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吝啬和我多说点?”
他抬起脸,瞪了对面一眼,抱怨道,“连句想听的话都听不到,做梦也做不痛快。”
谢征尚未回神,没料到他的情绪转变如此之快,酸涩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
“……想听什么?”
不知怎的,短短一句话,傅偏楼愣是从中听出了股予取予求的纵容。
他皱皱眉,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实在不太清醒,很快将其抛之脑后。
“就说——”他生出一点玩心,“抱歉,师兄错了,明早就回来。”
故意学着印象中淡淡的口吻压低声线,说完先忍不住笑,呛咳了两声。
“……”
“怎么,”傅偏楼醉醺醺地戳他,“说啊。”
谢征叹了口气,哑声道:“抱歉,师兄错了。”
原本作弄的玩笑话,被他念得慎重且肃穆。
傅偏楼慢慢收敛了笑容,瞧不出喜怒,一双异眸盯住他,好像在打量,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在看。
片刻后,他“嗯”了声,低低道:“还有半句呢?”
“明早……”
谢征闭上眼,复又睁开,“没有明早。”
漆黑双眸倒映着傅偏楼愣怔的模样,他抚摸对方柔软的发顶,轻声道:“师兄就在这里,不必去哪里找。”
“什么?”傅偏楼艰难地理解着。
“偏楼。”谢征垂眸,深深望进他眼底,“我回来了。”
良久,傅偏楼如梦初醒。
被烫到似的,他一颤,猛地坐直了身体。
比起惊喜,那张脸浮现更多的是不可思议,视线游离来去,一转头,定格在不远处的烛台上。
火光跳跃进眼帘,明灭不定,扑朔迷离,正如他眼下跌宕难安的心跳,忽上忽下,急促得好像濒临死劫。
他喘息着,陡然赤足翻下床,踉跄地走到桌前。随即犹如扑火的飞蛾般,朝那寸火苗捉去。
谢征跟在他身后,见状,眉心紧蹙,抓住那只胡来的手腕。
然而为时已晚,烛火掐灭,逸出几缕青烟。室内黯淡下去,黑暗之中,傅偏楼垂下头。
他凝视着自己灼出一点焦痕的掌心,眼中掠过异样华彩,语调莫名:
“会烫……也会疼啊。”
“你回来了……”傅偏楼转向身后,“不是梦……?”
谢征一窒,仿佛被人插了一刀,心口抽痛。
他牵来那只烫伤的手,凑上唇,舔过新烙的伤痕。濡湿的触觉有些发痒,傅偏楼想笑,却笑不出来,失却力气,迷茫地望着他。
“不是梦。”
谢征几经克制,才按捺住嗓音的颤抖,仰脸笃定道,“我答应过你,不会有事,记得么?”
“……记得。”傅偏楼深吸口气,有些眩晕。
怎么会不记得?当初分别之际,彼此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色,这些年来,他曾无数次想起,鲜明得好似就在昨日。
谢征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再次重复:“我回来了,偏楼,就像当初答应你的一样……久等。”
只这两个字,令傅偏楼的情绪彻底崩溃。
“你也知道久等!”他低喊道,“秘境没了,命牌熄了……谁都说你死了!要当真如此,我该怎么办?”
“抱歉。”
谢征阖目抱紧他,“师兄错了……”
傅偏楼梗着一口气,才没有丢人地哭出声来。
他被一团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在内,可声色触味又那样真实,叫他害怕,叫他惶恐,喉间逼仄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连哽咽也无。
四下一片寂静,只闻两人并不平静的呼吸。
半晌,谢征松开手,俯身想看一看傅偏楼的模样,却被扭头躲过。
他顿了顿,低低问道:“怎么?”
傅偏楼不答。
谢征瞧着那张藏在发隙间、琢磨不透表情的脸,还有抿紧的唇,忽然意识到,他已没法如过去那般,一眼看清对方在想什么。
失落之余,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当真过去许久。
他又等了会儿,始终不见傅偏楼出声。
“……可是怨我了?”
闻言,傅偏楼豁然抬头,谢征才发觉他已泪流满面。
“怎么不怨?”
青年赤足散发,眼眶通红,像是被这句话点燃了怒焰,胸口剧烈起伏。
他哭得凶,声音则更凶,听不出半分颤抖,字字咬得生冷,“我不该怨吗?谢征,你不能总是这样,一意孤行地丢下我……再来一次,我真要疯了……”
谢征拭去他脸上的泪痕,也十分不好受,却不知能做些什么,静静垂下眼睫:
“……是我之过。”
傅偏楼顿时又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萎靡不振地闭上眼。过了会儿,突兀拉过谢征手腕,狠狠咬下。
齿关见血,他松开嘴,舔了舔染红的唇。
仿佛一只刚刚觅食餍足的狼崽子,横生一股凌厉,漂亮得有些阴郁。
这副样貌是陌生的,不似过去一般痴缠柔顺,比起腕上的疼痛,更令谢征沉默。
若说方才,傅偏楼醉醺醺认为一切皆在梦中时的表现尚且还在他的想象之中;如此尖锐的态度,多少叫他有些无措。
不过……倒也并不意外。
傅偏楼一直有这样的一面,只是鲜少对着他罢了。况且,十年过去,人总会变。
伤口渗出薄薄鲜血,谢征神色不动,问道:“怨完了?”
傅偏楼盯着牙印蹙紧眉,顿了顿,像是懊恼,垂下脸舔去那点血迹。隔了好一会儿,低低说:“……怨完了。”
说完,神色一变,再也忍受不了似的软下来,满脸狼狈与委屈。
谢征轻叹一声,掰过他的下颌,俯身去亲他。
酒香与血腥混在一处,交缠出暧昧的气息。
和临别前那回一般无二,好似隔着十年,严丝合缝地画上一道满圆。
唇上传来稍重的噬咬,傅偏楼死死拽住手边衣袖,眼眸半睁半闭,盛着粼粼水光,在微微的疼痛间有了实感。
“你回来了。”他喃喃道,“回来就好。”
说完,一头扎进师兄怀里,终于呜咽出声。
216 故旧 变与不变。
黎明浅薄, 不足鸡鸣之时,傅偏楼便醒了过来。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 即便身心俱疲,也不敢真正闭眼,生怕皆是臆想出的梦境。
躺在床上佯装沉眠,实则清醒得很,直至快要天亮,才按捺不住疲倦昏了片刻。
他睁开眼,头痛欲裂, 却顾不得,下意识就要爬起来找人。
还未来得及付诸实践, 肩头就被一只手摁住, 他一仰脸,发觉自己正枕在谢征膝上。
“时候尚早。”谢征垂眸望着他,“再歇会儿。”
傅偏楼摇摇欲坠的心弦缓缓落定, 几近贪婪地描摹着那副面容的每一寸线条, 摇头道:“歇很久了。”
谢征神色不动:“半个时辰, 算久?”
傅偏楼失语好一阵:“你怎么知道……”
“装睡的本事不太到家。”
眼中流转出一抹无奈笑意, 谢征叹了声,掌心覆上他的眉眼,“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哪儿也不去, 睡吧。”
熨帖的温度渗入肌肤,消磨了所剩不多的挣扎意志。
绷紧许久的神思一旦松懈, 便涌上无尽困意。
傅偏楼于是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窗外已见晚暝。
橘红光晕撒遍天际,晒得侧颊发烫, 暖洋洋的。
傅偏楼不甚清醒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沉静黑眸,刹那安了心。
“谢征……”
他含含糊糊地叫了声,接着就开始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征见着好笑,揉了把他乱糟糟的头发。
“嗯……”傅偏楼眯了眯眼,忽然一惊,“等等,几时了?”
“戌时。”
“糟了,阿裴!”
原先与裴君灵相约今早在兽谷会面,他竟给忘了个光,也不知对方该如何着急。
一念及此,傅偏楼仅剩的困顿也没了,赶忙去找自己的外衣。
谢征摇摇头,昨晚尚感到十年而过,有几分生疏;再看眼前衣发凌乱、皱眉翻着袖袋的青年,又觉好似什么都没变。
“不必忧心。”他道,“我已与他们传过讯。”
傅偏楼动作一顿,“什么时候?”
“你睡着的时候。”
也是,傅偏楼想,这样的大事,定不会瞒着裴君灵等人。
他微微愣怔,回忆起过去也如此,总是他还未注意到时,对方就将事情都打理妥当,无需费神了。在谢征面前,他就像个没长大的、无忧无虑的孩子。
心底腾起一股难言的焦躁,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去,点了点头:“……那就好。”
“莫要发呆了。”谢征道,“阿裴他们还在等。”
“他们?”傅偏楼敏锐地捉住了字眼。
“我从兽谷秘境中回来一事,不便外传,易引起纷争。”
谢征神色略略柔和,“她道,不办宴席,可也该相聚一番。恰好今夜乃上元节,就在山下临近的凡人镇里,有场灯会。”
“半日光景,足够宣师叔他们一并过来……还有师父。快些收拾吧。”
傅偏楼被他牵住手,从床上拎起,唇边不知不觉浮现出一抹笑。
“好。”
*
不论修真界如何动荡,凡间一如既往。
正值上元佳节,灯火如昼,集市人群熙熙攘攘,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落日敛尽余晖,堪堪入夜之时,两人如约站在了镇口。
既是出来游玩,他们皆未作平日里仙山道门的打扮,一袭裁剪得当的锦衣,长发高束,闲适又不失潇洒,瞧着宛如哪座府上跑出来的公子哥,惹眼得很。
这份惹眼令裴君灵不费吹灰之力地找着了人。
背后被轻轻一拍,傅偏楼转过头,瞧见一张笑意盈盈的美人面。
花衣如蝶,乌油油的发编成两束,顺肩垂下,赤足银铃,走起路来叮咚作响。
除却容貌成熟许多,与初见并无差别。
这番打扮,傅偏楼也很久不曾见到了,不免微微恍惚。他逐渐熟悉的那位准宫主,此夜又变回了过去的小吉女,眼波流转,自有轻灵俏皮之意。
“好看吗?”
裴君灵笑吟吟地问。
傅偏楼回过神来,真心赞叹:“嗯,好看。”
“不枉我把压箱底的衣服翻出来。”裴君灵扬起手,腕上镯子发出清脆响动。
她状似平静地望向旁边,一双眼里却怎么都不能平静,“清规……你觉得呢?”
故人久别,可不显半分隔阂。
谢征再怎么愚钝,也不至于认为这么长的时间里谁也没变,无非是有心不愿他感到生疏而已。
几许惆怅,更多的则是暖意,得友如此,实在乃幸事。
他唇角轻抬,说道:“阿裴姿容不俗,自是穿什么都好看的。”
裴君灵“扑哧”笑出声,装作羞涩地揉了揉脸颊,掩去眼角湿润:“这么恭维我呀……好久不见,清规倒是会说话许多。”
谢征道:“之前,叫你们烦神了。”
也不知所谓“烦神”,究竟指的是不会说话、亦或好久不见。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将伤感揭了过去。
夜色渐浓,头顶灯火越发通明,有如琉璃瓦砾,鳞次栉比地排开。
一直杵在镇口有些奇怪,三人便在周边的集市上逛了起来。裴君灵对一处卖木雕首饰和玩具的小摊极有兴趣,站在那儿一样一样地往头顶比划,不时询问着意见。
这方面谢征一窍不通,傅偏楼则十分犀利,不一会儿就决出胜负,给她挑了一支点翠镂云簪。
裴君灵心喜之余,又有些可惜:“这支纹银镂月簪也不错呢……只是不太衬我。”
她依依不舍地放下,谢征瞥见,捡了起来,略一沉吟。
“倒是很适合师父……”
只是,上元送发簪,作为弟子,会否不太合适?
“难为清规,还知道惦记我这老人家。”
就在他犹疑之时,一道清淡嗓音在身后响起。纤纤素手伸来,径直取走了木簪。
“不错,徒儿一片孝心,为师先收下了。付账吧。”
他转过身,只见如云鬓发松松挽起,一眼望去,容貌秀致不失冷锐,是几乎刺伤眼眸的绮丽颜色。驻足月下灯火之间,遗世独立,灼灼生辉。
陌生的面容,熟稔的神情与气质,叫谢征仍旧一眼认了出来:“师父……?”
无律瞥他一眼:“不服易容丹,便是如此了。趁早习惯。”
尔后又瞥一眼,蹙了眉:“你的气息……有些古怪。”
知晓是幽冥石的原因,谢征垂眸解释道:“死里逃生,别有际遇。”
“是么……也是不易。”
无律目光闪动,片刻,挥袖道,“无事便好,否则谁劝得住你师弟?好生看顾点他。”
傅偏楼嘀咕:“怎么说到我身上?师父分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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