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律幽幽望来,他忙躲到谢征身后,拽了拽师兄衣袖。
谢征莞尔,轻咳一声:“说来,我听闻师父已突破大乘,迟来恭祝,还望莫要见怪。”
“回来就纵着他。”无律半点也未被扯开,似笑非笑道,“上元夜一道欺负我这孤家寡人?罢了,良辰难得,去玩吧,管不了你们师兄弟。”
她好像就为了这般淡淡地见上一面,说走便转身欲走,傅偏楼却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师父,老贝壳呢?”
“方才替我买糖葫芦去了,怎么?”
“它已经能化形了啊……”傅偏楼在袖子里摸摸索索,揪出一只没嘴的小黄鸡拢在手心,“喏,也是好久不见,叫它们碰碰头吧,有些话聊。”
还在啃糕点的011猝不及防,眨巴着豆豆眼,无助地看向谢征。
谢征:“……想见么?”
011想了想,念及两只同为吉祥物的惺惺相惜之情,点点头——嗯,宿主见朋友,它也去见朋友,没毛病。
“那就去吧,它平日里常念叨你,也是想念的,不若趁此彻夜长谈一番。”
傅偏楼将它递给无律,得到一记深深的眼神,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师父慢走。”他道,“隔日我再与师兄前去请安,您可别又跑出门见不着影子了。”
“请什么安,当为师是太后?”
无律嗤了声,拎起小黄鸡,“替你们照看着,隔日不来,便扣押在这儿。”
011:“?!”
它迎风凌乱,眼巴巴地望着自家宿主与小偏楼,只得到前者一个安抚的眼神、与后者奇异的笑容。
“会去接你的。”傅偏楼哄劝似的柔声说,“在师父那里好好玩。”
011被美色晃花了眼,稀里糊涂地小鸡啄米,尔后晕乎乎地想:诶?为什么感觉自己上当了?
“走了。”
对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置之不理,无律知会完,轻轻扫过两名弟子。
随即,白衣如雪,几步没入人群中,再不见踪影。
“无律真人还是这般随性。”裴君灵慨叹,“叫人羡慕。”
谢征道:“似乎比从前的脾性更明朗些。”
他说不好那微妙的变化,不知是否因对方神情不再僵硬所致,只觉得嬉笑怒骂间,没有了往常过于清冷的格格不入。
“见过叶前辈他们,又与柳长英一战后,师父像是解开不少心结。”
傅偏楼说着一顿,“是了,还不曾与你讲过那之后的事情……”
他自然地掠过话题,一边逛,一边絮絮叨叨谈论起这些年的事。
裴君灵含笑听着,不时在旁补充一二。
沿着镇口集市一圈下来,傅偏楼怀里塞满了吃食点心,嘴也没停过,不免口干舌燥。正巧瞅见路边一家茶楼尚且开着,便一合计,打算进去歇歇脚。
撩开门帘,傅偏楼往四下一扫,还未寻到茶楼伙计,先瞧见三位极其醒目的年轻男子。
“果然来了。”
身着素色衣裳、瞧着最为俊秀可亲的那个腼腆一笑,收起指间拨弄的铜板,出言招呼,“偏楼哥,这边!”
他身旁样貌相似的紫衣男子放下茶盏,沉吟道:“不错,比上回准。”
对面抱臂而坐,一脸生人勿近的玄衣男子丢来一道眼神,冲他轻轻颔首。
傅偏楼唇角一抽——陈不追、陈勤、杨不悔。
不是太虚门那师徒三人,又是谁?
“小草?”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走过去,“我说怎么左右不见你人影……守株待兔呢?”
“路过此处,心有所感,算了一卦。”
陈不追认真道,“今夜天象所示,可得偿所愿,便在此等着了。”
“看来,”裴君灵忍俊不禁,“不追法力又有精进?”
傅偏楼接过赔罪的茶水,不冷不热,捧在手心,温度适宜,不由叹了口气:
“再这么下去,早晚得成神棍。”
陈不追抿唇而笑,看向他身后,眼睛一亮:“谢大哥!”
“不追。”谢征颔首,又转向另一边,“杨道友、晚风真人。”
陈勤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张了张嘴,最终狠狠一拍他的脊背:“叫什么真人,一群修为都比我高的……好!我就知道你没死,问剑谷的命牌真没个用,不如太虚门,哈哈哈!”
“小二,”他转头唤道,“上坛酒来,别来无恙,当浮一大白!”
陈不追无奈扶额:“舅舅……这里是茶楼,你别为难人家。”
那厢,杨不悔凑到傅偏楼跟前,设下隔音阵法,俯首低声道:“盟主,关于谢道友的事,前不久,兽谷一处过路酒斋传出过消息,我已叫他们将此压了下去。另外,近来清云宗……”
傅偏楼也无奈扶额:“怎么一上来就说这个?今晚可是上元节。”
“若是可以,我也不想如此。”
杨不悔幽怨抬眼:“那烦请盟主莫要动不动失踪,前不久出事,还是拜托了不追师兄才得以解决……您看呢?”
傅偏楼:“……”
合着是兴师问罪来的。
一行人好久不见,又经生离死别,有许多话,一壶茶喝得吵吵嚷嚷,乱七八糟。
好在有阵法,声音传不去外边,不至于打搅茶楼的其他客人。
气氛融洽,故旧重逢,就连一贯冷清的谢征面上,也不由带出淡淡微笑。
相谈甚欢之际,楼外忽有一道尖叫,划破了夜空的静谧。
“有、有妖怪啊——救命!”
在座无不是斩妖无数,登时眼神一凝,循声望去。
只见茶楼之下不远处,人群骚乱,四处躲避。
那妖见败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亮出一道张牙舞爪的鬼影来,惹得凡人惊惶不已。
被搅了兴致,又看它意图害人,陈勤不禁冷笑:“区区鼠妖,安敢在仙山脚下放肆?”
他的声音不怒自威,传去很远,震响在慌乱的人群耳边。
话间,剑光如练,顷刻之间,黑影便被戳在原地,消散为一具窄小的老鼠尸体。
尸体之上,两柄长剑赫然而立,剑穗飘摇——竟是同时刺穿了鼠妖的心脏。
傅偏楼见谢征先行,便没有出手,见状一愣,觉得这幕景象有些眼熟。
好似很久以前,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对于妖怪的尸体,凡人自然退避三舍,很快空出一圈来,从中挤出一个脸蛋圆圆的白衣道人。
道人也愕然地望着那两柄剑,顿了顿,似有所感地抬首望来,对上谢征隐有所动的眼眸。
他先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接着抹了把脸,低声说道:“谢师兄好剑法……半分未偏。”
“今时不同往日。”
谢征遥遥朝他举杯,展眉敛目,玩笑开口:“不过,琼光师弟的剑倒一如既往。就是不知,今晚可还捎了小仔鸡?”
217 聚首 意气相投,如少年游。
鸡没带, 倒是带了俩人。
一上茶楼,蔚凤首先给了个重重的拥抱:“清规师弟!”
他年岁见长,模样更为明艳俊美, 少了分少年人的张扬轻狂, 却依旧能从持重的外表下瞧出生性而来的意气。笑容发乎于心, 仿佛放下一桩心事,释然又掩不住激动。
“蔚师兄。”谢征被他感染,忍不住也笑起来, “许久不见,可还好?听闻凤巢生变, 你们留在那边帮忙, 还望没有打搅。”
“有什么打搅的,哪里比得上见你要紧。”
蔚凤松开手, 后退半步,仔细打量着眼前之人,目中满是慨叹,“凤巢那边有凰祈在,只是些微动乱,她精明着呢, 出不了什么事,你且安心。”
语毕,他朝旁扫了眼,刻意提道:“是不是,小师叔?”
“……嗯。”
恍然惊醒般,容色温润的男子微微颔首。
谢征瞧去,只见宣明聆形貌未有几分变化,眉目间则添了些挥之不去的忧郁憔悴, 一双浅色瞳眸中闪动着复杂水光。
他心中一动,唤道:“宣师叔。”
“清规。”宣明聆顿了顿,终是露出一抹笑,“你无事,无事便好……”
他似有很多未尽之言,无法宣之于口,视线也一掠即走,被烫到般匆匆抽离。
这副回避的态度令谢征一怔,很快明白过来——宣明聆在愧疚。
戕害自己人的,是他的父亲;乃至于那朵夺命之花,也是由他亲手奉上。
十年来,该如何沉重、又如何自责,稍一思量,便哑口无言。
谢征不免轻叹一声,宣云平的过错,怎能怪在宣明聆头上?
可事到如今,已成了道坎,并非一句“不怪”能说清的。
他垂下眸,目光落在腰间回鞘的化业剑上,倏尔一动,低声道:“人是无事,不过顾不得别的……化业的剑鞘融化过半边,如今很不像样。”
说着取下剑绳,一并递了过去。
谢征走的剑修路子,佩剑是重之又重,说剑鞘受难,谁知剑身如何?
宣明聆闻言,不敢轻率,连忙接到手中,抽出化业仔细察看。
甫一出鞘,两从似雪,寒光湛湛,刺得人面上一冷;细细观去,又觉出冷厉之下埋藏了股灼灼炽热,犹如火烧。
宣明聆当即见猎欣喜,抚着长剑叹道:“神魂蕴剑,剑示神魂……你将它养得很不错。”
得了铸器师的夸赞,化业骄傲地发出“铮铮”轻吟。
宣明聆不由笑道:“看来,清规剑道有所成就?”
他若有所思,凝目瞥向谢征眉心。
那处的红鱼印记已十分寡淡,几乎与皮肤合为一体,意味着两仪剑的传承差不多全数融会贯通。
谢征道:“成就当不得,有些精进,也算因祸得福。”
当初情急之下,他封定神识,不省人事。
后来不系舟支持不住,天道教它炼化幽冥石,他虽身体不再受白焰侵扰,身外之物却经不起火炼。也是011反应够快,听见化业悲鸣,将之捞进系统空间,这才免除一难。
然而,那火毕竟是白承修耗尽性命与修为所化,仅仅是剑身沾染,也难以熄灭。
化业跟了谢征这么久,灵性一日高过一日,见主人始终昏迷不醒,只好寻办法自救。
一来二去,倒叫它吞噬了那缕白焰,于原先的寒性添上几分烈性,难得仍与谢征相合。
浅浅将前因后果解释了通,谢征望着宣明聆:“有此际遇自然是好,可到底出于意外,我忧心化业会否留有暗创……劳师叔调理一二。”
“这有何难?”
宣明聆自然应下,提及浸淫之道,他态度松懈不少。见状,谢征又道:“其它东西就没能护住……师叔给的木雕也。你们皆不在谷中,故而只得先传讯给了阿裴,托她带话。”
“难怪,”琼光摇头,“若非知道阿裴姑娘绝不会拿这个来开玩笑,我真不敢信。”
裴君灵叹道:“若非那纸鹤上的灵力千真万确乃清规,里头是他的声音,我也不敢信。”
“叫诸位担惊受怕,”谢征苦笑,“是我之过。”
“……怎会是你的过错。”
宣明聆深吸口气,朝他缓缓躬身,“乃我糊涂大意,为血缘蒙蔽,错信不该信之人,才连累清规蒙受此难。再说这话,我当真要没脸见你跟仪景了。”
谢征不曾料想他会有这般举动,眉心一蹙,就要避开,却被蔚凤按住了肩。
“师弟就受了这礼吧,叫他心底好受些。”
蔚凤无奈道,“小师叔的性子你清楚,倔起来谁的劝都不听,这十年你生死不明,不知有多自责……每每见了傅仪景那模样,都免不了暗地伤神。”
傅偏楼一抬眉:“我怎样?你们一个两个的,不说自个儿,尽会拿我开涮是不是?”
蔚凤朝他笑了笑,又看向宣明聆道:“小师叔,从小都是你规训我,今日倒让我寻到空子规训你一回。不论如何,清规师弟好端端地回来了。只消人还在,往后有的是办法弥补,你也莫要再自怨自艾,叫这事成了心结,生疏开来可不好。嗯?”
他难得对宣明聆正色,令人不由愣神片刻,尔后失笑:“小凤凰规训的是,我狭隘了。”
“既然如此,”谢征见他神情转好,顺势道,“清规另有不情之请,还望师叔答应。”
“你说。”
谢征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件残破灵衣:“此乃师父旧物,为叶因前辈早年留给她的寒冰蚕衣,后来裁作两半,予我和偏楼傍身,也在那场火里毁了个七七八八……师叔可修得?”
“承清规之意,便是修不得,也得修得了。”
宣明聆玩笑着接过来,着眼一看,沉吟道,“寻到合适的材料,可以。”
他将灵衣整齐叠好,收入袖中:“恰好前不久在凤巢得了些寒性材料,暂且放在我这边吧,回头与新的木雕、还有化业,一并给你。”
谢征本只寻个由头,好叫他消解些亏欠之情,不想真能修好,也是意外之喜。
“多亏有师叔在,叫我占了不少便宜。”他道,“这次就不言谢了,来日方长。”
宣明聆悬吊了十年的心终于踏实下来,含笑道:“好,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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