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生我的气吗?”
傅偏楼拧眉苦笑,“也是,每回见到你,我好像总是很狼狈。有些太不像样了。”
“这回也是。”他将玉瓶丢下,任其骨碌碌滚落在地,语调有几分自嘲,“叫你看了这出笑话。”
谢征微微一怔,随即摇头。
“是么,那便好。”
傅偏楼别过脸去,“我也知道,我这样很没出息。可要是连你都……”
话到一半就止住了,他沉默半晌,自顾自地说:“方小茜她,跟从前的任务者都不一样。”
“那些人,或多或少,都说出过想回去的话。听他们的意思,好似也不想与我有所牵连,是无故被我拖累。”
即便是后来混得风生水起的程行,一开始受挫时,也曾破口大骂过。
更别说本就不想多管闲事的尚峰、还有厌恶打打杀杀的徐宁宁。
尽管傅偏楼不清楚他们出身于哪里,却也能感觉到,那儿大概是个和这边十分不同、异常和平有序、生活富足的地方。
也难怪他们会怪罪他。
“这么多辈子一来,唯独方小茜……唯独她。”
傅偏楼像是在回忆着什么,露出一个沉沉的笑。
“她是第一个,不需要我去刻意逢迎讨好,就会说喜欢我之人。”
“是第一个……主动答应系统,放弃在另一边的一切,只为来见我之人。”
“也是第一个……不惧怕我的异样、不觊觎我的血肉之人。”
少女买下年幼的他,所做第一件事,便是无比雀跃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好开心见到你,叫你小楼可以吗?我超级喜欢你的!”
主动坦白救赎系统、以及所谓“原著”的存在以后,怜爱地摸着他的头。
“小楼,我是为你而来的。”
没有择近前往清云宗,反而踏上前往问剑谷的路程,改变了他每一世被幽禁在清云峰上的命运。
知道血丹的事,更是忿忿要帮他讨伐成玄,不曾起过邪念。
要知道,方小茜天生双灵根,资质不俗,是目前的任务者中最好的一个。
若是经由血丹洗炼,更进一步、成为千载难逢的天灵根,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她不屑一顾。
——“资质这东西,够用就行,我又不想走升级争霸流。”
——“天灵根什么的无所谓啦,你好好的就行,妈妈舍不得。”
一句句的甜言蜜语,坦率的态度,真挚的热情。
逐年累月,重重压倒了傅偏楼心头的天秤。
“……她有些孩子脾气,厌恶别人忤逆。”
傅偏楼道,“我不想惹她置气,便事事皆听她的话,不过表现得乖巧一点,于我而言,轻车熟路。”
“我以为这样就好,这样,我就能从这个古怪的轮回中挣脱出来,得到想要的东西,过上平静的日子。可——”
他眸中泛起痛苦之色,像是自己也不愿承认,咬牙缓缓道:
“……可我错了。”
在问剑谷和蔚凤相识后,方小茜本就喜怒无常的个性变得更为难以捉摸、大起大落。
开心时当众抱着他直喊宝贝楼楼,揉揉搓搓亲昵得过分;不高兴时将他弃如敝履,连个眼神都欠奉,能连着十天半个月不肯与他说话。
久而久之,傅偏楼愈发不敢招惹她,违背她的意思。
有时只说错几个字,或许就会从仙境堕转至地狱,越是在乎,就越是害怕失去。
逐渐的,他对方小茜的怒意已近乎恐惧,言听计从,几乎已经不去思考对错,全凭她安排。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想,这样真的好吗?”
傅偏楼茫然地问自己,“我所期许的,是这种东西?我要一直寄人篱下般地活着,按照她的意思,舍弃尊严,去对友人纠缠不清,将蔚凤也拖下水?”
“她说喜欢我,可她所喜欢的、所看见的,真的是我吗?”
“还是……只是她觉得‘我’该有的那副模样?”
谢征静静听到此处,方才开口:“你已有答案了。”
傅偏楼话音一止,垂目看向桌上的那几盘糕点。
方小茜先前说,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可他究竟何时……喜欢过甜食了?
讽刺油然而生,傅偏楼蓦然低低笑出声来。
他笑得肩头都在颤,深深喘了好几口气,嘶哑道:“是啊……我已有答案了。”
“她不曾骗我,只不过,”他摇摇头,“她从未正视过我罢了。”
“不……应该说。”抬起眼,瞧向楼底,“在她眼里,这个世界,都不过是一个话本子而已。”
而他和蔚凤,不过是她喜爱的两枚皮影。
方小茜随心所欲、游戏人间,不在乎权势地位,不在乎钱财修为。
她所在乎的,只是能不能如她所愿,上演一出她想要看到的、缠缠绵绵的爱情戏剧罢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谢征道:“你想得通便好。非你之过,乃遇人不淑。”
他犹疑地停了一下,方才问:“既然如此,你从一开始便不打算用那蛊虫?”
“用蛊虫?和蔚凤欢好?”
傅偏楼皱皱眉头,嫌弃之色溢于言表,“我讨厌男人碰我,死都别想。”
儿时被堂舅追在身后的阴影犹在,只是想一想,他便要吐了。
不过……他瞥了眼对面,迟疑地记起,他好似和谢征肌肤相触过好几回。
许是感情所致,居然不觉得难受。
此言一出,对方好似终于松了口气似的,眉眼间细微的沉郁随之退却,又变回了原本不食人间烟火的那副冷淡模样。
松了口气?傅偏楼迟疑地度量着,莫不是他看错了?
他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可,谢征为什么要为他和蔚凤的事而紧张?
这样一想,傅偏楼也似一口气被抽走那般,突兀地紧张起来。
上辈子没能问出的话不断在脑海中盘旋,搅得他心神不宁。
为何谢征这般了解他?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存在于这栋茶楼之中?
与他又有何种关系……
定定神,他既想问个清楚,却又唯恐如前世那样,一切戛然而止。
那样,他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对方了。
生怕行差半步,人就又不见了。傅偏楼谨慎地举杯喝茶,没有说话。
茶水放冷,在嘴里发苦发涩,他不禁狠狠蹙眉。
谢征见了,有些失笑:“你吃不了太甜,也吃不了苦,别喝了。”
傅偏楼放下茶盏,和着他的话,半开玩笑地说:“不能太甜,也不能苦。那岂不是不甜不苦、味同嚼蜡?这么看来,是一样也吃不得。”
谢征想了想,问:“这茶楼可有红豆做的点心,或是茶汤?”
“红豆?”傅偏楼不解,“想来是有的,怎么?”
“要一份来。”谢征瞧着他,“你喜欢的。”
傅偏楼摇摇头:“我喜欢?我从未尝过,谈何喜欢?”
“那便尝一尝。”谢征道,“你会喜欢的。”
“……”
傅偏楼叫来跑堂,要了一碗红豆汤和红豆团子,浅浅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眼睛顿时一亮。
“喜欢?”
有些寡淡的嗓音从对面飘来。
香软稠糯,泛着微微的甜,尝过便不会忘。
傅偏楼陡然停了舀汤的勺子。
……要真的不会忘,就好了。
他的沉默令谢征有些困惑:“怎么?不喜欢么?”
傅偏楼垂眼遮过眸中的神色,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轻轻应道:
“……喜欢。”
声音无端有些发闷。
“很喜欢。”
182 往复(十) 我的师弟。
一栋茶楼, 一方茶桌,一盏茶。
说书老道夸夸其谈地讲着修真界的各色传闻,底下听众时而附和、时而争论。
人来人往, 烟火嘈杂, 是再常见不过的凡间一隅。
而对楼上雅座中相对而坐的两人来说, 这一幕, 已轮转过好些遍;每一遍,却都不尽相同。
这一世的任务者名为卓习宇,在傅偏楼的叙述中, 是个常常热血冲头、十分莽撞的青年人。
与最初的程行有些相似, 对修道充满了期待与幻想,不过倒是没什么坏心思。
并非不择手段的恶棍, 也并非舍己为人的圣贤;普普通通, 着实乏善可陈。
和第六、第七、第八世的任务者没什么两样。
方小茜之后,傅偏楼已不愿再信任任何一个任务者。
每一次重来, 在魔从小的耳濡目染下,他早就对这些人升起浓重的防备之心。随着记忆逐渐复苏, 更是不屑一顾。
若不是还记挂着可疑的系统,他根本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故而,这几次见面,傅偏楼表现得异常平静。
添一碗红豆汤, 便如寻常与友人相聚般, 喝着茶,随意地聊一些话,心情瞧上去还不错。
此回本也如此。
不过斟杯茶的时间,对面絮絮说着近况的声音俶尔一止。
谢征疑惑抬眼,只见傅偏楼凝视着楼下某处, 一动不动,僵硬得宛如一尊石像。
他的面上忽然呈现出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是荒谬得想笑,又笑不出来,眼神发直,十分不对劲。
沿着他注视的方向望去,人头攒动,是几名正谈笑风生的陌生修士。
不是熟识的任何一人,也并无异状。
回首欲问,然而只这片刻,傅偏楼已低眉敛目,收回了视线。
“怎么了?”谢征问,“你的脸色不太好。”
“是么……”
垂下眼睫,傅偏楼望向茶盏中倒映出的人脸。
脸颊苍白,神情郁郁,唇角尽管抬着,眸中则殊无笑意,生硬而难看。
谢征再次看向那几名修士:“他们是谁?与你有旧?”
“说有也有,说无也无,一面之缘罢了。”
谢征默然。
倘若当真只有一面之缘,何至于露出那种表情?
他正忖度着是否要深究下去,傅偏楼却瞧出了他的想法,摇摇头道:“我与他们的确无何纠葛,不必自扰。”
青年低首摆弄了会儿喝空的茶杯,沉默半晌,唤道:“谢征。”
“嗯。”
“我想……问你一点事。”
谢征轻轻颔首。
“这是我们第九次见面了吧?也是我的第九辈子。”
嗓音低得几乎呢喃,傅偏楼眸光闪烁,朝楼底探去,扫过嘈杂的众生百态。
随即拈起茶盏,遥遥盛出一个正与旁人谈笑的修士。
正是他先前凝视的那处。
“那人,第一世时,我曾心血来潮,救过他一命。”
眯起眼,他轻声说道,“他从此对我感恩戴德,哪怕我名声差到在修真界人人喊打,也逢人就为我解释、开脱,乃至引起冲突……也在所不惜。”
指腹摩挲杯壁,将茶盏移向右边,框住与那修士谈笑之人。
“这人呢,则在我最初下山时遭过难。碰到魔眼会有何种下场,你也清楚。”
话音顿了顿,“被魇住数月,疯疯癫癫,全靠师门照顾,清醒过来后,自然对我惧怕万分、也无比痛恨,四处宣扬‘妖道’之名。”
谢征听他发出一声嗤笑:
“如今相谈甚欢的二人,曾是彼此最看不顺眼的仇敌。如今没有我的介入,却成了好友——所谓阴差阳错、世事难料,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只是,觉得有点讽刺。”
“……他们都不记得了。”放下茶盏,傅偏楼袖手喃喃,“上辈子、上上辈子……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只有我在不断忆起。”
“只有我在反复重来。”
他仿佛不解,又仿佛质问,“你说……为何独独是我?”
“没完没了,就好像天道在愚弄我一样。”
瞥了眼对面,傅偏楼唇边流露出一丝讥诮,“你也是。”
“……”谢征缓缓蹙起眉。
“从第三辈子起,我开始尝试将这一切带出茶楼。”
傅偏楼语调轻柔,仿佛在讲故事一般,“起初,是偷偷在桌角刻下你的名字。”
“修真界中想要我命的人从来不少,每每独行,免不了观察周围,仔细记清每一处,好及时发觉不妥。”他垂下眼,“可在你消失之后,那道痕迹也与你一道消失了。”
“第四次,我取玉简刻录下你的模样,尔后以法术纳入袖里乾坤当中,与世隔绝。后来再翻开,仍是空白一片。”
这些心思,谢征从不知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傅偏楼也不需要他说什么,自顾自地往下道:“第五次,我故意扔掉方小茜予我的玉瓶,弄死里边的蛊虫,欲提醒自己,在一无所觉时,发生过不一般的事——你猜怎么着?”
谢征抿紧了唇。
傅偏楼蓦地笑起来,指指额头:
“在那之后的印象里,玉瓶又回到了我的手中,蛊虫安然无恙、死而复生。你好似从未出现过,而我一直独身坐在这里,直到把那些甜到发腻的点心吃干抹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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