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种人,难道指望她对一位功高盖主的将军手下留情吗?
外间,宦臣宫娥窃窃私语。
司翎萝听了一些要点, 直到他们的话越发难听, 故意踢了踢凳子, 发出响声。
那些私语很快消失。
司翎萝在店里默然静坐, 这才想起到处看看。
不论雕漆书箧还是镂空花屏,都是绍芒钟爱的样式。
这应该就是妙乐乡的主梦。
但绍芒不知怎么回事, 好像并不似她这样清醒。
这里发生的一切,几乎是一百年前的往事重现,不过是将修真界的背景换成人间王朝。
她总是不受控制去想荊夜玉。
葬神台不是荊夜玉的结局, 如今的一切, 是当日的延续。
三十年前,她因干涉人间命数遭遇反噬,修为全失, 以为自己命不将久, 躲起来等死。
那是皇都外的一座小山。
聂神芝将她救回云霄仙府后, 告诉她,那座小山的形状像一个母亲蜷曲的身体。
这是大地的慈爱所化。
聂神芝看到那一幕时,微有感悟。大地之博爱,爱尽世间人。
她对司翎萝的怒火便那么消散,待司翎萝醒来时,她很是伤心,道:“我们不是一母同生的姐妹吗?且不说还没到生死相隔的那一步,即便真的到了,你也该同我道个别,见上最后一面,才算尽了今生的亲人缘分。”
她知道司翎萝心之所系,又劝道:“你以为这样就能让她重新开始吗?既是天道宿命,就是要生生世世跟随的,她甚至没能去幽冥司转世投胎,哪有新生?若她心性不改,旧事重现是必然。”
那时发生的事太多,司翎萝未必不恨,可因为生灵神托生,她的恨又奇迹般消散。
她本就是个情绪寡淡之人,哪怕不明不白被神界处死,她也没什么想怨的。
然而在煅狱的几天,她看着生灵神在狱外饮酒,司翎萝才惊觉,她也是一条性命,她是无辜的不是吗?
她原本可以用另一种身份被生灵神看到。
现在,她却莫名其妙成了神界的罪人。
第一次感受到羞耻的滋味。
那就好像,满身泥污与美玉相逢于旷野。
可她的一切都因荊夜玉而起,当荊夜玉托生,她又满心只想着荊夜玉,又懒得去恨了。
若非如此,事情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她应该很早就想到这些的。
聂神芝甚至已经提醒过。
纵然死过一次,可绍芒行事仍然与荊夜玉一般无二。
就算周扶疏没有杀廖霜明,绍芒也会杀了他。
不止廖霜明,将来遇上那些故人,她的剑绝不会轻易回鞘。
司翎萝寂寂坐着,半响后,才拿起书案上的书来看。
事已至此,还得多顾眼下。
她得知道主梦中的具体情节。
这本书是讲大周的几位君主,著书者心偏着贤文君,也就是当今君上谷岚蹊的父亲,花了很多篇幅去讲贤文君的事迹,对前几任君主都是一笔带过。
而对谷岚蹊,着墨重点竟在她大义灭亲的部分。
著书者在此处分析了君王的仁心。
不亲血缘者何以亲天下。
司翎萝沉默一会儿,看了看著者姓名,竟是吴慈兴。
看来谷岚蹊早对吴慈兴不满,今日在殿上,并非怒至心头,而是早由此打算。
她才将书合上,外面传来响动。
众人尊声:“君上。”
司翎萝起身往门口走去。
殿门推开时,谷岚蹊袖手进来,抬眼看了过来,将司翎萝当了个空气,径直行到书案边。
司翎萝认认真真看着她的脸。
就在进入妙乐乡之前,绍芒还叫她师姐,她们牵过手,互相探过对方的体温,指节缠绕时灵魂欲振响,也都有探究更深的念欲。
只是此刻,变成谷岚蹊的绍芒,又让她们的关系回到了一百年前。
仿佛时间退回去,荊夜玉教她闻花香,她试着当一个人,如世间千千万万的人一样,体会海天一色的奥秘。
司翎萝顿觉心沉
隐秘的渴切浮上心头,她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谷岚蹊早已坐下来,发现桌上的书被挪动,眉毛凝着,辨不出喜怒。
司翎萝静静看着她。
谷岚蹊拿起那本书,并未看她,“去换衣裳。”
司翎萝呆了片刻,“噢。”
听到这个单字,谷岚蹊终于正视了她,一双眼还如在殿上时那样深沉鲜明,顶骨和眉骨十分俊秀,从司翎萝的角度去看,她面上线条阴影分明,似乎因为杀过人,她眉眼已经舒展不少,狠色与爽快并存,竟然透着强硬邪狷的吸引力。
这才是真正的她。
褪去礼仪道德这两套衣服,她本就是恩怨在心、事事分明的洒脱人。
司翎萝忽然想通,她刚才为何要低落,绍芒要不计后果的把一条路走到头,那她陪着就是了,最坏的结果她们已经承受过了。
谷岚蹊见她一会儿怔然一会儿舒眉,不解地摇头,“不愿换那就出去吧,我闻了你身上的味道难受。”
司翎萝正要说立即去换,哪料谷岚蹊说道:“待我批了奏疏,你过来伺候,我教你写字。”
司翎萝再一次呆愣。
伺候?
……教她写字?
这……
谷岚蹊没得到回应,轻描淡写道:“若不愿,去房里待着吧,近期不要出门了,我今日杀了吴慈兴,他的同党再恨我,也不敢在这时对我做什么,却要把账算在你头上了。”
司翎萝回道:“我愿意。”
谷岚蹊误以为她在害怕她。
转身要退出去时,谷岚蹊又出声:“或许,你站远些,替我晾墨。”
司翎萝乐意之至。
她站到书案一边。
谷岚蹊的眉毛紧紧皱着。
不论过去现在未来,还是虚幻现实,她爱干净从未变过。
司翎萝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直接解开了腰带,将外衣退了,放至门口,又走了过来,这次挨书案近了。
谷岚蹊看到她的玉白里衣,那颜色像清晨露珠洗过的花瓣,清亮潮冷。
腰那里收的有些紧。
她低眸,不去看了。
“你去换了衣裳不就是了,现在这样,成何体统。”
司翎萝照实了说:“我想待在这儿。”
谷岚蹊眼神微动,旋即淡声道:“是为了我救你的事吗。那可不必了,本君做事只凭本心,救你,本不是为你。”
司翎萝目光温和,“我知道。”
荊夜玉也是这么和她说的。
谷岚蹊不明白了,“你虽是张家逃荒时遗弃的女娘,但认了字会读几本书,辨得来是非,我既不是真心为你一人,你不要想着向我报恩。”
司翎萝仍然点头,“君上是为了千万个如我一般遭遇无妄之灾的人,而我愿意跟随您,只是觉得上天待我好,让我有幸成为那千万人中的一个。”
谷岚蹊还没听过这样的说法,她酷爱看戏文,酷爱提笔写话本,但大多情缘的离散都是因为彼此不是唯一。
总之最后大多反目成仇了。
她道:“看来我们可以互相当老师了,你这份见解我听着喜欢。”
初听时,她也会误以为这是句抬高她的话,但是细想之后才知,这是没有恶念的人才会生出的想法。
司翎萝微微一笑。
谷岚蹊见状,就起身走到殿门口,将衣裳拿回来,披到司翎萝肩上。
“我素来不喜欢人身上有味道,但今日从你这儿听到了独到的话,就不计较了。你先把衣裳穿好,我让人去帮你拿新的,用完晚膳一定沐浴清洗。”
司翎萝点头,敞袖带起里衣的袖子,谷岚蹊的玉带擦在她光洁的手臂上,带来一道细密的震颤。
*
周扶疏早在廖府等着她们,见人都进去了,便也化了个术法,神不知鬼不觉就进到妙乐乡去了。
她是进不了主梦的。
而她自己的妙乐乡中并没有什么美景宝物,只是一个荒僻的山头,和一个看不清脸的青衣女仙。
但是没过一会儿,山头又出现一个女仙。
穿着玄色仙衣,步履缓弱,脸白眼深。
竟然是司翎萝。
周扶疏只觉得胸腔的位置涨的要命。
这是她想要的吗?
然而,那个看不清脸的青衣女仙却忽然扑到她跟前,声音狰狞:“你以为你想要的是司翎萝吗?你想要的是,是,一个像司翎萝珍视绍芒一样珍视你的人。但你知道,不会有这样的人!”
周扶疏半眯着眼:“你怎么知道没有!”
那个青衣女仙狞笑:“因为那个人已经被你,杀了。上苍不会对一个人有两份恩赐。周扶疏,你早晚要——”
周扶疏忽的用灵力打散她。
青衣女仙很快消失,而随之消失的,还有司翎萝。
周扶疏免不得沉默下来。
上苍不会对一个人有两份恩赐,是吗?
那如果她非要呢?
作者有话说:
昨天的一更明天补,mua~
第56章 她要她活着
教字时, 司翎萝几乎要握不住笔。
她尽力让自己代入张氏女的身份,不要想过去,可怎么也控制不住。
谷岚蹊握着她的手, 和她描字,她心绪纷飞。
谷岚蹊的动作和当日的荊夜玉一样有礼有度。
她快要在这样的相处中分不清虚实, 直到这一天,朱雀大街发生了一件事, 事态严重, 很快传进宫内。
镇国公家的女郎和郎君公然互殴, 扫了镇国公的脸面,镇国公拘了他家女郎,回府又给打了一顿,原想着此事就消停了, 哪想街上的摊贩堵在府门口要赔偿, 说焦家郎君和女郎打架, 殃及了池鱼, 他们的货物都损坏了,今儿摊子就出到这儿了, 劳烦国公府给点糊口钱。
国公府随便给了点银铢,将这群人打发了。
国公爷只当事情到这儿结束了,哪料朝中有些看不惯他的, 早就等着捏他错处, 这会儿已经写折子来批他。
“国公爷说君上明理,知道他不是缩头乌龟,这事该君上决断, 就将焦三小姐送来了。”
内宦传话时低着头。
前几日吴慈兴被斩首于大殿之上, 私下里大家都议论, 说君上变得残暴了。
谷岚蹊摩着笔杆,笔尖在砚台中蘸了又蘸,迟迟无话。
司翎萝暗自体会手背的余温,低着眼看她。
谷岚蹊又往纸上写字,“他真不是缩头乌龟,那就自己绑着焦二来见本君了,他只送了焦拂雪入宫,难不成朱雀大街是焦拂雪自己闹的?”
内宦双膝跪地,默声不答。
谷岚蹊说:“让焦拂雪进来吧。”
内宦领命,很快将人带了来。
看到焦拂雪的那一瞬间,司翎萝压在裙褶上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收紧。
窗外一点温风吹过,却如澎湃的、如戏文唱词那样的沉吟,又像是夜灯空想般的凝滞。
司翎萝再次回想到在浮水玉山的抔荒泽。
她是抔荒泽一个可有可无的生灵,吸引不了任何人的目光,如同被天地法则遗忘,过得那样默默无闻。
可她后来知道了真相,她不是主要人物,她降生后,与世间一切都毫无联系,只需要等到魔尊被九重天降罪,她成为君父的替死鬼,一生也就结束了。
若按照原来的命线发展,那她所在的世界,主角应该是君父。
然而当生灵神不顾天君命令,将老魔尊处死,又将她从煅狱放了出来以后,她便和生灵神命运一体。
当主要人物出现时,次要人物会显得寂然无光,像是随时要消失了一样。
当下,焦拂雪进殿时,司翎萝甚至感觉自己已经消失了。
那是主要人物的光环。
焦拂雪是主梦的主角。
所以,她就是已经化为旱妖的廖冰绮。
阶下,焦拂雪脊背挺直,深深叩首,“臣女前来认罪。”
谷岚蹊装了个不明白,饱含浓墨的笔又晾回笔架上,墨汁很快攒在笔端,圆润饱满的一滴墨汁啪嗒一声落在书案上。
“你与二郎打斗,最多让国公爷没脸,向我认什么罪。”
焦拂雪握紧双手,还维持着叩首的姿势,“臣女和二哥冲突时,口出狂言,妄提朝政,此事皆由臣女而起,父亲才送我来认罪,将二哥拘在家中思过。”
谷岚蹊盯着桌上滴下来的墨珠,轻笑道:“国公爷将我想的凶悍了。他就是将你家二郎送来,我又不会平白无故发落他。”
焦拂雪照着父亲交代的话,背策论一样道:“二哥冒失,父亲恐他惹恼了君上,君上连日忙政事……”
后面的句子太长,她给忘了。
谷岚蹊展眼去看她。
这时,那墨珠却被人轻轻擦去。
那截玉白手腕出现在堆满奏疏的书案前,仿佛短暂地打破了王座上的重重禁制。
这让谷岚蹊想到自己还是皇太女时,课业满满的一日里,林间逢遇美酒,耽误了课业。沉沦之间,酒香四溢。
她心弦微动,却不作声。
看到司翎萝手指沾上墨水,便出人意料地轻扯住她的手腕,将手帕接了过去,给司翎萝擦手。
“既说你家二郎冒失,那妄提朝政的该是他才对,我听你说话头头是道,不似莽撞之人。”
她后靠着椅背,司翎萝还弯着腰,手被她抓着。
只要谷岚蹊抬头,就能看到她微促的神色,脸颊无酒自醺。
焦拂雪仍旧没有抬头,对这句话不知该怎么回。
谷岚蹊道:“苏目湘投军五年,虽在赵凡渊手底下做事,却是个难得正直的人,理解大周王城百姓的水深火热。她多次冒死劝谏,赵凡渊仍然一意孤行,鱼肉百姓,她如今叫赵凡渊贬去守大狱已经一年多。朝堂之中,敢于反抗赵凡渊的人又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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