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从古龙那儿要来了能压制灵力的寒铁,请宣明聆铸成锁链;又拜托清重刻录下清心法诀,并问无律在周遭布下多重阵法。
生生将曾经暂住的这栋温馨别院,打造成为坚不可摧的牢笼,大乘以下,任有万般手段,也插翅难飞。
而他……便是入住其中的囚徒。
每逢快要失控之际,傅偏楼就会赶到此处,戴上枷锁,亲手把自己关起来。
身如凡人,无处可去,哪怕被魔占据了身体,也不至于四处发疯,犯下杀孽。
判断他是否归于平静,再决定要不要放人出来的重任,就落在了小吉女肩头。
“状况尚可。”
裴君灵松开手,给他倒了杯热茶,“也亏你平素身体打熬得不错,换别的修士来,灵力封锁这么多天,大抵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水雾氤氲,傅偏楼啜饮一口,清香袅袅,在唇齿间缠绕不去。手心温热,干涸的丹田也慢慢充盈,身上冷意渐消。
平时怕打搅他定心,又有许多事务要处理,裴君灵并不能常来看他。
那些独自与魔争斗的日子里,唯有不断地猜忌争辩,尔虞我诈。时日一久,意识就如沉浸在泥沼之中,浑浑噩噩,不知西东。
直至此刻,他捧着茶盏,侧首瞧着窗外的雪景,方才觉得活了过来。
屋前树梢抖落下一簇雪团,傅偏楼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忽然敛了笑容,叹道:“竟已入冬了。”
他转过头,问正在摆弄灵药香粉的裴君灵道:“话说回来,这次我闭关了多久? ”
裴君灵一顿:“……约莫半年。”
“半年么……”
指腹摩挲着杯壁,长长的眼睫垂下去,没有再抬起。他似是不经意地说道:“那,应是快要逢春了。”
“……”
裴君灵答不上来。
这是兽谷燃火的第十年。
古龙曾告知他们,约莫此年逢春之时,毒瘴将彻底烧净,白焰也会随之熄灭。
事实上,他们离开后不过多久,燃烧着的秘境崩塌,灵气外涌,化作大大小小的碎片飞散兽谷各处。
落在哪里,哪里就浮起可怖毒瘴,而白焰似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兽谷不再是无人可入的禁地,被包裹着毒瘴的火焰分成一块块;有些地方毒瘴浅薄,不过月余就平息下来。
白焰熄灭后,显露出的却并非一片荒芜焦土,而是原本秘境之中灵材丛生的宝地。
——秘境里的事物并未被彻底抹消,不过被毒瘴与白焰困住,依旧存在于天地之间。
无疑,起初,这令他们升起了些许希望。
每一块秘境碎片烧毁后,想要入内争夺好处与地盘的人妖一拥而上,他们则在其中找人。
时隔三百余年,兽谷再度人烟鼎沸。
然而,不论是那些难缠的毒物、亦或曾死在里边的修士尸身,一样也没有见到。那滔滔白焰仿佛卷走了一切藏匿谷中的威胁,半分都不曾留下。
天朗气清,景致明净,仿佛从未有过杀戮、怨魂与毒瘴,一派欣欣向荣。
不过这对他们而言便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前两年,谁都不甘心,也不肯就此放弃,既然那人曾说过他会活着,定然不会出事。
踏过兽谷可去的每一个地方,寻遍每一寸草皮,不见其影,不闻其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般在旁人看来仿佛发疯一样的行为,终结在第三年的某一日。
那一日,问剑谷祠堂里,自出事以来便明灭不定的弟子命牌彻底熄灭了。
——代表着,留下命牌的那人,身死道消,不再活于此世之间。
再怎样自欺欺人,也无法不在事实面前低首:约莫如其他困顿在秘境中的修士一样,血肉溶于毒瘴,骨灰扬在火中。但凡血肉之躯,没有谁会死不了。分别时的安慰之言,又怎能当真?
唯有傅偏楼很当真。
每一回,只要他走得开,必然不会错过;走不开,也会托蔚凤等人抽空去一趟。
一次次的打探,一次次地失望。
尽管从头到尾,他的表现都十分镇定,仿佛置身事外。可裴君灵扪心自问,就连她,时至如今仍会因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而心神动荡、紧张不已,她不敢想象傅偏楼心底是如何百转千回。
对方已不会将心思写在脸上,瞧不出深浅,但唯有一点,她很清楚。
倘若傅偏楼真有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也不会浊气反反复复、灭而又生了。
那个名字仿佛一道沉默的伤疤,埋在他们所有人心底,不敢擅自触碰,更不敢在傅偏楼面前提及,生怕撕开血淋淋的创口,叫他雪上加霜。
沉默许久,裴君灵才轻声道:“兽谷那边又有动静了,你打算何时启程?”
“那应当是……最后一块秘境碎片了。”
闻言,傅偏楼眉心一跳,神色有一瞬抽搐,快到叫人几乎以为那是错觉。
紧紧凝视着他的裴君灵当然不曾错过,心中顿时浮起莫大悲哀。
一时间,也不知是这回给个痛快好,还是该期望一点一点拖延下去,钝刀子割肉,直至伤口不那么疼更好。
“……不急。”
失态不过须臾,傅偏楼喝了口茶,说道,“今日先休息会儿,明早上路。”
“好。”裴君灵勉强对他笑了笑,“那我去准备一下东西,同你一道走。”
傅偏楼点点头。
裴君灵走后,他去往后池沐浴一番,洗去满身狼藉。换了身新衣,坐在镜前仔细将发辫束好。
铜镜并不十分清晰,里头映出的青年,眉目有股模糊的疏冷,看上去颇为陌生。
他盯着瞧了一会儿,无论是从前的妖道,还是这辈子的傅仪景,都好似不是这副面貌。
这样……仿佛不论遭遇什么,都沉静异常的神色,总会令他不由自主想起那个谁都回避着谈论的人。
许是心有所想,越打量,越错觉相像。恍恍惚惚,镜中仿佛真有道冷清的影子,隔着镜面望向他,眸底有如雪融冰碎,流露出晏晏笑意。
“谢征……”
被蛊惑般,傅偏楼不觉伸出手,喃喃摸上镜面。
指尖冰冷如霜,他骤然回神,没有挪开,唇边弯起一抹自嘲的嗤笑。
身死,道消,不复再见。
气息也好,温度也罢,皆随经年埋葬在记忆中,变得朦胧而模糊。
自那一役后,宣云平踪迹全无,他婉拒古龙留在龙族的提议,随无律一起回了问剑谷。
送川潺潺不息,双子峰一如既往。登天桥后的竹林葱茏繁茂,月初夜间,却不再有对练之人,也没有香气缠人的一碗红豆汤。
弟子东舍小院无人打理,已杂草丛生,淹没了他们常常下棋煮茶的那方石桌凳脚。
门扉紧闭,室内冷寂,空无一物,故人无影。
命牌熄灭后,所有人都觉得谢征死了。
那般诡谲的毒瘴,天灾也似的火焰,怎么可能还有生机?
有好事者曾琢磨仙境七杰的名号是就此搁置,还是另寻他人补足;陈不追推算过许多次,所得仍一片混沌;就连无律,偶尔,也会对着谷中一些残留的痕迹发会儿呆。
他们伤起心来总躲着他,从不提什么泄气话。可傅偏楼知道,十年以来,周而反复的失望已磨灭了所有侥幸。
谢征已殁于兽谷秘境——没有谁仍会质疑。
……那他呢?
傅偏楼想,他尚还信誓旦旦地觉得,那人还活着吗?
任务者也是人,即便有系统在,身处绝境,该死依旧会死。
若谢征当初有把握,定然将说与他听,好安他的心,而非一句轻飘飘的“有011在,不会有事”。
不,别说在崩毁的兽谷秘境中活下来,就是与秦知邻的神魂相争,他恐怕都没有信心。否则一道出来便是……
“偏楼,”隐隐约约,傅偏楼好像听到了那道诀别的声音,“照顾好自己。”
“……我答应过你,出去以后,任你处置。”
语气柔和至极,荡在耳畔,却犹如焚心。
……任他处置。
傅偏楼蓦地惨笑,嗓子里没有吐出半点哀泣,镜中之人眼眸阴翳浓重,漂浮着宛若憎恨一般尖锐的怨愤。
——倘若当真任他处置,倒是从那鬼地方活着出来啊!
“当”地一声,铜镜应声而碎。
傅偏楼怔怔瞧着里头四分五裂的自己,缓缓抽开流血的手,一言不发坐回桌前。
血珠从伤口渗出,顺着白皙的腕骨,一路渗入红绳之中,显得色泽愈发艳丽。
他低眸瞥见,抹去了那道痕迹。接着,指腹勾入颈间,两枚小巧玉牌随着力道从衣襟中跳出,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一块刻着“仪景”,另一块刻着“清规”。
一者莹莹泛光,另一者沉寂如灰烬。
命牌暗下后,傅偏楼将之从祠堂里取了出来,随身携带。他不知道这番举动有何意义,就像他也不知道,事到如今,再执着于追寻秘境碎片又有何意义。
就好像不承认,不放弃,就还有一线希望,一丝生机。
可转眼之间,就仅剩了一块。
漫长的凌迟终于快到了尽头,可他心底却浮现出无尽的恐惧。
倘若这次,这次也什么都没有……
他不怕等,等多久都不要紧。
但好像,如今,就要连等下去的念想都失去了。
傅偏楼攥紧两块命牌,仿佛要将其掐入骨血,缓缓伏身,挺直的脊梁跟着一道弯曲塌陷,蜷缩起来。
藏在双臂交织出的黑暗里,他侧首定定睨着那两枚拴在一起的命牌。
宛若一尊凝固的石雕,他从天明瞧到了天黑。
213 归人 谢清规没有死?
冬寒未过, 黎明即起,酒斋中已人流不息。
这座立足于兽谷中的楼阁虽打着过路歇脚的旗号,大部分时候则是作为打探消息、私下交易的地方使用。仅需几十枚灵石, 就能入内听一耳朵, 机灵点的修士籍此,便可对最新动向了如指掌。
故而一大早, 相约在此碰头的不在少数。
岑起带着几名师弟走入酒斋,一眼瞧见了窗边桌旁冲自己招手的金羽。
“金道友。”他走过去, 简略打了个招呼, “别来无恙?”
“还不错。”
金羽点点头, 对身边的几名修士介绍道:“师兄, 师姐, 这位便是我先前所说,落日崖的岑起,岑道友。”
“早闻道友之名, 如今一见,果真是人中龙凤。”
一名男子笑着客套, “年纪轻轻便已臻至结丹巅峰, 距元婴期一步之遥。小师妹, 你一向自诩天资过人, 这么看来还是落后一筹, 可要加把劲啊。”
金羽听出他的揶揄之意,轻哼一声:“一个小境界而已。”
“道友过誉了。”
岑起不善交际,但也听得出对方有意拉近关系,面色稍稍缓和,“我还差得远。霓光宗弯刀可攻可守,出其不意, 真打起来,还不知鹿死谁手。”
两拨人客客气气,不一会儿熟悉起来,相谈甚欢。
“话说回来,这边修为高深的家伙可真多。”
金羽喝了点酒,扫过周围,不禁出声感叹,“结丹以下,什么都不是,元婴大能都时不时能见到。外头横行霸道惯了的,到这儿来都得缩着脖子做人。”
“毕竟是兽谷。”
她师兄接话道,“锁了三百余年,甚至一度自成洞天秘境。里头的好东西,有些就连化神修士都会心动,不怪天下人趋之若鹜。”
“是啊,我们不也是趁机来捞上一笔么。”
“只是余火还未灭尽,仍有毒瘴流连,清毒丹的价钱可不便宜……”
“更何况。”岑起道,“近来,最后一块秘境碎片也快烧尽了。”
此言一出,在座各人脸色皆有些微妙。
十年前,兽谷秘境焚毁,散落为许多块大大小小的碎片,分布在兽谷各处。
每一块都被白焰包裹,灼烧着蕴含的毒瘴,是不可触及的禁地。
曾有化神修士自恃修为高深,妄图强行入内,方才靠近,便被火焰缠身,狼狈地逃出来后身中剧毒,丢了半条命不说,修为也连连跌落。
前车之鉴后,再无人敢硬闯,就算秘境中藏着的天材地宝再多,有命才能消受。
好在那毒瘴与白焰相辅相成,一旦毒瘴烧净,火焰也会随之熄灭。
而兽谷北边那一大片地方,熊熊燃了近十载,终于有了消减的兆头。
“听说……”金羽压低声音,“当年,没能拿到的幽冥石就在其中。故而最近过来的人与妖,愈发多了。”
“不就一块破石头,”落日崖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撇撇嘴,“既不能增长修为,又不能洗刷灵根的,要来有什么用处?”
岑起拿剑柄敲了下他的脑袋:“天真。”
那少年“哎呦”一声,脸上顿时露出不满之色;岑起叹了声,说道:“是,对我们而言,确实是块用不上的破石头。但你可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岑起正欲开口,就在此时,酒斋门前骤然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随即,半张被砍断的桌子掀来,在上空碎为无数木屑,针刺一般飞得到处都是。
金羽眉头一皱,挥袖将飞到面前的木屑挥开。
同桌修为较高的几人立即站起身,灵器入手,挡在前边。
定睛一瞧,只见变故中心,是个横眉竖目、背着长枪的大高个;而对面被掀了桌子、面色有些难看的一群人,则身着玄衣,腰间挂着一撂流苏红绳。
岑起目光一凝,低声道:“行天盟。”
“行天盟?”少年一怔,“是近来风头很盛,声称要替天行道、讨伐清云宗的那个?这么说来,那个大高个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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