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配劝他开源节流, 莫要坐吃山空, 大官不乐意,与之争吵, 吵着吵着便施以拳脚,推搡之间,原配落湖, 这丈夫在亭子旁边看了许久, 夜风打旋儿灌入后领,才想起呼人救妻。
原配还是死了。
据说还怀有身孕,是个男胎。
关于这个男胎的传闻也有许多, 曾在大官府中做事的仆人说漏过嘴, 夫人一胎生的女娘, 大官不爱,二胎生的也是女娘,不过百天没到就死了,大官不甚在意,连个葬礼都不办。这个男胎得来不易,用了不少土药方,包括但不限于以亲女指腹血入药。
大官知道此事后,悔不当初,于是连夜托媒人问亲,找了续弦。
便是殷彩的母亲殷元洮。
殷元洮入府那日,上弦月皎,璨如剑芒。
一切从简。
新婚夜独宿婚房这件事并不意外,她本就是从符离逃过来的,妖魔乱世,齿雨城由璇衡宗护着,少有灾害,她不过想寻个避难所,并不奢求什么举案齐眉的情缘。
只是既然嫁了周家做新妇,还是要担起责任,府里亏损极多,她得想办法了。
殷彩不过八岁,离了母亲便睡不着,仗着小小一团,仆人抓她不住,竟然穿园过院,找到殷元洮的新房。
眼泪一串一串,哭个不停,但不出声,拼命往母亲怀里跑。
殷元洮知道大官今夜不可能来,就留了殷彩在房中睡。
只是烛火熄灭之时,她隐隐约约在大红帷幔后面看到了一双漆黑冷郁的眼睛。
殷元洮吓了一跳,下意识把殷彩抱得更紧。
因为这个举动,帷幔后那双眼愈发阴沉。
殷元洮前半生经历曲折,刚生下来就让亲爹娘给卖了,幸好买她的是富商夫妇,十岁之前过得不错,人家拿她当未来媳妇养,但没想到那对夫妇止生了个女娘,媳妇自然做不得,就叫她给自家女郎做姐姐。
熟料亲生父母在这时找上门来,整日在门前哭喊叫骂,要这夫妇把亲生女儿还回去,甚至还上报官府。
殷元洮不愿牵连养父母,决然拜别,跟上亲生父母走了。
亲生父母自然不是出于慈爱,甚至在他们来了此地后,压根没想到这个女儿,某日撞见富商夫妇领着殷元洮拜长生庙,才记起这是她们卖掉的女儿,见女儿姿容不俗,觉得当初卖亏了,就想出个撒泼的法子,本意是多要点钱财,可哪晓得殷元洮辞别养父母,给人家磕了三个响头,跟着来了。
这对夫妻算盘落空,就想着将殷元洮再卖出去。
于是殷元洮就被卖给一位得着肺痨的富绅。
这富绅品性如何并不知,但这家的婆母和小姑子倒是好相处,殷元洮也没受罪,就在这家常住下了。
生了殷彩后,婆母说本家姓不祥,而殷元洮人品贵重,贤淑有德,不如随她姓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符离那座浮水玉殿上的魔族发疯害人,一家死没了,只剩她和殷彩。
辗转几年,她带着殷彩嫁入周府。
新婚之夜,新房的帷幔后面藏着一双阴沉冷漠的眼睛。
她却不怕。
她在嫁来之前已经了解过周府的人事,猜想这便是府里的大姑娘,将熟睡的殷彩抱起来,下榻往帷幔那边走。
熟料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纸老虎,见她主动过来,就往后退去。
殷元洮朝她招手,道:“你是凉茵是不是?别怕,我是二娘,我抱着的是妹妹,你们还没见过吧?来,过来,我哄你睡?”
那个女娘哪里受过这样的好意,能吓坏她的从不是掐拧毒打,或是挑破指尖取血,而是这样温柔如水的声音。
她转头就跑了。
殷元洮不知所措,看了看怀里的殷彩,狠了狠心,将殷彩放到床上独自睡着,披上斗篷去追凉茵了。
夜风阵阵,不知何时飘起小雨。
风翕雨疏,殷元洮看着幽僻的花园,站在桥上,伸手去扯斗篷,这才发现斗篷已经跑丢了,风吹得越来越狠,殷元洮又冷又怕,倏然间发现,她跟丢了。
老实说,她很怕。
当初在养父母家时,常被称赞端庄大气,可她真的很胆小。
脚步加快穿过花园,有些花半开半含,看上去像拳头一样结实,她走着走着跌进一个树坑,崴了脚。
藏在桥底下的女娘听到一声惨叫,终于把头探出去。
追着来的二娘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她深呼吸,壮了壮胆,往花园边缘走去。
殷元洮在树坑里冻得发抖,忍着没哭。
她现在是府里的主母,要担事儿,再说,若让人知道她是追着凉茵才崴了脚,恐怕府里人又要嚼舌根,听说那位大姑娘过得并不好。
就在她艰难起身,准备攀上去时,头顶出现一道阴影。
借着月色看去,女娘发髻整齐,容貌昳丽,神色冷淡,形销骨立。
殷元洮吓得呆住,后知后觉,抓着树根的手松开,又跌回坑底。
但这回她没出声,闷哼着把痛意咽下去了。
缓了会儿,她才问:“成婚前我不能见夫家人,这才没来看望你,你别怕我。”
女娘冷嗤,偏头道:“谁怕了。”
殷元洮一下子就看透她的本性,是个嘴硬心软的小女娘,和她的殷彩一样让人想去疼爱,“那你跑什么,我可不会吃了你。”
女娘气道:“闭嘴,不然你今晚一直在里面待着去!”
殷元洮逆来顺受似的,真的不讲话了,只用眼神求她。
女娘敛着眼皮,心里做了一番斗争。
她心道:“我可不是好心,这女人坏得很,我才不是想搭救她,只是怕别人知道她跟我出来才摔倒,又要骂我。”
反正她最后还是把殷元洮拉上去了。
殷元洮上去后,撑着她的肩,单脚站着,诧异到脱口而出:“你力气真大。”
女娘闻言,神色中竟有一丝沉痛。
殷元洮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传言说,原来的周夫人让十五岁的周凉茵负石上山,为她求子。
凉茵是女娘,有自尊心,按照齿雨城的风俗,女娘本不该露面,可周夫人为了求子,竟然让凉茵背着石头上山,走了三千石阶,跪神求子。
殷元洮要道歉,但周凉茵冷漠地别开脸,竟要走了。
殷元洮没了支撑,又跌在地上。
周凉茵回头,怒声道:“麻烦!”
说完这话,她心里咯噔一下。这府里谁都压她一头,她怎么敢这样说话?这个二娘若是计较起来,她明日连口饭都吃不上了。
她很慌张。但是拉不下脸去道歉。
殷元洮将她的一切想法尽收眼底,有些心疼。
“我自己回不去,凉茵?”
周凉茵气急。
殷元洮提议:“你扶我回去?”
周凉茵忍了又忍,竟然真的上前扶起她。
殷元洮准备撑着她的肩往前走,刚要道谢,岂料周凉茵直接将她背起来,一言不发往新房走。
殷元洮吓了一跳,怕周凉茵背不起她,但一路走的很稳。
她甚至都要忘了扭伤的脚踝。
回到新房时,殷彩已经醒来了,找不到娘亲,就缩在床脚哭,看到周凉茵背着殷元洮回来,她跟个蹴鞠一样,飞出床榻,圆滚滚一团,扑到周凉茵身上,攀了上去,抱住殷元洮的脖子,亲了又亲,“娘亲你去哪里了啊!”
她的口水落在周凉茵颈间。
殷元洮连忙道:“阿彩快下去,姐姐抱不动你。”
殷彩甚至都不知道姐姐是谁,嘴里就说:“抱得动抱得动。”
殷元洮不知道周凉茵是什么表情,反正周凉茵一言不发地将她们母女放到榻上。
殷彩的眼泪还一串一串往下掉,周凉茵把她从身上扯下来,起身要走。
殷彩扯着她的袖子不让走,“姐姐、姐姐。”
殷元洮正要说话,周凉茵已经发火,甩开殷彩:“滚开,鼻涕虫!”
殷彩吸了吸鼻子,滚烫的眼泪快要淹了新房。
殷元洮苦恼,一边哄殷彩一边道:“凉茵,阿彩她就是粘人,但很听话的,你看她哭也不出声……”
周凉茵没回应,径直出了门。
殷元洮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叹气。
她知道,想要亲近周凉茵,不是一时就能做到的。
只是没一会儿,她哄睡殷彩时,周凉茵又去而复返,丢了一瓶药给她。
冷冷说:“麻烦死了!”
殷元洮愣了愣,正要道谢,周凉茵疾步离开。
话说到此处,殷彩已经从修心堂出来,作揖道:“二位随我进去吧。”
司翎萝看了绍芒一眼:“晚上来找我,我继续跟你说。”
绍芒点头,后又反应过来,这些天她们根本就形影不离。
她微微一笑,殷彩发觉后回头看她,表情不解,绍芒照样回之一笑。
第75章 “用什么锁你?”
三人进殿时, 聂神芝与宋婉叙面色不好,各带愁容。
见礼后,宋婉叙才道:“璇衡宗来信, 荊晚沐荊宗主亲笔写的,修真学院后日开课, 入选弟子立即前往齿雨城,到时有弟子在山底相迎, 确保人到齐就一同去璇衡宗报道。”
她看了看聂神芝, 聂神芝略一点头。
绍芒见这两人神色凝重, 倒真的疑惑起来了,还打什么哑谜呢。
宋婉叙从袖袋中找出那封信。
三人一一看过。
宋婉叙若有所思地盯着绍芒看,没头没尾问了句:“你有什么想法?”
绍芒愣了愣:“我?”
宋婉叙又把信收起来,道:“对这封信有任何想法都可以说。”
绍芒面带诚恳:“字不太好看。”
宋婉叙道:“…………”
绍芒当然知道她的意思。
荊晚沐是荊夜玉的姑姑, 曾也是携手除魔降妖的知己, 如今见了荊晚沐的亲笔信, 她难道还能真的无动于衷吗?
可绍芒真心毫无感觉。
她不觉得这件事有多重要。
且不说她还没真正恢复记忆, 即使恢复了,那前尘往事就该尘归尘, 和如今的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现在对荊晚沐最大的好奇就在四小天灾。
至今,荊晚沐已经有了虐祟、水沫和旱妖,只差所谓的生灵神。
修真学院恐怕也是冲着她来的。
她也奇怪, 别人都找上门来了, 她却怎么也不紧张。
这时,聂神芝突然出声道:“照理说,远行弟子须得听训, 殷彩是戒律阁的弟子, 有任何交代也该婉叙你亲自说。而翎萝, 你从来话少,不够热情,去了璇衡宗后也要顾及许多人情世故,婉叙经验多,你多听会儿,必有好处。”
她刻意把绍芒留着没说。
绍芒与司翎萝四目相对,互相安抚,终究没异议。
聂神芝见状,还是满意的,“至于绍芒嘛,就随我到凭宵殿一趟吧。除去你刚入门时赠你天灵纸外,我好像还没给过你任何法器,你是云霄派难得的女仙,在你要去璇衡宗之前,我也该尽一尽掌门的责任。”
绍芒信她就有鬼了,但不管心里想的什么,表面却也恭恭敬敬应下了。
司翎萝担心聂神芝会说让绍芒伤心的话,警示地看了聂神芝一眼,聂神芝微笑:“别像防贼一样防我。”
司翎萝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忍不住就要张口,但绍芒却道:“师姐放心。”
司翎萝迟疑一瞬,轻轻点了下头。
聂神芝便领着绍芒去了凭宵殿。
于是在修心堂就只剩下了宋婉叙师徒以及司翎萝。
宋婉叙从未在司翎萝跟前托大过,真算起来,她辈分还比司翎萝小些,当然,真要追溯起来,她也万万担不起绍芒的礼。
这都是什么事儿。
她拿出一些戒律堂长老的威严,道:“翎萝,你也别总怪掌门师姐,她其实挺想着你的。”
司翎萝对此不置一词。
宋婉叙有些尴尬,“啊对,我们不聊这个,你们去璇衡宗之后万事小心,修真学院中鱼龙混杂,别着了人家的道。翎萝情况特殊,殷彩你到时候多顾着点她。”
殷彩道:“弟子明白。”
宋婉叙又去看司翎萝,期待她给些回应,但司翎萝却望着殷彩,突然问道:“殷彩师妹也去?”
殷彩低着头,神色难辨,“是。”
司翎萝了然,再没问。
宋婉叙被晾在一边,难受至极,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憋到最后又扯了云宝鸢出来:“还是你们三个省心,宝鸢仙子也真是的,临重要关头就回微拾城找云曦宁去了,招呼都不打。”
此话一出,对面两位毫无反应,宋婉叙便再也提不起暖场的心,随意交代了几句,让她们俩自己聊去了。
踏出修心堂,殷彩很有礼地送司翎萝一趟,两人性子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谈话比宋婉叙在场时流畅。
殷彩对司翎萝的了解全都来自宋婉叙,也知道掌门和司翎萝之间微妙的关系,更知道此去璇衡宗,司翎萝面临着很大的危机。
早些年修真界许多仙修都不待见司翎萝,这些年也只是因为聚不到一起,没地方说,否则关于司翎萝的流言一定极多。
此去璇衡宗,恐怕仇人相见。
殷彩也不知道聂神芝是怎么想的。
聂神芝真是复杂。
明明很在意司翎萝,但做事时又偏偏最不顾司翎萝。
殷彩想到这里,不免想起一些往事。
荊晚沐教出来的女仙都是这样的性格吗?
聂神芝如此,凉茵也是如此。
想到凉茵,她的眉眼立刻耷拉下来。
走到戒律阁门口,司翎萝道:“止步吧,告辞。”
殷彩颔首,道:“师尊说得也不无道理,去了修真学院,我必会尽我所能护着翎萝师姐。我背上这把刀名叫断水,划水开而不合,移山倒海都不在话下……”
她原意是想让司翎萝知道自己并不弱,可这么一说,倒显得她在夸张吹嘘,她懊恼着,把头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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