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每一天,从在一起到现在只要贺光徊开口,秦书炀就能回应他无条件的信任。
学业、感情、后面的困境,再到现在两个人即便站在风雨飘摇的悬崖边,秦书炀给予贺光徊的信任都没变过。
只要贺光徊肯点头,他就还能接着往下走。这份信任不掺一点杂质,像极了他看向贺光徊时的双眼,澄澈又真诚。
贺光徊闭了闭眼,把上百张便签纸同那条毯子拢到一起紧紧揽进怀里。
他撑着自己坐了起来,费劲地把薄薄的纸片一片一片叠好,就像是把一片一片的自己重新粘起来。
卫生间里水声稀里哗啦响起,热腾腾的水汽扑到门上,秦书炀总算能摸到一点温暖。
等水声停止,秦书炀终于听见久违的咔嗒声。下一秒,门被打开,贺光徊湿漉漉地坐在轮椅上。
他手不方便,露在外面的脚上还有一点泡沫没冲干净。
“炀炀……”贺光徊双眼通红,抿了抿嘴唇,一只手手不自然地按着盖在腿上的毯子:“你带我回房,帮我重新找一条裤子穿好不好?”
透过笨重的轮椅,秦书炀看到贺光徊身后的卫生间。
满地的水渍,但连离莲蓬头有一段距离的马桶周围都有被水冲刷过的痕迹。拖鞋、袜子还有今早刚换的那条浅色运动裤都被扔进了脏衣篮。
“好、好。”秦书炀忙着点头,他弯下腰把贺光徊腿上的毯子裹紧在贺光徊身上,然后一把将贺光徊从轮椅上抱起来。
他抱着贺光徊回到房间里那个卫生间,重新打开花洒仔细地帮贺光徊重新洗了一遍澡,把他身上没冲干净的泡沫冲走。
被热水冲了两场,贺光徊的腿摸上去温温的,总算不像先前那样凉得吓人。
帮贺光徊穿裤子时,贺光徊抬手软软地推了一下秦书炀,“不穿睡裤。”
秦书炀迟疑着停下动作,“穿这个躺着舒服,还是我幺幺不喜欢?”
贺光徊手掉了下来,他摇摇头:“现在还不能睡。”
旋即,贺光徊抬起眼看向秦书炀:“炀炀,你带我去超市好么?帮我穿出门穿的裤子好不好?”
超市的卫生用品区,贺光徊平静地伸出双手,抱起一包成人尿不湿,慢慢放到自己腿上。
他抬起头,眼底的惴惴不安弥漫开,包圆了整个货品架。
“只用这个就可以了吗?还要买别的吗?”
秦书炀疼得没忍住闭了下眼睛,睁开眼后一把将贺光徊搂到自己身上贴着。他不停地呼噜贺光徊的头,哑声说:“你不喜欢的东西不用买,我能抱你。”
可贴在他肚子上的贺光徊却摇摇头,语气万分平静:“没不喜欢,总要用的。”
可秦书炀知道,贺光徊不喜欢。
当他第四次发现贺光徊在窸窸窣窣用手蹭裹在他身上的成人尿不湿时。
“不穿了,我起来给你换了好不好?”秦书炀按住贺光徊的手,“总这么蹭,手该难受了。”
秦书炀从后面抱着贺光徊,肌肤相贴,不光贺光徊不喜欢,他也同样不习惯。
那东西鼓鼓囊囊的,就算隔着两个人的睡裤,秦书炀还是能感受到隔在两个人中间的这团柔软异物。
贺光徊背对着他,导致他看不到贺光徊的表情,只能听得见贺光徊的声音。
“我就是……担心没弄严实。”
秦书炀轻轻拍着贺光徊手背,“弄严实了,我给你穿之前看了说明书。”
房间里又静默下来,秦书炀想了想,抱着贺光徊将他翻了个身面向自己。
搂得很紧,贺光徊能感受到秦书炀从皮肤里传来的温暖。
“下午是不是太害怕了,所以才一个人躲起来?”
贺光徊点点头,那会其实不止是害怕,还有很多很多他现在已经不愿提起的情绪。
秦书炀揉着贺光徊后背,“但我幺幺好厉害,那么害怕还能把自己照顾好。”
他低下头,亲了亲贺光徊,“其实不那么勇敢也没关系的,我不一直在嚒?如果太害怕的话不用管别的,可以让我陪你一起。”
贺光徊一直垂着眼睛不讲话,只能看得见他的眼尾有些红。
秦书炀松开贺光徊的手,指腹蹭走他眼尾的眼泪。
“小光,谢谢你。谢谢你在把你重新交给我以前,即便心里很难受也还是帮我好好地照顾自己。”
“现在你把你交给我了,而我同意你在完全接受前再崩溃一次。”
“在我怀里。”
夜星低垂,贺光徊一片一片粘得不好,在爱人怀里被爱人重新粘一遍。
粘好后的贺光徊仍旧有裂缝的痕迹,但又可以带着这些裂缝继续往下。
第73章
快天亮的时候贺光徊忽然起了高烧, 原本冰冰凉凉的身体烧得特腾腾的,连颧周都浮起来两块酡红。
家里有个身子骨弱的,就有个自学成医的。秦书炀当即就喂了贺光徊能吃的退烧药, 接着又往贺光徊脑门上贴了张退烧贴。
但贺光徊体温还是不见往下降, 一直嘟囔说冷。
除了被子外秦书炀又往他身上盖了一条厚毯子, 可贺光徊却摸了摸毯子后将毯子掀开来。
“不是这个……不要这个……”他烧得眼睛都睁不开,嘴里一直在说胡话, 手还一直抗拒地把毯子往外蹭。
厚的两条毯子贺光徊都不喜欢, 盖在身上他一摸就往外推, 薄薄的掌根被蹭得发红。后面秦书炀用吹风机把那条半干不湿的薄毯子吹干, 热乎乎地盖在贺光徊身上,贺光徊竟然安静了下来。
贺光徊手指僵着,抓不起东西, 他蹭了好久,一直把薄毯往自己怀里努。
毯子被揉成皱巴巴一团, 被贺光徊两条胳膊紧紧抱进怀里。
仿佛还嫌不够, 贺光徊又低下头用鼻尖抵着毯子闻了好一会, 这才安安分分睡过去。
到晌午贺光徊的高烧还没退下来,只能麻烦社区医生跑一趟。
去年也这么折腾过一回社区医生,但那会儿随便来一个小护士都能帮贺光徊找到血管,轻轻松松就把针管扎进去。
今年却不行, 前后换了三个护士都找不到贺光徊手背上的血管。两只手背贴满了输液贴,针头换成最细的也没能成功。
最后没把办法, 秦书炀只能给丈母娘打电话。可汪如芸早不在一线很多年,折腾到吃午饭才从医院里找来个经验丰富的护士。
那一针扎在贺光徊的臂弯处。护士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让贺光徊乱动, 跑针的话肿起来很受罪。
晚上贺光徊体温降下来,出了一身的汗, 浑身都是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体内还是有点炎症,贺光徊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咳。
秦书炀替贺光徊擦洗身子时解开包在他身上的尿不湿,发现已经接近饱和,而且还正随着他咳嗽的动静正在吐露。
这已经不是来不及的问题。
秦书炀心在往下坠,默默在心底那本“病历本”上又添一笔。
“你看,”刚刚半眯着眼睛的贺光徊缓缓睁开眼,乏力地蹭了蹭垫在身下的隔垫,“昨天我说不单单是来不及的事情,你还不信。”
秦书炀拿过一个新的替贺光徊换上,强作镇定地朝贺光徊笑了下,“咱俩说了都不算,等你感冒好了咱俩去医院问问医生。”
感冒只要退了烧就没大事,但贺光徊还是比别人好得慢,在床上躺了十来天才终于能下地。
因为输液的原因,贺光徊的两个臂弯青紫一片,坐上轮椅后都没办法自己把手臂收拢放到腿上,就坠在轮椅两侧。
秦书炀帮他摆放双手时已经一再的轻,还提前用热毛巾揉过,可当僵直了十来天的双臂被外力作用弯起来事贺光徊还是免不了疼了好一阵。
离开房间前贺光徊无意间看到穿衣镜中的自己,比半个月前生生瘦了一圈,下巴颏又尖出来。
他的手脚被规规矩矩放在该放的地方,双腿无力地并拢在一起又不太自然地顺朝一边,因为肌肉萎缩的原因,两个膝盖骨显得尤其大,就算裤子已经够宽松,也无法遮掩住这一病态的变化。
当然,也遮掩不了再往上腰间的鼓鼓囊囊。
手臂再疼,也挡不住贺光徊又隐隐发作的羞耻心。
他努力抬起手,企图把搭在床边的毯子拿过来盖在身上。
轮椅离床边有一点点距离,毯子太薄贺光徊怎么都拿不起来。他小腿前绑着安全带,原本是为了防止他双腿掉下脚踏受伤弄的,这会反倒成了掣肘。致使他再怎么往前够,身体也被禁锢着无法再往前一寸。
秦书炀洗漱好,从卫生间出来看到的就是贺光徊几乎生个上半身都倒在床上的场景。
若非还有根安全带在恪尽职责,贺光徊早摔地上了。
急忙把贺光徊扶起来坐稳,秦书炀自责地把床上的毯子拿起来盖到贺光徊身上。他贴心地把毯子拉到贺光徊小腹上,还往后别了别。
“是我不好,急着去刷牙就忘了给你盖毯子。”他半蹲在贺光徊身前,替贺光徊把毯子拉平整,顺道仔细地把贺光徊倒朝一边的脚扶正。
抬眼见贺光徊满脸窘色,秦书炀刻意当没看见,只问贺光徊:“是不是冷得疼了?”
贺光徊双臂酸疼不已,松垮垮的双手压着毯子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恢复理智后才顺着秦书炀的话点点头。
“太凉了,不盖着难受。”
秦书炀隔着薄毯捏了捏贺光徊腿上所剩不多的肌肉,温和地安慰道:“以后我一定记着,只要我幺幺起床坐起来就帮他盖上,肯定不让他难受了。”
医院里闹哄哄,关上诊室的门都还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贺光徊平躺在检查床上,听着医生的指示慢吞吞地给予回应。
这是一次例行的检查,也是一次例行的审视。贺光徊
手指能虚虚握一个拳,但没法握紧,拿不住医生递过来的中性笔。手臂能慢腾腾抬起来,全身发力也只能抬起来一半,无法做到与肩膀齐平。
等医生坐回座位,秦书炀立马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贺光徊抱起来。
隔着一道帘子,两边的速度却是天壤之别。医生打字记录的手飞速翻飞,贺光徊还靠在秦书炀的怀里慢慢地调整着呼吸。变幻体位姿势的难受让他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外头嘈杂的声音比先前大很多,吵得他心怦怦跳。
“不着急,”秦书炀轻声开口:“闭着眼睛深呼吸,好一点儿再睁眼。”
他一只手搂着贺光徊,另一只手在贺光徊的胸口上下捋,应和着贺光徊的呼吸帮他平复这阵怎么都躲不掉的眩晕。
这算是这间诊室的常态,医生做完记录后也不着急,静静等着病患。
粗苯的呼吸慢慢变轻变正常,贺光徊慢慢睁开眼睛。
他被秦书炀推到医生面前,安静地听着审视后的发落。
“条件允许的话,去北三院看看吧。”医生拿下眼镜捏了捏鼻梁,“我老师是这方面的权威,那边医院的研究成果和临床上的延缓措施也比我们这要好很多。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系,提前把你的病历发给他。”
贺光徊眼睛倏然间亮了起来,眼底的光又很快熄灭下去。
比起慢慢被淹没,贺光徊其实更害怕这样突然降临的“措施”。
这不怪任何人,主要是前面尝试过太多没有用的东西,贺光徊已经厌倦了那种不断尝试又不断失败的无力感。这种一顿一顿的打击比沉寂着淹没来得更伤人,以至于现在即便是听见权威医院可能有办法,贺光徊的第一想法也是退却。
温热的手碰了碰贺光徊的脸,他回过神抬起脸,见秦书炀脸上也没什么兴奋的神情。竟然和他一样,眼里也全是迟疑。
秦书炀指腹轻轻磨蹭着贺光徊的脸,“真的有用吗?”
他表情变了变,比刚刚的戒备迟疑缓和了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只平静地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医生您别误会。您说的权威那肯定是权威,只是北京太远了,小光现在出门一趟不容易。来回折腾一趟,我担心他身体受不了。”
但不可能不心动。
权威总比神棍强,严谨的治疗方案总比一碗碗苦药来得科学。
秦书炀抿了抿嘴唇,斟酌着问医生:“或者您看……能不能在询问了您老师以后,就在咱们当地使用他的治疗办法?”
医生先是点点头表示理解,“我明白你们的顾虑。”
随后他又说:“但如果你们真的有心尝试,恐怕还是要亲自去一趟。首先,北三院的病例库是全国最详细的,这点你们不亲自去,恐怕无法对照,从而也无法针对性治疗。”
医生微微叹气,目光注视着贺光徊耐心道:“其实你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病在病程里有多复杂多样对么?
贺光徊点点头,眼睛不自然地向下垂,似是在逃避。
复建锻炼的是他,他见过锻炼室里太多的病友。患的同一种疾病,却又各自不同。
“就比如你,你退化其实算缓慢的那一类,现在已经第三年进入尾声,你竟然还能保留一部分上肢功能,括约肌也才刚刚病变。至于别的功能都保持得很好,算得上非常幸运的那类。”
医生的语气平静,似是在客观陈述,又像在隐隐鼓励。
说罢,医生又看向站在贺光徊身后的家属,镜片闪过一道光。
“当然,这和家属照顾得仔细分不开,能看得出来这几年你们都很努力。也正因如此,我才更觉得你们应该去试试。这个病现在没有任何人敢拍着胸脯保证可以治愈,咱们能做到的就是多试试,尽量让患者的生命得到延长。”
“一直到出现特效药的那天。”
——
从作业地出来已经接近下班时间,秦书炀不打算再回公司,直接开车回家。
进门后竟然没在落地窗前看到在练习站立的贺光徊,秦书炀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
“炀炀——”
声音从厨房传来,秦书炀堵在胸口的那股气散开,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他蹬掉鞋子,趿上拖鞋顺着声音的方向走进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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