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琅。”沈云鹤的声音如珠如玉般随风拂来,“终日在太子面前带着面具,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轻轻叹息,“衣裳上的血腥气太重了,去换一件吧。”
薛琅沉寂片刻,抬步离开。
长长的宫道空旷寂寥,薛琅站在宫街上,遥遥望着皇帝寝殿的方向。
他到底要什么?
他想要的很简单,无非就是那个更高更高的位子。
只有站在那里,才不会遭人肆意凌辱,那些人对他是憎恶还是尊敬都不妨事,只要他们仰望他时需要跪下膝盖,扬起头颅。
他永远不会被人踩在脚底下。
没过两日,一道流言迅速在宫人间传开。
“前几天梁家满门抄斩,据说从府邸搜出来一百万多两银子呢。”
“抄斩前两天梁家小公子在死牢里忽然暴毙而亡,但处理尸体的狱卒跟我说,梁家小公子死状极惨,舌头跟指甲都被拔了,身上骨头都被敲碎了,皮肉更是惨不忍睹,是生生被折磨死的……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摆摆手让她们起身,等宫人走远了,他慢慢道,“兰玉从前在梁家时,那梁璐对他苛责甚多,如此也是报应。”
站在他身侧的沈云鹤道,“薛琅行事颇为偏激,太子日后若要重用他,须得考虑清楚。”
不只是梁家,朝堂上但凡不站太子的朝臣,薛琅都会不动声色地处理掉,沈家虽站在太子这边,但沈云鹤对其赶尽杀绝的手段无法苟同。
太子静默片刻,“我相信兰玉,我们相交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
不出所料的回答。
沈云鹤垂下眼,不再多说。
抄了梁府后的银子尽数冲了国库,皇上不顾众大臣的反对,执意要建摘星台,因为张真人说过,只有站在摘星台上,才可窥视一丝天道。
皇帝整日求仙问道,妄图长生,对政务越发懈怠,几乎所有折子都是曲嘉文批的,而这些折子里十之八九都是弹劾曲嘉文宦权干政的,骂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唾沫星子都快透过折子喷出来了。
错银云龙纹铜炉缓缓升着缭绕烟雾,曲嘉文伏在案边,弓着身子一遍遍在那些弹劾自己的折子上写着“阅”。
在寝殿,皇帝龙袍都不穿了,身着道袍,手里还拿着个拂尘,“嘉文,还没批完吗。”
“陛下,就好了。”
“批完快过来。”
曲嘉文捏着毛笔的手紧了紧,“是。”
一炷香后,曲嘉文将奏折收拾好,慢慢起身走了过去。
正闭目养神的皇帝睁开眼,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曲嘉文垂着头,站定在桌前,熟练地将自己衣袍褪下,层层叠叠的在脚边围了一圈,最后一层亵衣也脱掉后,他弯腰趴在了桌上。
烛火轻晃,映照出曲嘉文背上交错的伤疤。
皇上老了,他颤巍巍地起身,手里拿着一个只有两巴掌长的小鞭子,上手摸着曲嘉文的背脊时,疤痕粗糙的触感令他有些不快。
“嘉文,你的腰身不如前几年细嫩了。”
“是奴才错。”
因背对着,皇帝看不清曲嘉文的神态,只能听到对方一如往常的顺从声音。
深夜,曲嘉文伺候好皇帝就寝,自己轻声退出了殿门。
曲嘉文没有力气执灯,只能扶着石阶兽头慢慢往下走。他浑身蔓延着血腥气,背上的伤口扯得厉害,每走一步都格外缓慢,光线昏暗,他下台阶时踩了个空,直接从最上面滚了下去。
第十七章 城外截杀
剧烈的疼痛迟钝的蔓延上来,曲嘉文闭着眼,好半晌才从眩晕中脱离出来,泛着凉意的石阶令他有种久违的舒适感,虽然微弱,但聊胜于无。
曲嘉文平躺在地上,就这样看着繁星夜幕。
明明一切都是按照书里的来,为什么书里的皇帝对薛琅总是怜惜得多。
他早知皇帝有凌辱漂亮少年的癖好,可当时被薛琅盯上日暮途穷,撇去私心不谈,他只能走这一条路。
书中说,薛琅是皇帝最喜欢,最宠爱的少年,会因为心疼他而控制自己手下力道,事后赏赐最名贵的伤药,没有在他身上留一道疤痕,甚至有了他以后,皇帝都不再搜罗其他少年了。
可是……
血腥气上涌,曲嘉文侧过身闷声咳着。
他在皇帝身边的这几年,皇帝虽宠信他,但与书中描述的相去甚远,他已经不知多少次从鬼门关走过了,背上的伤口反反复复,最终落了一身难看的疤。
他不知道到底还应不应该相信这本书。
可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没办法回头了。
书中说,四皇子晔即皇帝位。
他一直记得。
次日晨,曲嘉文告知诸位大臣今日罢朝。皇帝身体年迈,昨晚那般兴奋,筋疲力竭后自然起不来床,但朝中大臣不知缘由,于是兜兜转转又把矛头指向了曲嘉文,称之阉党误国,既立了站位,又赚了名声。
沈云鹤对指摘别人没有兴趣,知道皇帝不上朝后便离开了,沈家的门生也跟着走了一批。薛琅就爱看这种热闹,从前他就站在皇位边上,生生受着朝中大臣横眉冷对,京城百姓千夫所指。
只是当初骂的最厉害的几个人,回去后第二天便被发现自缢在府中的房梁上,从那以后这帮人便消停了不少。
而曲嘉文终归与薛琅不同,他没有那份狠心,只能任人辱骂并不还口。
这么一看,倒是有意思的很。
文臣读了几十年的书这会儿起了作用,他们七嘴八舌地用各种眀喻暗喻引经据典指桑骂槐,武将就直白多了,对着曲嘉文张口闭口就是祖宗往上数十八代的问候。
文臣有组织有计划弹劾,这边歇下,那边立刻顶上。
甚至有人骂完后站在薛琅边上,用极尽谄媚的语气道,“薛大人,您看我表现的如何?”
薛琅偏头睨他一眼,只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是上辈子“自缢”的那些人之一?
他轻轻弯起嘴角,那几乎是个完全察觉不到的笑容。
那人却会意成了赞许的意思,于是骂的更加卖力。
一时间大楚的朝堂之上活像个市井小民砍价的菜市场。
曲嘉文的视线越过这些人落在薛琅身上,沉着,死寂,没有丝毫感情。
薛琅蓦然一笑。
既然你这么喜欢我曾经的手段,那就好好站在那个位置上享受吧。
热闹看够了,他转身踏出殿门。
当夜,薛琅沐浴完后随便披了件衣服在灯下看书,薛重唤推门而入,将一封密函交给他。
薛琅搁下书,将密函拆开看了。
似乎是见他神态不对,薛重唤问,“大人,怎么了。”
“谢家有意拥立五皇子。”
密函放在烛火之上,一个瞬间便被火舌卷了上来,密函在指尖化成灰烬。
火光将他的脸照亮,薛琅声音带了嘲讽,“五皇子啊。”
上辈子太子早亡,谢家自始至终保持中立,等到闻景晔登基后才效忠于他,没想到这辈子太子尚在,他们就敢站在五皇子那边。
五皇子生母病逝,容嫔,哦不,现在该称容贵妃了,皇上将五皇子给容贵妃抚养,容贵妃膝下便有了一儿一女。
曲嘉文是容贵妃的人,如此一来,他便只能辅佐五皇子。
可五皇子终归不是容贵妃亲生,有这一层身份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很容易破裂。
每周休沐时,薛琅都会去崇光寺,薛重唤一早起来就将马车准备妥当,待薛琅用了早膳便直接往崇光寺去了。
今儿天不好,瞧着阴沉沉的似要下雨。
出门时薛琅看了眼马车后边的人,对薛重唤道,“不必这么多人,你跟我去即可,快去快回。”
“是。”
凉风吹着车帘,马车行至城门处,守城将士都认得他们了,笑着迎上来道,“薛公子又要出城了。”
说着他回头喊,“放人放人!”
道路逐渐跌宕,马蹄声渐停,这个天气,崇光寺并没什么人,天上飘了小雨,薛重唤将梯子备好,撑着伞接薛琅下车。
“大人,下雨路滑,小心脚下。”
最开始薛重唤跟在薛琅身边时,觉得这人并不是供奉神佛的性子,后来才发现他每周都要去崇光寺拜佛,无论风雨。
薛琅不相信人死如灯灭,而且对丧葬之事颇为上心,这些年找了不少风水大师选日后的陵墓之地。
薛琅爱财,这些年背着太子不择手段的敛了不少财,可他跟薛重唤认识的那些贪官又有不同。
那些贪官无非是想过更奢靡的生活,而薛琅想的却是死后的日子,他曾说薛府上的家产,都要在他死后陪葬在陵寝中。
青苔石阶上被雨打湿,薛琅提着衣摆一步步走了上去。
薛琅是寺里的常客了,而且因为给香油钱很大方,所以寺里的人大都认识他。
木门前的人见着他行了礼,“薛公子。”
寺庙内檀香袅袅,鸟鸣清脆。
进了门,薛琅拿了几根香点燃,摊开衣摆跪在蒲团上,仰起头来,金灿灿的高大佛身就在眼前,神态悲悯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他慢慢拜了下去,与他平日见到太子皇帝时的叩首不同,他是真心实意的虔诚信徒。
他相信这个世上有神明。
薛重唤立在旁边望着薛琅,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薛大人每次来寺庙上香时都很虚幻,仿佛脱离了这个世界。
“薛大人,”他不自觉的开口,“你相信这个世上真有神明吗?”
薛琅起身,将香插进去,双手合十垂首一拜,倒退三步后才转过身往外走。
他说,“我相信。”
他这条命就是神明给的。
所以他相信。
而且他也相信死后仍有来世。
跨过门槛,他望着远处迷蒙的山景,看了会儿后,抬脚走了出去。
薛琅每次都上完香完就走,绝不多留。
回去的路上雨又下的大了些,泥泞的路更加难走,速度慢下来了不说,还十分颠簸。
掀开车帘看了看,这里离城门口还有段距离,薛重唤身上已全湿了,看见帘子被掀起,转头擦擦脸上的雨水道,“外头风凉,大人当心风寒。”
面前的道路并非官道,只是条小路,林子茂密浓郁,薛琅心中隐有不安,道,“加快速度,尽早赶回城内。”
“是。”
鞭子于空中一挥,马车顿时快了不少,只是没过片刻,薛琅忽然听到另一道更加紧凑,且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有嘶吼声穿过雨幕袭来。
“站住!薛琅小儿,把命留下——!”
薛重唤高喊道,“大人,坐好了别出来!”
下一刻马车疯了一般向前奔去,薛琅猝不及防地后仰,抓住了窗子才面前稳住身形。
这样在马车中疾驰的场景并不陌生。
身后的马蹄声越发的近,拖着车的马必定跑得慢,再这样下去也只能是等死。
薛琅一把掀起车帘,风雨顷刻砸了进来,他沉声道,“弃车。”
“是。”
马车是两马仪仗,但薛琅不会骑马,只能艰难地抱着马脖子,薛重唤先将薛琅驾的马绳割断,马车陡然坠落一半,他扬起鞭子狠狠打过去,马儿仰起前蹄嘶鸣,接着全力往前奔去。
薛重唤上了另一匹马,长剑反手一挥,“轰”的一声,马车整个脱落,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惯性往前蹭了段距离后便歪倒下去停滞不前。
身后约有十几个人,他们伏着身子,单手抓着缰绳,举着刀剑奔驰而来。
风雨砸在脸上,薛琅几乎睁不开眼,只能勉强看到两侧飞快倒退的绿枝,烈马跑得太快,他被颠的身上难受,可仍不敢放松手上力道,抱得越发的紧。
眼看后面人要追上来,薛重唤看着前方薛琅的身影,咬住牙,一个勒马停了下来。
见他拦路,那些人步伐稍歇。
“薛琅真是养了条好狗!这人我来解决,你们去追薛琅,今天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杀了他为刘大人报仇!”
薛重唤想去拦,却被人挡了下来,兵刃交接,几匹马踏着雨水从他身边擦过去。
薛重唤并非习武之人,几回合便被人打飞了剑,下一刻刀尖入体,薛重唤坠于马下。
那人并不与他纠缠,双脚一夹马腹,喊声驾,便骑马跑远了。
血从伤口涌出,坠在泥坑当中,污浊难看,薛重唤抓着马腿才勉强没有倒下,他想站起来,可刚一动便扑倒在地。
前方便能看到城墙的影子了。
“薛琅!”身后的人扬声喊道,“下马受死!”
薛琅从头上取下束发的簪子,然后猛地对着马身扎了进去,马撕心裂肺地长鸣一声,接着更加用力地往前奔跑。
只是没跑一会儿,前方忽然拴起了绊马绳,这马冲上去就被绊了个跟头,薛琅陡然从马上摔下来,在地上翻了好几圈才止住身形。
他强撑着想起身,可腿剧痛无比根本使不上力气,仅是片刻,那队人便近在眼前。
“薛琅,今日必叫你命丧黄泉,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薛琅眼底沉着又冷静,“你们是谁,为何杀我。”
马上的人冷哼道,“我们都是受了刘府尹大人恩惠过的平头百姓,今日聚在一起便是要为刘大人报仇!”
薛琅在朝堂上清理过不少人,这刘府尹也是其中之一。
刀尖近在咫尺,他扶着受伤的腿,喘了口气道,“刺杀朝廷命官,你们知道这是何等的罪名吗。”
“我们没有亲人,了无牵挂,刘大人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替他报仇,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薛琅,你铲除异己作恶多端,不知多少人因你没了性命,今日落到我们手里也是天意,受死吧!”
说着这人抬手举起了刀。
薛琅往后退着,眼中清晰地倒映出那雪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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