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起点点头。
虽说对方并非青衣绣莲的道人打扮,不过从眉宇间的傲气、以及对行天盟一众的敌意看来,八成是清云宗弟子。
金羽道:“看来今日没法善了。见机行事,当走就走吧。”
“大宗门的事情,我们掺和不了。”岑起颔首赞同。
“大宗门?”少年又不解,“师兄,我怎么记得,那行天盟收人虽严苛,却荤素不忌,就连散修也能进得去?哪里算大宗门了?”
“行天盟是算不上大宗门,势头再猛,也不过这些年才兴起。”
霓光宗的师兄解释道,“不过,建立这个组织的几位盟主……就大有来头了。”
“传言中,盟主乃太虚门一名弟子。除此以外,与养心宫也大有牵扯……尽管是小道消息,但能和清云宗针锋相对,想来差不离。”
他顿了顿,犹疑地说,“还有,那一位。”
“那一位?”
岑起道:“与龙族因缘匪浅的那位。”
“啊。”少年瞪大眼,“问剑谷的……”
“说是问剑谷弟子,可自龙族出世、宣告天下人以后,谁还不清楚他的身份?”
金羽苦笑,“就是对三大宗而言,也是一尊大佛,轻易动不了。”
“不知清云宗和问剑谷怎么想的,任由那半妖在道门逍遥。”
“若不然如何?先不提龙族报复,动了他,界水业障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说话间,起争执的那边也不平静。
“好端端吃个饭,没招你没惹你,简直欺人太甚!”
“欺的就是你们这帮废物!”
大高个冷哼一声,“要怪,就怪你们身上这件衣服。平日里妖言惑众,早看不惯了!”
“说得好听,冠冕堂皇的。”
有人嗤道,“真当别人是傻子,瞧不出你是清云宗的人?”
“那又如何?”大高个被揭穿,也不心虚,气焰反而更加嚣张。
“清云宗封业障,令天下人道途顺遂;又为解决灾祸,奉出千年返生花……就算未能取得幽冥石,也称得上尽心尽力,鞠躬尽瘁。”
“却不想被有心之人借机蹬鼻子上脸,泼了满身脏水……”
他意有所指地望着对面,讥讽道,“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喊打,方为人间正道。”
“你!”和他争辩那人瞬间涨红了脸,不知想起什么,激动不已,“好一个人间正道,好一个鞠躬尽瘁,好一个为天下人……道貌岸然、无耻至极!分明——”
“好了。”
为首沉稳女子伸出手,阻止他要脱口而出的反驳,淡淡说,“别忘了行天盟的规矩,不该说的,不要乱说。”
“……”那人反应过来,闭上嘴,仍旧狠狠瞪了大高个一眼。
“嘿。”
大高个嘲弄道,“无话可讲了吧?”
“先不论那些陈年旧怨,”女子蹙眉,“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等蛮不讲理的事情,倒也的确是清云宗的作风。”
“什么?”
大高个一脸受辱的模样,登时拔出背后的长枪,指了过去,“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好意思打你!”
“女人如何,男人又如何?”
女子冷冷抿唇,“会有这般偏见,足可见你心性拙劣,能有元婴修为,也不知空耗了多少资源。想来是氏族子弟吧,怎么,出门在外,连清云宗的皮都不敢披么?自己也觉得丢人?”
大高个先前见她出言阻拦,还以为是个好说话的性子,未曾料到嘴如此之毒。
一时间气得脸庞忽青忽白,胸口起伏,就欲动手。
那女子也全然不惧,从腰间取出一柄长鞭。
“两位且慢!”
酒斋的管事见势不妙,连忙插入中间,堆笑和稀泥,“这地界,人妖不忌,同为道修,出了门便是自己人。还望卖在下一个薄面,莫要在此起争执……”
“谁管你?”大高个气在头上,一把想要推开他,“东西坏了记我账上,我赔得起!”
然而出乎意料的,管事竟没有被推开。
他身躯犹如一堵石墙,无论怎样用力都纹丝不动,脸上笑意淡去不少:“道友莫要为难。”
其他人顿时露出看傻子的表情——能在兽谷开上店的,岂会是什么简单角色?
也不想想这座酒斋为何从来无人闹事,又为何不受妖兽侵扰。
被一介管事压制,又听见身后窃窃的嘲笑,大高个气血上涌,更加愤恨。
见状,管事微微一叹,捉住他的手臂,打算将人扔出门外。
可未等他有动作,迎头罩来一股沉重威压,令他当即变了脸色。
“……是何方前辈在此?”管事收敛了笑容,肃穆道,“在下为人谋事,行事全凭规矩,不知哪里惹怒了前辈。”
四下俱静,一道携着凉意的嗓音轻轻飘来。
“小辈之事,就随他们去吧。插手管教,未免不妥。”
话里的偏袒之意毫不掩饰。
管事皱眉,“这……”
“元和长老!”大高个闻言,面上一喜。
相对的,行天盟一众沉下脸,知道此行不妙。
“既然如此。”领头女子当机立断,忍气吞声地低下头,“是我等冒犯,这就退去。”
“慢着。”
声音不咸不淡道,“谁准你们走了?”
“前辈一定要这般以大欺小?”
“以大欺小?”元和长老冷笑,“对诋毁我宗之辈,就是以大欺小,尔等又待如何?”
瞧着对面灰败的脸色,大高个哈哈大笑,解气道:“长老明鉴!”
说着,他狠狠瞪向周围——这群看他笑话的家伙,一个都别想落得好处!
岑起触及那道视线,不禁皱眉,暗暗和金羽交换了一个眼神。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喝口凉水也塞牙。
他在心底骂了一句,瞥向周边神色变换的修士,又看往门口,思索着脱身之法。
天光熹微,尚且有些昏暗。
昏暗之中,有一道人影在门前站定,将本就漏不进多少的光亮遮去大半。
“……长老?”
威压之下,无人说得了话,唯余沉闷的呼吸声。
于是,那声轻淡的嗓音愈发明晰。
“我怎不知,方才化神的老家伙,竟也当得上长老。”
“清云宗……已没落至此了?”
“你是什么人!”大高个惊疑地瞪过去。
来人不疾不徐地走进酒斋。
身形当是位男子,黑袍裹覆,面貌不清。唯见极长乌发随着动作流泻下肩头,几乎曳地。
一名男子留着如此之长的头发,还不束起,本该显得拖沓,放在他身上,却愈发出尘。
见状,大高个皱眉,颇为不屑地说:“藏头露尾之辈,还不快报上名来?”
“……凭你?”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眼,一下激怒了大高个,他握紧长枪,有如鹰隼般瞪去,寻找着出手的破绽。
而那黑衣人并未给予这一破绽。
他仅抬手,举止间满是生涩,好似与世隔绝许久,轻飘飘朝对面一点。
刹那,藏身幕后的元和长老暗道一声“不好”,赶忙现出身形,拦在大高个身前,企图挡下这一击。
他自恃有化神修为,那看不出深浅的家伙声音听上去十分年轻,应当不足为虑。可甫一迎面,便知远非如此。
大高个只见眼前一花,元和身躯颤颤,猛地退后几步,跌到他身上。
“长老?!”
他有些傻眼地伸手扶住,元和脸色惨淡,吐出一口血来,惊恐地看着那黑衣人,咳嗽道:“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阁下……还望恕罪!”
“既知冒犯。”
黑衣人语气仍是淡淡,幽井般无波无澜,“赔偿,尔后,走。”
两人不敢造次,连忙照做,悻悻离开酒斋。
峰回路转,行天盟几人呆滞半晌,领头女子首个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抱拳道:“多谢前辈!”
黑衣人瞥了她一眼:“不必,顺便而已。”
又朝向管事:“于此歇息,可有空房?”
“有有有!”管事笑道,“前辈随手而为,却是帮了大忙,楼上尚有雅间,此回灵石全免,还望合心!”
说罢,他领着人往楼上走去。
半途之中,旁观的岑起觉得面上似乎被一道视线拂过,连忙眼观鼻鼻观心,捏了把汗。
直至人影消失,酒斋方才炸锅似的沸腾起来。
“师兄,那是哪位前辈?这得为合体期的大能了吧?”闲言碎语里,少年也不由好奇,“是哪个大宗门过来的长老吗?”
“那位前辈既然不露形貌,想必并不愿被看出身份,莫要追究。”
岑起摇头,“先前也说过,此回的秘境碎片是最后一块,对幽冥石有想法者多得是,谁来都有可能,这不过一个开头罢了。”
“开头……”
少年顿时目露忧色,“那我们进去,会不会太不自量力?”
“我们又不掺和那些大事,底下捡个漏罢了。”
一面应付着师弟喋喋不休的疑问,岑起一面走神地想,总觉得,方才那位前辈的声音有些耳熟……
是在哪里听过?
可他一介小宗门出头的修士,怎会认得那样修为高深的前辈?
……不,也未必是前辈。
传闻中,上一届宗门大比上取胜之人中的数位,已在短短十年里接连突破合体。分明为同辈,却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鸿沟之距,唯余仰望。
思及此,他顿了顿,忽而想到一个人。
……倘若,那人没有死,想必如今也应有这般修为了。他尚能对外吹嘘一番,自己曾与合体修士并肩作战过。
这么一想,鬼使神差地,岑起忽然觉得那道声音……当真有些相像。
他按住眉心,正欲将这个离谱的想法撇去,却对上金羽犹疑看来的眼睛。
两人相视着沉默片刻,岑起不可置信地先开口道:“金道友,你觉不觉得……”
“二位。”
就在他正要说出来时,耳边陡然传来那道清淡嗓音,“烦请移步一叙。”
“……”
岑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晕乎乎地走上楼的。
行至雅间,扣开门扉,对面,黑衣人已除去兜帽,长发逶迤一地,流泻如乌水。
听闻响动,他抬起脸,朝此望来。
眉深目秀,清隽淡静。
是见过一回,就绝不会忘怀的相貌。
饶是心有准备,真正瞧见时,岑起和金羽仍不由瞳孔骤缩,瞠目结舌。
“——真的是你?”
“谢清规……你没有死?”
214 梦中 犹恐相逢是梦中。
话音脱口而出, 回过神来,金羽才意识到不妥。
死没死……人都在眼前坐着,还用得着置喙吗?
她连忙低首道:“我失言了, 抱歉。”
“无妨。”
谢征往对面比了个手势,“二位请。此回相邀有些唐突, 还望莫要介怀。”
他神态自若,如从前一般冷淡,却并非因差距而生出的疏远。
这副模样令金羽不免回想起十数年前的那一战, 虽情分不多,却到底曾并肩过。一时间心底升起许多感慨,放松不少。
两人整顿好神色入座,金羽素来不爱弯弯绕绕,直率问道:“不知谢道友是为何事?”
“……敢问,”谢征稍一犹豫,垂下眼睫, 遮去眸中异样的情绪,“今夕何年?”
“何年?”
岑起蹙眉, 不一会儿醒悟过来,“若你所问是距当初兽谷变故几时,有十载耳。”
“十载么……”
意味不明地轻声念着, 谢征抿唇失神片刻,才出声道:
“不瞒两位,兽谷秘境一役,我另有奇遇, 堪堪捡回一条命。先前一直意识混沌,近来方才苏醒,对外界动荡一窍不通, 恐贸然惹出祸端,故而相问。”
“两位与我有旧,是可信之人,恳请一叙。”
岑起与金羽对视一眼,心里有了数。
后者直咧咧道:“我猜也是。谢道友,托你一声故旧,我就直接点说吧,大宗门的那些事,我们根本没想掺和,也掺和不起,你想知道什么,定知无不言。从这扇门出去,就当今日不曾见过面,你看可好?”
她虽性子爽朗,但也不是个傻的——谢清规活着从兽谷秘境中出来这码事,谁都明白意味着什么。
为那一小块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用的破石头,清云宗也好、问剑谷也罢,乃至行天盟与妖族,都挂心不已。就如对方所说,贸然出面,只会惹出祸端,掀起新一轮的纷争。
她还想着进兽谷摸点好处呢,可不愿此时打起来。
闻言,谢征微怔,低声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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