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拂雪被她说动。
苏家世代行医救人,谁也没想到苏目湘却偏爱武术,自小在祖宗坟前立过誓,定要收复边疆,为民战死。
边疆失地已收,主帅却丢了初心,她跟随大军闯沙劈石,得来的荣耀并没能救下百姓,反而将百姓送入另一条绝路。
赵凡渊为大周打了无数次胜仗,但是他每每胜仗归来,就要荒唐作乱,那行径当真和畜生无异,可怜百姓连怨也无法怨。
谁让人家打了胜仗。
苏目湘多次相劝,终于惹怒赵凡渊,被贬至狱中。
她整日守着几把狱钥,过了整整一年,王城上下对她咒骂不休,若非谷岚蹊派了人去守,她苏家的祖坟都要让人挖空了。
焦拂雪想到之前种种,始终欲言又止。
她虽蠢,却没到这个地步。
在家中长辈跟前尚且不可畅所欲言,何况是一国君上。
她安安静静跪着。
谷岚蹊看司翎萝的手擦干净了,便松开她,拿着那白帕子左看右看。
“你护着苏目湘,焦二又骂到你跟前,你说了些不该说的,那也在情理之中。此事我自有决断,你先退下去。”
焦拂雪立即谢恩,由内宦领着出去了。
殿内迟迟无话。
谷岚蹊靠在椅背上,慢慢闭上眼。
司翎萝知道她在愁什么,这些时日,她对大周的情势有些许了解,知道明日就是监斩赵凡渊的时候。
谷岚蹊是君上,所作所为都要考虑众多,她应当知道,王城世家、朝中重臣,谁都不想让赵凡渊死。
他们就想守着这片国土,骄奢淫逸,不死不休。
她亲自监斩赵凡渊,在某种程度上断了这些蛀虫的后路。
司翎萝想着想着,思路又回到焦拂雪身上。
焦拂雪是廖冰绮,那苏目湘就是靳羽只。
她们才是主梦中的主要情节。
可现在,绍芒并不清醒,也许是谷岚蹊的故事和她本人的经历太过相似,她们的爱恨,底色都是一样的。
当绍芒完全共情谷岚蹊时,她将自己当成了谷岚蹊。
见她面露愁色,谷岚蹊问道:“你在想什么?”
司翎萝愣了愣,回道:“我……”
谷岚蹊没等到她接下来的话,便道:“焦拂雪打小就是个鬼灵精,她的父亲和两位哥哥那么不喜欢她,她却在他们手底下活到现在,当着面父亲哥哥叫的忠心耿耿,背过身说的话大逆不道,幼时我见了她总是不喜欢,觉得她投机取巧,心口不一,我的亲人若不喜欢我,那我宁可不要他们了,怎会给他们什么笑脸。但等我成了皇太女就有些明白,等我成了君上,就算是彻底明白了。”
司翎萝微惊:“为何?”
谷岚蹊道:“人生在世,独行路走不了一辈子。”
“镇国公和赵凡渊,他们早些年可真为国为民。”她感叹。
司翎萝道:“那后来怎么会……”
谷岚蹊道:“你看那些杏子,长得好时,漫山遍野都是青黄相接的酸甜,但等几月后,就烂在树上了。”
“有的人也是这样,他不知不觉就被虫蛀了,等你发现时,已经烂到不能直视,臭不可闻。”
司翎萝忽然道:“若杀了赵凡渊,各国必要围攻,那时该当如何?”
谷岚蹊含着眼皮,“大周是要亡了,我眼下的所作所为,也只能让大周亡的有气节一些。”
司翎萝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对她说这些,猝然抬眼,和谷岚蹊面面相视。
“为何这样说?”
谷岚蹊道:“赵凡渊的势力盘根错节,我知道斩他也是要费力的,朝中对他不满的,都不敢轻举妄动,百姓也不敢反他,我在仪事大殿上砍了吴慈兴的头,是想告诉那些有心反赵凡渊的人,这时可以齐心协力了,但直到今日,我没收到任何人的来信示意。”
她疲累至极,“倒是城中百姓对我骂声不绝,说我要杀能打仗的大将军,那敌兵打来了怎么办。”
司翎萝很是心疼,但恍然间心神一动。
她试探着道:“若是君上独善其身……”
话说完,她又心惊胆战。
这时的绍芒不是会喊她师姐的绍芒,她是谷岚蹊,是大周的君上。
她会不会觉得……张氏女妖言祸人。
谷岚蹊似是没发现她的惊恐,轻声说道:“王城的百姓愚昧无知,自私冷漠,是非不分,但我是君上,一旦坐上这个位置,我要做的再不是指责,而是保护。”
但事到如今,已经回天乏术。
朝廷的兵跟着赵凡渊养坏了性子,自觉高人一等,在王城如匪行凶,只知赵凡渊,不知谷岚蹊。
谷岚蹊知道,赵凡渊的死期同样也是她的死期。
司翎萝望着她平静的神色,闷闷无言。
她不可能让她为那些愚蠢的世人再死一次。
她要她活着,且是大权在握的活着。
第57章 “我只想你。”
因着赵凡渊斩首的事, 整座王城沸沸扬扬,茶楼那帮上年纪的苦呼‘大周亡矣’。
也不清楚他们对赵凡渊是否真心爱戴,不过关了赵凡渊几天, 头还没砍下来,百姓就疯了一样为赵凡渊喊冤, 有些人起先还在私底下说君上不英明,后来同伙多了, 就手牵手一块儿在大街上畅所欲言。
谷岚蹊知道这些后, 也没多说什么。
内宦吓得连杯盘都拖不住, 冷汗津津。
百姓没有亲眼见过吴慈兴的死状,君上也许是为了维持贤德的名声,也没派兵去宫外制止,这倒让那帮平民越发猖狂。
大周瞬间分崩离析。
百姓沉迷辱骂君上, 仿佛久醉之人终于清醒那样, 说的最多的话就是, 我早知那不是个好君主。
王臣都忙着为赵凡渊续命, 连日告假,私下相聚, 朝堂上很久都没有来齐过人了。
这么说起来,谁都忙活着没停,却始终没人思考大周将来该往何处走。
谷岚蹊听了信报的内容, 心如静水, 未起波澜。
茶楼里那帮废物点心却也讲了句真话,大周当真要亡。
夜里,谷岚蹊传了苏目湘入殿。
冷风寂寂中, 苏目湘来不及换衣裳, 穿着单薄, 踩月前来。
司翎萝也不知谷岚蹊为何留下她,便主动揽了侍女的活,要给苏目湘倒茶添座,谷岚蹊拦住她,将她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拍了拍,“你闲坐着吧,我和苏大人说话,你听着也无妨。”
司翎萝按下心中的种种念头,颔首低眉。
苏目湘在大狱里守了一年的狱钥,身上寒气重,唇线紧抿着,不见颓色,却也不似昔年意气。
谷岚蹊问她:“这一年如何?”
苏目湘垂着眼皮,恭声答道:“一年磨砺,心境开阔。”
谷岚蹊微笑:“磨砺?细说些来,我今日爱听。”
苏目湘早明白一个道理,真话只能讲给自己听。
谁管你当下经历了什么,又有谁会真的在意你因为这些经历做出的改变。
真话只能让人不欢而散,带来灾祸。
人永远不要说真话。
她道:“在狱中仍是守一方安定,若真有心为国效力,其实不必如之前那样,执着领军,行军打仗,能者居之,不论经验还是眼界,臣都差得远。”
谷岚蹊亲自将一盏茶送到她跟前。
苏目湘不敢接,头和腰一并低了下去,眼睛只看到谷岚蹊衣袍上冷冽的刺绣。
谷岚蹊道:“这杯茶你喝了,我和你好议事。”
苏目湘面相冷淡,脸上线条细腻,那双眼睛很凶,王城都说她容貌平凡,在世家女中排不上号,此生嫁不了好人家,这才去了军营,打着报效大周的名头为自己挣前途。
原先的话已经说得很难听,一年前苏目湘又劝谏赵凡渊,又让人拿了把柄,尽管人在大狱里,外边的骂声从未停止。
谷岚蹊不知道她眼下的心境,但看上去,她还耿耿于怀。
苏目湘性子犟,不会讨好谁,爱她的,她百倍千倍去爱,不爱她的,她偏要朝着那人不喜欢的模样行事,人如顽石,世难教化。
而国公爷家的焦三,简直左右逢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都说她品性差,但要真挑她错处,又找不到实处上。
这样的两个人,竟还能搅和到一处去,世事难料。
谷岚蹊道:“今日出了一桩事,和焦拂雪有关,你应当有所耳闻。”
苏目湘摸不清她的打算,只管否认:“未曾。”
谷岚蹊将茶杯递到她面前。
苏目湘明白,这时不接下,那就是藐视君主。
她抬手,恭恭敬敬将茶杯接了下来。
但她也知道,她接下来的不止是茶。
谷岚蹊笑容更深,“事情也不大,焦拂雪和她家二郎打了起来,还打赢了,不过她又被国公爷拘回家打的没有人样。”
苏目湘面露忧色,不觉握紧了茶杯。
谷岚蹊温声:“但我看那丫头诡计多端,八成是装的,听说打的板子,我估摸着她垫了不少垫子。今日她被国公爷送来见我,进门时瘸的左腿,出去时左腿好了,右腿瘸了,看来我问的话吓住了她,她忘记瘸哪条腿了。”
苏目湘满目忧色,但谷岚蹊分明看到她唇线没那么绷直,有些笑意了。
“你喝口茶吧,我还有话要同你说,免得待会儿渴了。”
苏目湘默然片瞬,饮了茶。
她也想过,这茶里会不会下了毒,但是转念一想,君上半夜唤她来,难道就为了毒死她?
她只是一个守大狱的,若君上想杀,只言片语即可让人行刑,却不必绕这个大弯子。
苏目湘猜测,或许和明日的监斩之事有关。
“多谢君上赐茶,臣万死不辞。”
谷岚蹊叹道:“我在王座上坐久了,还真爽快不起来,且容我将话说完。”
“焦拂雪说,几年前,她盗取家中财物离开王城,路遇盗匪,是你出手相救。”
苏目湘闻言,之前的那一丝笑意很快散去。“……是。”
谷岚蹊瞧着她,见她眉目凝漠,便道:“焦拂雪那个人可没学过什么救命之恩的道理,我想,你们即便是在王城的任何地方相遇,她都会如现在一般记挂你,只不过命数使然,恰好让你们之间有了救命之恩,你何不当锦上添花?”
“君上?”苏目湘怔怔道:“她和你说的?”
谷岚蹊道:“她怎会和我讲这些。这一年你在守狱,她成天往诏狱里跑,不知情的以为我把国公爷关了,才累人家女娘往里边送衣送饭。”
“是,她……”苏目湘低声:“我耽搁了她。”
谷岚蹊劝道:“说什么耽搁不耽搁的话,你们只要互相记挂着,那就都值得,再说了,你不是也没告诉她,为何要去守狱吗。你为她做的她还不知道,我一点拙见,还是告知的好。”
苏目湘一惊:“君上?”
谷岚蹊道:“她可没对你遮遮掩掩,你想想,她成天巴结着她家二郎,但就因为焦二骂了你几句,她就生了大气,不肯依,当街跟焦二打起来了,之后国公府少有她的容身之处啊。”
苏目湘呆愣,半响后道:“我明白。”
谷岚蹊道:“国公爷见赵凡渊势大,想跟赵家大郎结亲,赵家大郎和赵凡渊的性子一模一样,焦拂雪若真嫁了去,岂不是羊入虎口。你明知再劝,赵凡渊就要恼你,却还那么做,到头来被撤了职,让焦大捡了个便宜,顶上你的职务。国公爷确实不想嫁女的事了,开始着手焦大的晋升。”
这一番话让苏目湘心服口服,也知道谷岚蹊要处决赵凡渊绝非一时兴起。
她什么都知道。
“拂雪嫁去赵家,必定生不如死。她看上去纨绔无状,实际心有气节。”
谷岚蹊道:“你想的周全。有次去国公府,看到国公爷罚她抄经,我当她和以往一样耍把戏混,谁晓得过去一看,抄的工整诚心,我一问,她就说是为你抄的,还对我说了许多你的好处。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做主,将你从诏狱调出来。”
苏目湘能想象到焦拂雪做这些事的样子,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就好像梅树积雪,清晨阳光一出,雪化在枝头,水顺着花枝滑下去,好似梅花的潸然泪下。
她的心绪永远被焦拂雪牵动。
“君上想让我做什么?”
说了这么多,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赵凡渊手底下的兵早尝到权势的甜头,不认谷岚蹊这个君上,他们的君主姓赵。
现在赵凡渊要被斩首,周边几国蠢蠢欲动,还不知什么时候就发兵了,她曾跟着赵凡渊征战边关,甲胄千斤重,刀碎边关石,身埋黄沙中,与那些将士也都是过命的交情。
她若肯出面顶上赵凡渊的将军之位,比任何人都合适。
只是冒这么大的险,她的命也不知保不保得住了。
可谷岚蹊说这样的话,难道不是拿焦拂雪的性命威胁?
她别无选择。
谷岚蹊近日行事异常,先是救了张氏女,又斩了吴慈兴,现在还坚持监斩赵凡渊,也不知她究竟是何意。
谷岚蹊像是看出她的疑惑,指了指司翎萝,道:“张家逃荒时丢弃了女娘,后来张厉做了个节度使,也没想寻回自己的女儿,一直到一月前,张厉通敌叛国,按例斩了他,就这样巧合,走失的张娘子回来了,我难道要按着律法斩了她吗?”
苏目湘对此事有所耳闻,但眼下却不敢出言评论。
“我保她不行,杀赵凡渊也不行。苏大人,我现在也疑惑,咱们大周的朝臣和百姓到底想要怎样的君主。”
苏目湘立即跪下,“君上……”
谷岚蹊温笑,“不必这样,我找你来,是有件事想和你交代。赵凡渊我斩定他了,但我知道,我绝对不可能活着走出法场,那三十万将士交到你手上,望你珍视,若来日兵临城下,尽全力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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