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素好老庄,笃信大道无为,无处方能生有,”半晌,谢竟才缓缓道,“我的名和字都是他取的。竟,是‘完毕、终了’,是结果;之无,是‘到无处去’,却是过程了。”
陆令从听得咋舌:“原来有这么大讲究,那我得认个错,前些日子不慎糟践了您的表字。”
谢竟疑惑地看过去,陆令从简略讲了讲之前李岐的姐夫帮着办出入西大营的文书,他让也办了一张谢竟的,又道:“我随口给你取了个化名,是把之无二字颠倒过来,唤做‘吴芷’,草止芷。”
“凑合吧,不难听,”谢竟听毕道,“来日我若是不慎犯了什么事,让朝廷给通缉悬赏了,便改用这个名字行走江湖了。你若是好心去牢里捞我,也记得打探这个名字。”
陆令从失笑,还不待他再开口,却忽然又是一物飞到眼前来,这回他下意识以手一拨,那东西便落到了船头上,仔细一看,原是个艳丽的荷包。
他抬眼发现谢竟也是一愣,两人面面相觑,渐生不祥预感,同时仰起头往上方看,紧接着便是劈头盖脸一阵手帕、汗巾、荷包和香囊,雨露均沾地砸向两人肩头怀中,源头则是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一座花船,灯火剔透,不知是哪处章台包下来的。船上二楼窗内挤满了妙龄少女,正摇着翠袖嬉笑地向他们打招呼。
陆令从和谢竟在婚前都没少享受“掷果盈车”的待遇,但显然二者的应对方式截然不同,谢竟把自己从绫罗堆里挣脱出来,几乎是狼狈地钻进了舱内,只惹得少女们一阵“藏起来了”的讥笑;陆令从却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来,两指夹着朝她们抖了抖,示意自己已名花有主,又恰到好处地露了个“恨不相逢未嫁时”的笑。
有胆大的娇声嗔道:“你那又没绣花样儿,是拿自己的帕子充数罢,不算!”于是又引出一阵此起彼伏的“不算”。
谢竟在舱内离得近,却是看得一清二楚,那上面没绣花可绣了字,是车上他借给陆令从擦汗忘了要回来的,忙叫道:“是我的!还我!”
出口才想起旁边人都听得见,已然晚了,少女们则瞬间哄然,齐齐拖长了调子,发出一声“哟——”来。
这时小舟行到大船的头灯下,离得近了,陆令从被认了出来,立时有人唤道:“是昭王殿下!”
余者反应过来,意识到谢竟的身份,皆开始朝着舱内调笑:“王妃出来出来!莫害羞了,殿下有什么好看,姊妹们只稀罕看您!”
更有甚者,当下操起琵琶,拣了谢竟还未登科更未成婚时填了传出去的曲词,曼声唱了起来。
两船错身,就此别过,走出好远谢竟还能依稀听到歌声,他对自己的这些旧作已经记不太清了,大多都是席上随手写了随手便递给歌伎,此刻再听,只觉恍如隔世。
到湖心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陆令从搁下长篙,任船静静地飘在湖上,钻进舱里,朝案上笔墨示意了一下:“想好了么?可以写了。”
说着却也不用纸,把谢竟的那帕子一铺,提笔直接在上面写起来。谢竟回神瞧见,伸手要去抢,早被陆令从团起来藏到了身后:“外头落着那么多呢,你想要自己去捡一条回来写,别打我的主意。”
谢竟对他这种强盗行为已经没了脾气,只问道:“那你写的什么?”
陆令从迟疑了一下,声音忽然低了,不清不楚道:“……我给咱们的孩子取了个小名。”
谢竟诧异地瞪圆了眼,就见陆令从慢悠悠把帕子拎到他眼前,定睛一看,只有一个字,“宁”。
他定定地盯了半晌,没吭声。这个字不生僻也不难写,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不是个容易实现的愿景。谁敢保证自己一世太平长宁,无忧无惧?
良久,谢竟才落笔,慢慢地、一笔一划,把他那些原本打算说给月老的话全都抛开,最终写道——愿吾儿终此一生,不识离恨二字。
第55章 十二.四
陆令章病起来反反复复,终于引得皇后同意他安生歇一阵。陆令从那边拿着通行文书,用着“谢奉”的名字在李岐的姐夫郑骁身边顶了个小副官的名头,日日厮混营中,如今见谢竟闲下来,便说死说活一通劝,哄得他好歹随自己去待上几天。
谢竟站在卧室的罩门下,身上穿着件棉质素纹的圆领袍,把蹀躞带往下拉一拉,衣裳束在带里的地方扯一出一点空余,略松地堆在腰间,恰好掩盖了腹部的一点弧度。
他转过头问陆令从:“这样看得出来吗?”
陆令从上下扫了一番,摇头。他又问围在堂屋里等候吩咐的丫鬟:“真的看不出来吗?”
女孩们也摇头,银绸在旁笑道:“只是王妃这张脸太贵气了,看着像是偷了谁的衣裳穿。”
虽然没有偷,但这身衣裳确实不是他自己的。陆令从前几年跟着吴家商队到处跑时,因不便露富裁了粗制旧衣,尺寸小些,谢竟此时穿正合适。
陆令从打量着他,半晌道:“确实,尤其你这个头发,”他说着顺着谢竟高高挽起的长发一拢,“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寻常人家哪供得起。”
谢竟背过身去瞄镜中,发现即使全都束起来变成马尾巴,发梢仍然晃晃悠悠地垂到了腰上:“那怎么办?我养了很久的,不剪,算了罢。”
说着就要伸手解扣子,陆令从忙拦下他,道:“别啊,好容易出去一趟,赶明儿令章好了,你又得忙着了。”
谢竟皱起眉,一副想看清陆令从脑子里在想什么的神色:“陆子奉,那是西大营,不是王府后花园,你随便出入如履平地也就罢了,还腆着脸麻烦李家姐夫公权私用,你试试被有心人捅进宫里去,够你喝一壶的。”
陆令从不听他分说,直接推着他往外走:“那些都是新兵,从淮泗间招来的,认不得我,不会乱讲。再说,我这是替你未雨绸缪,若哪日你调到兵部去,一点行伍事不晓,也不好当差不是?”
谢竟被骗得上了贼船,到地方陆令从带他进中军帐去见郑骁,一路与来往士卒兄弟相称,全没有半点昭王殿下那端方的仪表,浑然一个流里流气的兵痞子,把身后的谢竟衬得格格不入,引来众人围观,问:“谢校尉,这是家中来人看望了?”
陆令从便道:“这是我弟弟,叫吴芷,江北家乡来的,上京拜师求功名,城中一时找不下地方安置,在我帐里暂住几日。”
“亲弟弟啊,怎么你姓谢他姓吴,长得也不像。”
陆令从看谢竟,谢竟回看,等着陆令从怎么圆,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他亲哥哥姓谢他姓吴。
“他是嫡出,我是庶出,过继给了人,我俩各自像娘。我这弟弟在家里娇养惯了,与我又长久不见,这几日得我跟着好好亲热亲热,少陪弟兄们,诸位多多担待……”
谢竟不知再听下去陆令从能编出什么离谱的故事,开口打断:“走罢,哥。”
别了人群,到僻静处,谢竟正要兴师问罪,却见陆令从忽然凑过来,仔仔细细观察他一番,把他看得心里发毛,才问:“当真一点不像么?”
谢竟瞪眼:“我与你怎么可能?”
“那未见得,谢家历代总有后宫嫔御吧,说不得咱们也沾点亲故。”
谢竟断然否定:“那也绝对没有诞育过帝王的,我们八百杆子打不到一起去。”
陆令从看着他急于撇清关系的模样,有心戏弄:“话别说得太死,指不定——”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你就是呢?”
谢竟一怔,下意识环顾四周,见确实无人,方才道:“失心疯了你今日,胡话一句接着一句。”
陆令从只摇摇头,笑道:“你这一年也是愈发束手束脚,去年还敢嘴上逞威风管我叫‘陛下’,这会儿倒谨小慎微起来。”
谢竟轻道:“我若不做昭王妃,自然也学不会这束手束脚。”
陆令从沉默了片刻,忽问:“便算你我不似,孩子呢,孩子总该与爹娘相像吧?你觉得……会像谁多一些?”
谢竟静了半晌,给出一个他早就深思熟虑过的答案:“这个似乎也不太容易分得清,指不定眉梢像了我眉尾便像了你,混在一处看,倒又觉着谁也不像了。”
陆令从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但也不答腔,两人只是继续往前走。那种默默地在脑海中描绘一张最陌生却也是最亲近的面孔的感觉很奇妙,五官每处都能寻出他们彼此的影子,把血缘这样微妙抽象的东西明晃晃展现出来,每一个不相关的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相关,这让他们随时分享着心照不宣的亲密,有种隐秘的默契。
起初谢竟以为陆令从这个校尉就是干着玩玩,但在营中观察了一两日才发现远不止如此。明面上,除了夜里睡觉,陆令从起居操练都与兵士们在一处;私下里,上面郑骁有话会找他商议,下面士卒遇事也会通报给他让他拿主意,陆令从的确在“西大营”这个完整、合规的常备军事建制单位中担任着重要的一环。
入夜喧哗止了,陆令从舀了水,在河滩边上洗衣裳,谢竟坐在一旁,就着不远处的营火看了他一会儿,问:“你知道你顶多在这里干一个月吧?”
陆令从点头:“我一早跟人说自己是羽林卫里调出来帮郑骁忙的,不定哪日还得调回去,便是突然离开,也不会有人生疑。”
谢竟沉吟片刻,又问:“你挺满意这份差事?”
陆令从停了动作,回头看他一眼:“谈不上,只是机会难得,错过就没了。”
谢竟心道,以陆令从的身份这辈子确实很难有实实在在掌兵权的机会,但转念一想,他又不觉得陆令从会对“兵权”这种东西产生什么执念。
“那如果现在许你领兵出征,你愿意么?”
陆令从想了想,道:“但凡要动兵戈,便意味内忧或者外患总要占一样,若是前者,十有八九是流寇作乱,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就是百姓;若是后者,想必不是一月两月能打完的,更要大笔的钱粮养战,国库里才怎么一点儿?到头来还是要设法从民间赋税里榨。”
他停顿了良久,才道:“我只能说我有心愿,有抱负,但我不能说我喜欢。”
谢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陆令从的出身,决定了当他执掌帅印时,他与朝廷绝非仅仅是简单的雇佣关系。他并不能像其余将领一样,食官家俸禄因此为国朝卖命,随时可以撂挑子乞骸骨;他应该是天家的代言,是苍生父母的象征,打赢一场仗不意味着军功,而意味着对子民无条件的庇护和哺育。
因此,若他面不改色地谈论是否“喜欢”领兵征战,便是漠视了他的臣民为战争付出的一切牺牲,甚至将这些代价儿戏,是至为不仁、至为残忍之举。
“长居上位,便容易目下无尘,把一己的心愿、抱负凌驾于士卒性命之上,一将功成万骨枯。”谢竟低声开口,试着推测,“所以你把自己的姿态低下来。你想到有朝一日我兴许也会调任兵部,所以你让我也把姿态低下来。”
陆令从拧干了衣裳,道:“是这个道理,只是我的本心没这么坦荡。我说抱负,就是世俗意义上的建功立业、封狼居胥,后世史书中写到我,别只有昭王这个名号罢了。”
他又接满了一盆水,走回来架在火堆上烧着,转眼望着谢竟:“但对你,这些念头我全没有。我初衷不过想让你来散散心罢了。”
前些日子陆令从一直是和李岐同住,狭小的帐内一左一右两张窄榻,这个天气也不用盖什么,将就着便睡了。如今多了个人,李岐便去他姐夫那里住,把帐子让出来给谢竟。
明明分开也能睡,但他们还是把榻并在了一起。没有提前商量,也没有不约而同,好像只是成了本能,彼此都下意识地觉得睡在对方身边才是常态,都用“习惯了”来给那么理所应当地同床共枕找借口。
谢竟坐在榻边宽了衣,不多时陆令从端了那盆烧好的水进来,道:“泡一泡脚好睡。”
水还冒着蒸气,谢竟挽起裤管在水里过了一遭,差点烫掉了皮,叫着将腿抬了起来。陆令从便在他对面搬了个凳子坐下,脱了鞋袜自己先把脚放进去,又让他慢慢把双足浸下来,踩在他的脚背上。
谢竟就想起成亲那夜,在耳房的汤泉中,他也是因为怕烫,便这样踩着陆令从的脚背,由他抱着。
陆令从看谢竟逐渐适应水温,先是用掌心沿着他的小腿肚子揉了几个来回,再俯下身去轻轻握住他的脚腕,另一手逐个去捏他的脚趾。谢竟愣住,伸手要制止他,却被陆令从抬臂挡了回去。
“你这是做什么?”他愕然问道。
“我听李岐说,他姐姐有孕时腿脚时有浮肿,严重时穿鞋都不舒服,我便想着日日给你按一按,也算防患未然。”
谢竟能感觉到陆令从的手劲是很明显控制过的,在让足尖逐渐舒展开来的同时,也没有弄痛他。他因为尴尬而绷紧的后背慢慢软下来,两手往后撑到榻上,把脸略仰起一点,松泛着后颈。
揉了数下,陆令从的手指又滑到足心处,转着圈儿地按着。谢竟猝不及防一痒,猛地把脚抽回去,没留神撩了陆令从一脸水,打湿了前额的刘海,水珠还亮晶晶挂在鼻尖上,抬眸幽愤地瞪了他一眼。
谢竟瞧着笑了,把手垂下去,拿自己的袖边给他擦了擦,脚也落回他手中去。雪白的肤色已经在热水和按摩的双重作用下染上了一层红,谢竟的脚背高,隐约有青筋透过薄如瓷胎的皮肉显露出来,足弓弯出一个柔和的线条,被握在陆令从手中的脚踝又精致纤细。
“你琢磨什么呢?”谢竟晃了晃小腿,陆令从埋着头没反应,只管盯住他的脚动手,也不开口说话,他便生了调笑之心,倾身凑近一点,歪头试图从侧面观察陆令从的神情,耳语道:“是不是想到什么有辱斯文的东西了?”
陆令从一顿,劈手在谢竟脚背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道:“哪儿学的这些!”
谢竟伸出手指点一点他的耳根,好整以暇道:“红了。”
陆令从给他按完,在衣裳上草草擦了擦手,直起身来,望定了他。
谢竟戒备地往后缩了缩:“你别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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