦书炀拧动门把手的前一秒,门内咔嗒响了一声。
贺光徊双腿潮湿,地上被他拖出来长长一条水渍。
为了把门锁拧上,他用了很大力气,现在虎口还是麻的。
“小光,你怎么了?你把门打开。”
外面秦书炀敲门动静太大,砰砰砰猛猛地拍了好几掌,磨砂玻璃被他拍得像是快碎了一样。
所有人顿时围了过来,贺光徊不用刻意回头看,仅仅用余光就能看到磨砂玻璃门外人影一重一重。
他说了什么,秦书炀没听清,仍旧在很用力地敲门。
“你别敲了……”
外面拍门的声音顿了下,贺光徊看到似乎有人影蹲了下来。紧接着就是他最熟悉的声音响起,“幺幺,你是不是摔跤了?你别怕,你把门打开,我抱你出来。”
裤子大半条都是湿的,贺光徊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疼。
他没把门锁拧开,而是逃避地闭上双眼,也不管外头的人听不听得清,只自顾自地说:“你们去吃饭,别管我行不行?”
这卫生间的门是特殊处理过的,外面看不见里面。汪如芸急得不行,抢着开口问:“小光你怎么了?怎么能说不管你呢?你把门开开,有什么事出来再说。”
里外被一扇小小的门隔成两个世界,门外是焦急喷发的火山,门内是绝望泛滥的潮汐。
贺光徊背靠着门瘫坐在地上,又重复一遍:“我说,你们去吃饭,不要管我,听不懂吗?”
静默片刻,秦书炀站起来转过身对家人说:“你们先回饭厅,别呆在这。”
他面色平静,浅色的眼睛里满是不容人反对的威严。
等长辈抱着贺蕴回到饭厅,秦书炀接着又转过身去。
“小光,你也想办法往后退一点,尽量护着自己头。”
贺光徊睁开眼睛,回过神来后牙关开始发颤,“你、你要干嘛?”
秦书炀面色平静,声音沉得可怕,“你不出来,那我只能进来了。”
“你不要进来。”贺光徊上下牙一直在打架,说话声变得模糊不清。
他紧紧地抵着门,没挪动半分。尽管冰凉的地板已经让那股暖流变凉,冷冰冰地贴在他腿上,双腿已经慢慢开始疼痛颤抖。
这种不同于病发初期肉跳反应的颤抖贺光徊非常熟悉,闻衍去世的那天也这么抖过。
控制不了,也很难平复,就像一波一波的潮水,带着铺天盖地的疼痛向他涌来。
贺光徊害怕极了,他快要连靠在门上这个姿势都维持不了。
可他更怕自己倒地后秦书炀真的会破门而入。然后看见他,看见这一地的狼藉。
耐性和恐慌在奋力拉扯,谁也占不了上风。秦书炀深深抽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后从牙缝中挤出最后一点耐性。
“幺幺,你听话,我知道你现在可能没法挪太远。但你先试一试好不好?你只用离门远一点点,再护着头就可以了。别的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我都可以和你一起想办法。”
“可……可我不想你进来……”贺光徊的身体在慢慢往下滑,他颤抖着伸手杵在地上,一直努力撑着自己靠稳卫生间的门。
他咬牙威胁道:“我现在就靠在门上,如果你硬要踹门进来,我就会受伤。所以你不要进来,你不要管我。”
第72章
有人在收拾饭桌, 有人在抱着贺蕴小声哄,卫生间门口只剩秦书炀站着。
不敢离开,不敢进去, 更不敢讲话。
卫生间里已经彻底没了动静, 秦书炀看不见里面的场景, 只能凭空猜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蹲下去贴着玻璃门开口:“小光, 你现在还好吗?”
声音隔着玻璃门有一种厚厚的沉重。
“这个卫生间不当阳, 呆在里面时间长了我都蛮冷的, 你坐在地上腿疼吗?”
最疼的那阵已经过去了, 贺光徊现在只觉得浑身僵。
门外问他:“如果幺幺不想讲话的话能不能用手敲敲门?一下是冷,两下是不冷。”
贺光徊缓缓眨了下眼睛,有点难以分清现在究竟是冷还是不冷。
其实他早就没法儿再靠在门上了, 痉挛那阵双腿一直在颤,贺光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腿在乱蹬, 而他却无法让它们停下。
后面脚上的拖鞋被甩出去老远, 清晨起床时秦书炀给穿上的那双厚长袜也被蹬得只剩一点套着。
贺光徊在那阵一个人羞耻而无助的慌乱中一直往下滑, 现在已经整一个蜷缩在地上无法动弹。
从意识到上肢力量在日渐减弱时贺光徊就做好了准备。
就像秦书炀说的那样,遇着了问题没啥好怕的,一起想办法解决就好了。
没法走路有轮椅,胳膊抬不起来有小桌板,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贺光徊不想为了这么一件肯定会发生的事情闹太难看。
但在他的想象里不是这样的。
这件事明明可以在一个做足了所有准备的清晨或者晚上, 这样能保全贺光徊的尊严。
它甚至也可以更狼狈一些,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让所有人都看到贺光徊无法按动操纵杆往前,见证他最后一点尊严在顷刻间碾得稀烂。
天花板上的取暖风扇忽然响了起来, 出风口呼呼往卫生间里吹出暖风。贺光徊僵硬地动了动,贯彻浑身上下的冰冷僵痛与暖风交汇,冷热交叠贺光徊抖了一下,突然就从浑噩里被拽了出来。更清醒了一点。
他把身体蜷起来一点,听着秦书炀在门口轻声说:“我没想着打扰你呢,就是刚刚闲着没事翻洗手台下面的柜子,看见有备用遥控器,我试试看电池还能不能用。”
没过一秒,秦书炀拍了下遥控器,故意说挺大声,“哎哟,真用不了了,也不知道刚刚按的什么键,这会怎么关不了了。小光你嫌烦嚒?不嫌烦的话等你出来你顺手关一下呗?”
可为什么偏偏就差一点呢?
打岔后贺光徊还是想不通这个问题。
手紧紧地按在潮湿的膝盖上,贺光徊一点一点仔细回忆失禁前他做的每一件事。
知道自己的身体特殊,所以感觉到内急时就没顾什么“吃饭不要提上厕所”这种从小就遵守的礼节。他第一时间放下勺子让秦书炀帮他把小桌板拿掉,他催得急,秦书炀也没磨蹭,很快就把旋钮弄开了。
后面也没任何问题,倒退、向前、转弯都没有任何磕绊。进到卫生间后贺光徊也在强迫着自己静下心来,他手没力气没办法很轻松拎起自己腿,所以他还用了点巧劲儿,直接弯下腰用胳膊把冰凉的双腿抬起来一点掸下轮椅脚踏。
唯一慢的就是解抽绳的时候。那会小腹的酸胀已经让贺光徊非常不舒服,可抽绳就是怎么都解不开。
可贺光徊明明记得他已经冷静下来了,为了让自己忽略掉心急和酸楚,他还逼着自己数数。这招很有用,贺光徊数到7的时候抽绳被他成功解开。
一切都和练习的一样,一切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差一点就是差一点。
再不甘心,再崩溃,贺光徊也要承认,差的这一厘米,就是他和尊严的距离。
捱不到一小时长辈就坐不住了,汪如芸把睡着了的贺蕴抱进房间后又围了过来。她刚要开口,就被秦书炀老母鸡护小鸡仔一样瞪了一眼,愣神间已经忘了要说什么。
等回过神来,汪如芸已经被秦书炀拉着回到了客厅。
卫生间好像成了一块禁地,没有任何人可以靠近。秦书炀就守在那儿,像破城下唯一的士卒,守着城楼里的亡国公主。
后面秦书炀进到儿童房抱起刚睡醒的贺蕴,他把孩子交给李淑娴,不带多少情绪,平静从容地长辈说:“你们先回去吧。”
送走长辈和孩子,秦书炀没了任何顾忌,他把前天贺光徊刚换下来的一条很薄的小毯子找出来,自己也趴倒了地上,顺着门缝一点一点送进去
卫生间门和地板就一点点距离,秦书炀推得手指头都疼也只推进去大半截。
“小光,”秦书炀沉沉开口,“你帮帮我忙,往里扯一扯好不好?”
里头没动静,秦书炀也不着急,继续温柔地哄着:“现在没别人了,就咱俩。不管你想在里面呆多久,我都陪着你。不过你得先帮我照顾好自己,等你心情好一点再把你还我。”
还是没扯动的痕迹,秦书炀继续往里推。
没想到手里的小毯子被扯了一下,秦书炀眼睛都瞪圆了,随即露出了一抹稍稍放松的笑容。他继续往里努,小毯子终于被顺着门缝扯了进去。
无法正常行走后贺光徊多了很多毯子,最常用的是两条带点儿厚度的绒毯,盖着特暖和,腿不会那么难受。
但贺光徊最喜欢的是这条驼色的薄毯,因为是秦书炀今年送他的新年礼物。
他带着这条毯子住过院,治好了心肌炎,缓解了厌食症。又抱着这条毯子在康养中心呆了好几个月,每每想秦书炀想得没法儿睡着的时候都抱着它闻上面的味道。
前几天下雨,毯子的厚度不足以抵御从骨缝里传出来的寒冷。贺光徊换了条厚的盖在腿上,这条薄毯被秦书炀洗过晒过,现在上面还留着阳光的味道。
地上的水渍已经干了大半,可贺光徊仍旧嫌脏。他不敢真盖在身上,只是团吧团吧抱在怀里,鼻尖抵着毯子上短短的绒毛轻嗅。
再抬眼,地上多了一张便签纸。
贺光徊伸手扒拉过来,僵硬的手指无法迅速地拿起纸条,他抠了半天才把便签纸拾起来。
——我肯定相信你啊,你说能让我不挂科那我肯定不可能挂科。
贺光徊脸色一变,头像被重重锤了一拳。
这是刚谈恋爱那会两个人第一次约会的前一个晚上秦书炀发的一条短信。
说是约会其实哪儿都没去,那会贺光徊不知道是真没开窍不知道约会要干嘛还是装矜持。秦书炀问他想去哪里的时候,他回了句图书馆。
秦书炀人都傻了,琢磨半天才回消息,问贺光徊怎么想着去图书馆。
他琢磨了太久,贺光徊等不及去洗了个澡,出来看到手机里秦书炀的问话他想也没想说:“你建筑初步学得不太好,期末可能要挂科,我笔记做得比较全,明天拿给你看。”
贺光徊一边擦着头发上滴下来的水,一边发短信问秦书炀:“你信不信?看了我笔记你期末肯定不会挂。”
秦书炀当时回的就是这句话。
也是秦书炀第一次无条件地相信贺光徊。
很快,第二张便签纸从门缝里递进来。
上面写:我肯定相信你没搭理那傻逼啊!那傻缺还没到我胳肢窝,你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大二,同系的学弟总缠着贺光徊。他一个眼神没给,但架不住别人老说他俩关系好。秦书炀忍着醋劲儿给贺光徊发消息,诺基亚的按键被他按得噼里啪啦在响。
第三张便签纸。
“我信我信,你说什么我不信?你拜完年就赶紧回来,我和我爸说好了不跟着他们去旅游。咱俩偷偷出去玩,车票我都买好了。”
龙飞凤舞的我相信一张接一张递进来,贺光徊都不知道秦书炀是怎么还能记得那么多过去他发的消息。
而最后一张便签纸写的那句我信就在前不久。那天公司突然有事,秦书炀不能陪着贺光徊去医院。
案例检查完,贺光徊被父亲抱回轮椅上。出诊室后他颤巍巍点开放在腿上的手机,秦书炀的消息跳了出来。
【幺幺别紧张,我相信你肯定可以的。乖乖听医生话,回来咱们继续努力就好啦。】
手机从小灵通用到了诺基亚,现在变成了一只手差点要握不住的智能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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