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乌云密布,闪烁着巨大的雷霆,指向前方一道纤细身影。
“师父?”傅偏楼喃喃念出了声。
长发与裙裾一并飘摇,在倾斜雨帘中蒙上一层柔和光晕。
好像听见他的呼唤,女子回眸,却并非见惯了的那张柔美面容。
长眉,漆眸,朱唇。
五官细看之下分明没怎变动,合在一起却截然不同。
眉眼清冷,又有几分熟悉。
几乎一瞬,傅偏楼就明白熟悉在何处——她像极了柳长英。
“醒了?”
对方手腕一振,连串的血珠甩落于地,溅出三尺血痕。
傅偏楼这才发觉,她持着一把长剑,一席白裙已染满血迹。
清重真人与陈勤护在两边,神色肃穆,手上也沾着不少血。
而四面八方,则被青衣绣莲的一群修士牢牢围拢,寻不到出路。
——清云宗果真动手了。
他俶尔一醒,借着陈不追的手站直了身形。
“几位真人,莫要再负隅顽抗。”
对面有人忽然开口,“幽冥石是为苍生劫难而求,不过请傅小友前去清云宗做客一番罢了,何必动手。有宗主在此,你们走不了的。”
无律冷笑一声。
这一回,不再有易容后的僵硬,她的唇畔勾出一道轻蔑弧度,容色在黯淡天光下凌厉得愈发惊人。
“柳长英,”她遥遥看向天边,“你就这般害怕,看见我的这张脸么?”
她所注视的那人负手而立,劫云之下,衣袂飘扬。
容颜如出一辙,任谁都瞧得出两人间门的亲缘,清云宗一众不敢吭声妄议,识相地保持着沉默。
“胡搅蛮缠。”
漠然嗓音沉沉压下,“违逆天道者,只会自取灭亡。”
“天道?”无律冷道,“你?”
“不过一介篡位的傀儡,也敢如此狂言?”
雷鸣警告般嘶吼,她受气脉反噬,面色一白,呕出一口血来。
可那双眼眸却是越来越亮,与周遭烈焰一般灼灼。
“只有这点程度么……你,好似比当年虚弱不少啊。”
说得越多,血越翻涌如注,可同时,无律感到加诸在身上那些沉重的桎梏正缓缓褪去。
“你困不住我了。”她轻声说。
剑光错落,落下的雷霆犹如蚕丝,轻而易举地斩断。
凡妄图借机上前者,并无一合之敌。
无律的眼眸牢牢锁在半空中冷眼旁观的傀儡身上,一眨不眨。
太久了,她已憋闷太久了。
抛弃曾经身为柳天歌的一切,若无其事地活着,这样的日子,她受够了。
眼前再度浮现兽谷秘境前,那道复杂而又温柔的视线,无律垂眸,敛去眸中的悲意。
她的哥哥,她最明白。
那一眼既是久别重逢,亦是无声的道别。
他知晓自己过得很好,故而无憾而去,想与白大哥葬在一处。
……也好。
她想,哥哥,真正的你,已得偿所愿了对不对?
那么,外边这具仍沉浮于苦海中的傀儡,就由我来——
雷声逐渐沉闷,墨云压顶,周遭黑得如同深夜。
“不对。”清重忽而眉头一蹙,诧异地看向无律,“不止是反噬……大乘天劫?”
“偏偏在这个时候……”
清云宗虎视眈眈,柳长英尚未出手。
大敌当前,还要护着身后小辈,哪里抽得出空来迎战天劫?
“你们!”
她拔下发簪,幻化出一方长舟,回眸疾色道,“上去,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别想跑!”对面立即有修士阻拦。
“都疯了吗?”陈勤怒斥,“大乘天劫,是太久没见过,都不知道厉害了?”
“待天劫降下,就是合体期也讨不了好,你们想死?”
他这般一说,其余人也不禁犹疑起来。
“宗主!”有位修士陡然出声道,“我等无能,请宗主出手,扬我清云宗之威!”
“请宗主出手!”
“柳宗主——”
柳长英俯瞰着底下一片充满寄望的眼神,良久,缓缓伸出右手。
隔空点在无律身上。
沉重威压似重锤狠狠落下,提剑阻挡,虎口因太过用力渗出血痕。
无律闷哼一声,却一步未退,错手将那道劲气斩断。
劫云在头顶汇集成一道漩涡,电光不时闪过,映亮半边天幕。
她眼中划过一道暗芒,忽地御剑飞起,朝柳长英而去。
“蜉蝣撼树。”柳长英淡淡道,“不自量力。”
“便是不自量力,又如何?”
无律反问,“你如今能压制天道几分?大乘天劫,可能视若等闲?”
柳长英不言。
与他面貌相似的女子站在对面,挽过一道剑花,于天光之下,缓缓笑了笑。
“哪怕今日,就此身死道消也无妨。”
她道,“想动我弟子,先踏过师父的尸体。”
剑与枪,一招对一招。
距大乘临门一脚,感悟极其玄奥。
大道三千,她仿佛能瞧见独属自己的那一条,一举一动,大巧不工。
剑锋更厉,剑芒更甚。
以合体之境迎战大乘修士,这是何等的笑话?
——她做得到。
一息未败,十息也能拦下。
柳长英的枪,乃她天底下最为熟悉的套路,盖因从前,对方曾手把手一点一点地教会她。千百遍,直至她铭刻于心。
有生以来,柳天歌从未有过如此畅快的感受。
哪怕身上处处重伤,只要还能挥剑,她便可以!
一剑接连一剑,片刻不停。
多拖延须臾,再多拖延须臾……
轰隆一声,耳边响起一道震雷。
这道苍茫的声响仿佛径直敲击在心头,令无律动作一顿。
天劫来了。
而她已是强弩之末,灵力微弱,重伤垂危。
柳长英不知为何也停了手,拢袖垂眸,仿佛打算冷眼旁观她殒身雷霆。
无律望向上空,呼出口气。
还没完……
“还没完,对不对?”
一道空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即,一只手抵住她的脊背,传来暖融融的灵流。
无律一怔,难以置信地转过身。
容色温柔的素衣女子,朝她弯起眼眸,好似一段春水。
是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见过的笑容。
“叶因……?”
那不过一道留存画中的魂影。
却不再隔着画卷,切切实实、神色鲜活地出现在眼前。
“天歌,好久不见。”
211 逢春(完) 逢春之时。
阳春杏花挂满枝头时, 清云宗为庆贺宗主寿宴,广邀天下人,一登清云峰, 同赏云海奇景。
清云峰乃清云宗重地,除却氏族子弟,外人不可入内。那一回是难得的盛事,叫从小关在山上的柳天歌好好开了副眼界。
也是那段时日,养心宫的小吉女与清云宗的小废物就此相逢。
寥寥数语, 意气相投。
却不想一别往后,再无会面之日, 直至阴阳两隔。
女子容颜与初见时无异, 明眸善睐, 柔和若三月水波。
说陌生也陌生,因她们仅短暂地相处过寥寥时日;说熟悉也熟悉, 她不知多少次,摩挲着白承修带来的信笺, 在心底勾勒出友人的声色形貌。
好久不见。
无律静静垂下眼睫,笑了一笑。
……真的是,好久不见。
“是《摘花礼道》?”她意识到眼前之人来自何方, 微微一叹,抹去唇角残血, “仪景他们竟还未趁机离开么?枉费为师如此拼命。”
“你啊,脾气还是这般硬。”叶因摇摇头。
她仰脸望向天边逐渐压低的阴云, 以及攒动的雷光, 说道,“你丢不下他们,他们又怎会丢下你?更何况, 还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指尖一点,木灵之花在身旁绽开,飘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浓郁灵流,滋养着无律破损的躯体和干涸的丹田。
“我们有一炷香时间。”叶因含笑,笑容中透露出一股傲然骄矜,“任你差遣。”
“贫道掐指一算,此行有惊无险。”
一名素衣道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懒洋洋地一挑眉;尔后,又有一男一女两名仗剑修士并肩出现。
无律一一扫过他们,虽从未谋面,她却认得极清楚。
“明英、陆时雪、穆逢之……”
她似有所感,朝后瞥去,只见柳长英身前,两道虚影将他牢牢绊住。
一人执剑,一人掐诀——是沈应看与无琊子。
再往下看,被清云宗一众围拢的阵前,一记重锤挥斥方遒,郭詹并不算十分高大的个头犹如不可逾越的山壁,挡在傅偏楼等人身前。
修长画卷浮于半空,在黯淡天地间氤氲出淡淡华光。一息之间,情势逆转,大敌遭阻,再无后顾之忧。
“天歌,渡劫吧。”叶因说,“去求你的道。”
我的,道……
无律怔然,背后有只手轻轻一推,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
她似乎总是被人推着朝前走。
因她总是害怕,怕走到最后,身边空无一人,仅仅留下她一个。
那样的话,就算长生久视,无拘无束,又有何用?日夜怀抱着过去的回忆,不断沦陷于寂寞之中,谁都不能理解。
但其实,并非如此。
应常六那道诀别的眼神再度浮现,这一回,无律感到的不是悲伤,而是淡淡的怀念。
就像她想着他们一样,他们也一直想着她。
哪怕分别,哪怕死去,思念也不会断绝。
一瞬间,像是有许许多多双手从后方托住她,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本因过度使用而麻木的臂膀逐渐有了知觉,无律睨着雷劫,朝天举起长剑。
——她的道,就在这里。
大乘天劫如注的雷光淹没了半边天际,尽管离得很远,沉沉天威依旧令傅偏楼心头发堵。
郭詹安置好他们后,便腾身前去相助。
以三对一,即便只是残魂,却也皆为曾经一时鼎盛的大乘修士。柳长英仍不见落入下风,足可见得这名当了三百余年的天下第一人,修为究竟如何深厚。
傅偏楼定定瞧着无律的方向,饶是半点都看不清,眼眸也一眨不眨。
《摘花礼道》只能撑一炷香时间,就算三次全部用上,也不到半个时辰。
大乘天劫,因人而异,短有几息,长有数年。
他什么也做不了,唯有默默祈祷,愿无律能度过此等难关。
他已经没有了父亲,没有了谢征……不能再失去师父……
傅偏楼缓缓垂眸,瞧见自己这辈子娇生惯养、莹白如玉的双手。
如此无力,如此渺小,如此脆弱。
分明,曾经,无论挣扎得有多难看,他也不会将命交由上苍定夺,不会寄望于虚无缥缈的气运。
如今的他,实在太过松懈了。
沉溺在温情之中,一直依赖着身边人,让宁和磨平了棱角和紧迫,浸软了骨头。
一路顺风顺水,偶有磕绊,也能轻易跨过,慢慢开始自以为是、得意忘形。
于是,狠狠栽了一个跟头,头破血流。
手指蓦地攥紧,指尖刺痛皮肉,傅偏楼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呛出声来。
眼眸映入天光与火焰,不见分毫光亮,反而愈发幽深。许久不闻其声的魔在耳边桀桀发笑,他恍若未闻,垂着头,长发掩映下,谁也瞧不出神色。
震耳欲聋的雷霆声下,万籁俱寂。
兽谷之外白焰滔滔,雨丝纠缠,半边亮如白昼,半边暗如深夜。
所有人的心思都牵连在天劫下那道纤细的影子上,凝神屏息旁观,不曾注意到身后多出来一寸气息——
除了傅偏楼。
他陡然回眸:“谁?”
天边此时乍闪一道惊雷,清晰映出来人的轮廓。
与宣明聆极其相似的面容,鬼魅般站到蔚凤身后,抽走了他挂在腰间的布裹。
蔚凤瞳孔骤缩,天焰出鞘,朝背后斩去,那人只随意一挥袖,他便往后倒飞,吐出一大口血。
“小凤凰!”宣明聆脸色一变,上前接住他,紧跟着,不可思议地看向对面。
“……父亲?”
那里,宣云平漠然扫来,手中,雪白骨刺已然现身,闪烁着冰冷的锋芒。
琼光、裴君灵和陈不追下意识挡在傅偏楼身前。
清重与陈勤也肃容起身,上前几步。
“不曾想,鹬蚌相争,倒是让本尊当了一回渔翁。”
宣云平瞥了眼天边,又不屑地看向眼前警觉的数人,冷冷一笑,说道,“交出幽冥石,饶你们不死。”
大乘威压无声释放,碾压过境。一瞬间,血气翻涌,灵流逆行,连气都喘不过来。
本就受伤的蔚凤顿时面如金纸,唇边血溢不断。
“……住手。”
傅偏楼遏止住胸口的憋闷,哑声道,“这里任何一人有三长两短,你都别想拿到自己想要的。”
宣云平眼眸一眯:“威胁?”
“威胁。”傅偏楼淡淡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东西,秦知邻都告诉你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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