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鱼重新盘腿打坐,闭眼前,他一向淡漠的双眸流露出一丝怜悯:“少盟主,标记,没发现?”
是夜。
秦顾静坐塌上,数条金红灵息如丝线缠绕在指尖。
蓦地,其中一道灵息剧烈颤动起来。
秦顾睁开眼,眼中光芒清透如练,几息之间走出门。
旁侧的门同步打开,季允从黑暗里走出,也是毫无倦色。
秦顾脚步一顿,等季允走到与他并肩。
无需多言,二人御剑而行,屋舍在脚下飞速略过,秦顾追随灵息波动,落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巷子里。
甫一落地,就听到凄厉哀哭:“女儿啊!你要去哪里?你说话呀!”
快步赶去,只见一对中年夫妇死死抱住一名妙龄少女,而那少女对父母的哀求置若罔闻,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她似乎力大无穷,以至于几乎拖行着父母在行走。
魔息在少女周遭盘旋,化作推力迫使少女前进;
相比之下,金红的灵息就显得微弱许多,但每每魔息意图侵入,又总被灵息阻挡而不得。
这就是秦顾留下标记的真正意图,一缕灵息抵挡不住妖物,却能为他们争取宝贵的时间。
顺着少女空洞的双目看去,恰是霖安城门的方向。
看来失踪者都出了城,怪不得官府在城内搜不到踪迹。
双指并拢撤回灵息,趁魔息意图趁虚而入之时,秦顾迅速抬手点在少女眉心!
只见金光大盛,魔息被震飞数米,仓皇逃窜;
而那少女双腿一软,直直倒了下去。
秦顾将她交给夫妇,与季允对视一眼,拔腿向着魔息逃窜的方向追去。
魔息钻出城门,一头撞入郁郁葱葱的竹林。
秦顾眉头一蹙:锁魂阵四周也是竹林!
而眼前,竹林间浓雾四起,女子的吟哦环绕在耳边,恰如旧事重演。
只不过这回,有了先前的经验,二人都没有再中幻象,一步步往迷雾深处走去。
离得越近,女子的唱腔越清晰,仔细辨认,唱得是:
“莫非你两眼昏花,
看不见我是你结发之妻?”
配上哀婉的吴语,句句泣血。
不出意外,这戏腔的主人就是蝉娘;
贾富商果然撒了谎,蝉娘之死绝不是病故那么简单!
秦顾屏息凝神,将气息尽数隐匿,他能感到竹林中的魔息愈发强盛,远比他想得还要可怖。
双喜娘娘像内的魔息只是极小一部分,这显然才是妖物真正的实力。
秦顾吞咽了一下,感到喉间干涩。
又往前走了几步,眼前总算出现了浓白以外的景象。
只见一道婀娜身影坐在巨石上,长而锋利的指甲贴着一名女子的脖颈,那女子目露惊恐,却被毒蛇般的魔息桎梏,说不出话也无法动弹。
她们对面,颓然跪坐着一个男子,双目无神,脸上写满了催眠般的呆滞。
妖物——或说蝉娘——黑色的指甲贴近女子颈侧,尖甲划破皮肤,血珠蜿蜒滴落。
蝉娘软笑道:“官人可愿换命?”
被夺了神智的男子当然只能凭本能回答,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愿。”
女子的眼眶猛地红了,大颗眼泪滚落下来,身子簌簌发抖。
指甲却从女子颈边撤开,蝉娘一边舔着指尖鲜血,一边笑吟吟地摇着脑袋:“负心汉,杀。”
话音落下,数道魔息拔地而起,向着男子面门而去;
秦顾的剑同时出鞘,只等魔息再靠近,便能一剑斩断;
一声鸣叫撕裂空气,好像婴儿的啼哭,又似嫠妇的抽泣。
秦顾脊背发冷,猛地看向声音来处——
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用鲜红的双眸注视着他们,扑棱几下翅膀,从竹枝上飞起,转瞬消失在雾中。
迷雾刹那间消散,哪里还有蝉娘和那对男女的身影。
日光穿透竹叶洒在地上,留下一个个黑色窟窿。
而他们出城时,才刚刚入夜。
第五章
秦顾仔细回想着两次进入迷雾的情况:
第一次,他自觉才刚踏入雾中不久,季允却说已过了一个时辰;
第二次,他们雾起时月色皎洁,雾散时却已艳阳高照。
毋庸置疑,身处于迷雾中,不知不觉就会失去对时间的感知。
至于那只乌鸦…
秦顾的眉头深深蹙起:乌鸦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监视了他们多久?
如果乌鸦早就在看着他们,为什么不在他们进入迷雾时就发出警报?可如果不是,这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巧到一时一刻不差分毫么?
收剑入鞘,秦顾道:“抱歉,…先去城里问问吧。”
他道歉的对象当然不是季允,而是那名恐怕凶多吉少的男子。
季允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师兄不必自责。”
公式化的安慰也多少有点效果,秦顾笑了笑,沿着来时的路走出竹林。
季允注视着他的背影,过了片刻才跟上;竹叶的影子扫在他眼睑之间,晦暗不明。
——秦顾出生修真世家,在他眼里,凡人与修士的区别无异于人与猪狗。
这么一个唯血统论的修真者,失忆后,竟然会拔剑去救一个凡人。
回到城中,街上行人不少,小摊贩正支着摊子吆喝,妖物出没的流言似乎未能影响霖安城的百姓。
但这岁月静好的虚像,实际都建立在秦顾的三日承诺之上。
秦顾深深地望着这人间烟火,突然有人叫住了他:“少盟主!”
望向声音来处,便看见青狸与一对男女站在一起,正向他挥手。
再仔细一瞧,这对男女正是昨晚巷中的夫妇。
秦顾迈步走了过去,随口问道:“令爱如何了?”
没成想,他还没走到几人跟前,夫妇二人就直直朝他跪了下来。
秦顾吓了一大跳,难得露出了些无措,赶忙扶他们起来。
两人一边站起,男人一边情绪激动地说道:“感谢仙君救命之恩呐!仙君有所不知,我与我家老婆子四十多了,才有这么一个女儿,她要是真被妖物捉了去,我可怎么活得下去呐…”
男人姓李,自称李老汉,李老汉站起后,向着秦顾连连作揖:“我们听说几位仙君正在追查妖物,就想着,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就在这里等仙君回来。”
听这话的意思,竟是从昨晚一直等到现在,没等到秦顾和季允,却遇到了来寻他们的青狸。
秦顾听了颇为动容,又很是庆幸:“您言重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过,倒真有一事,想向您打听一下。”
他斟酌着用词:“您可知道城外那片竹林…”
话未说完,李老汉的表情就变了,他与妇人对视一眼:“难不成…这妖物,真是…”
秦顾眼皮一跳,等待着他的下文。
李老汉发出一声叹息,用粗糙的嗓音说道:“她也是个可怜人,听说是从南边过来的,要找她的情郎…可那男的早找了新欢,就想用钱把她给打发了,那女子性子烈,一分钱也不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霖安城的人们只当此事了结,谁料没过几天,就发现这女子在竹林里自缢身亡了。
而这故事中的负心汉,自然就是贾富商。
秦顾点点头,李老汉所说与蝉娘在竹林中的表现倒是全部吻合,唯有一点——
自缢身亡?
联想起贾富商家中的锁魂阵,秦顾可不觉得这是自缢。
李老汉又从兜里摸出几个鸡蛋塞给秦顾,这才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秦顾当宝贝似的将鸡蛋收好:“走吧,再去一趟贾府。”
三人再次造访贾府,这回没有提前通传,管家开门时明显神色慌张,然犹豫了片刻,还是开门欢迎。
等了半晌,贾富商才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衣衫凌乱,腰带松松垮垮,甚至来不及扣好。
秦顾眯着眼笑:“这是打扰到老爷的好事了?”
扑面而来的揶揄讽刺,贾富商只能干笑着:“仙君说笑了,哎呀,我有什么…几位仙君找草民什么事?不是说,了结了吗?”
他对秦顾他们的称呼已从“大人”转为“仙君”,可见对他们关注甚密,秦顾也不揭穿,圆润指尖磨蹭着茶盏边缘。
“自然是蝉娘之事,”洁白如玉的瓷器倒映出秦顾端正的眉眼,“我们已查明,那蝉娘…”
秦顾顺势转向贾富商,见后者满脸紧张之色,笑了笑:“自尽时带着极大的怨气,为祸人间,实在可恶,得尽快铲除了才是。”
贾富商脸上横肉抖了抖,甚至忘记控制面部表情,明显地放松了下来,拱手作揖时像个圆球:“仙君庇护人间,贾某不胜感激!”
正奉承着,一盏茶碗递到他鼻尖处,秦顾带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说了这么久的话,劳烦老爷添杯茶。”
贾富商一愣:说了很久吗?
但他实在高兴极了,立刻接过茶盏,抬起头:“是是,我这就——”
话音戛然而止,贾富商愣愣地注视着笑吟吟的秦顾。
青年眉心的枫叶似乎活了过来,仿佛置身浩瀚无垠的枫树林,而这片枫林的主人,像一位垂怜世人的神,神圣、却又漂亮得如此妖冶。
“老爷?”
温润的嗓音将贾富商唤醒,他惊觉自己竟看着一个男人失神,赶忙讪笑:“这就帮您去准备。”
然而等他端着茶回来,座位上却早已没有几人的身影。
管家道:“仙君说收到了急信,匆匆告辞了,老爷,可要叫那位…”
贾富商将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摇头:“叫个屁,没听那领头的说么?哈哈,臭娘们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老子总算解脱了!”
…
贾富商的话清清楚楚传进三人的耳中。
青狸唾了一口:“我呸,真不是个东西,不过少盟主,您方才…”
登至出窍境的修士可以靠灵力构筑独属自己的领域,方才的枫林就是秦顾领域的景象,只不过青狸和季允与秦顾修为相近,也不是他针对的对象,是以未被影响。
将他人拉入领域耗神甚重,青狸实在是很好奇秦顾为何会如此大动干戈。
秦顾素白的手指缓缓剥开鸡蛋,闭眼回忆着从贾富商记忆中看到的景象:
无光的竹林,挣扎的女子最终失去生息,视野调转,一双血红的眼睛注视着他,黑暗中似有影子浮动。
蝉娘死于贾富商之手,而贾富商身边,那双朦胧模糊的鸟目——
秦顾猛地抬手,蛋壳转瞬间飞出,发出清晰破空之声,直直飞向一户人家的屋檐。
“噗呲”一声过后,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来。
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
青狸用脚尖挑了挑乌鸦的尸体:“怪不得离开贾府起就有一种被窥视感。”
是的,这种窥视感如影随形、让人毛骨悚然,但是…
秦顾和季允对视一眼,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相同的凝重。
在迷雾中的乌鸦,一直到振翅离开,都不曾被他们发现踪迹。
分明双喜娘娘的事件原委已逐渐清晰,情况却反而更加扑朔迷离。
不知情的青狸还在念念叨叨:“少盟主,您刚才那一招练了多久?青松观的功法杀伤力不够,您能不能教教我?”
秦顾把剥好的鸡蛋放进他掌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心领悟。”
而后道:“借青松观水镜一用。”
片刻后,秦顾站在青松观内,一面棱镜悬浮在他面前,这棱镜平整如水面,便是各门派掌门保管的水镜。
水镜与飞鹤不同,可以直接与仙盟通信,不受时间距离的限制。
而动用水镜唯一的要求,就是——魔。
指尖轻触镜面,平静的镜面开始波动,漾开阵阵涟漪,很快,涟漪中出现一个女性的虚像。
秦顾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这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仙盟盟主,秦顾的生母,秦如练。
在他犹豫的时候,秦如练的身影已经逐渐清晰,与秦顾一模一样的桃花眼看了过来:“眷之?”
眷之是秦顾的字,眷顾眷顾,便是此意。
见他不说话,秦如练道:“我已知悉青松观之事,说吧,遇到什么麻烦了?”
秦顾悄悄松了口气,他上辈子不是孤儿胜似孤儿,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秦如练。
此时一看,秦如练显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他便也正色道:“霖安城出现了魔修,此人法力深厚,在我之上。”
他将下山至今的调查经过挑了重点告知,说到魔修驱使乌鸦监视时,秦如练的面色一沉。
“此次仙舟结界破损,有数名魔修趁乱遁逃,其余已悉数捉回,唯有一人,”秦如练表情微冷,“晏白术,他的事情说来话长,不便细讲,你们只需要记得…”
秦如练的目光扫过众人:“若遇到此人,不要与他正面交锋。”
在场几人都是青年一辈的佼佼者,闻言不由齐齐一怔。
其他人震惊,是因为对魔修深恶痛绝的秦如练,竟然会要求他们避免争斗,不惜逃跑来寻求自保;
而秦顾震惊,是因为——
晏白术这个名字,在原著中着墨不多,作为季允后期的得力助手,每次出手,总是血流漂杵,哪怕换作现在,十个秦顾加起来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此人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成就。
若说原著的秦顾是让季允对修真界万念俱灰的罪魁祸首,那么晏白术,就是那个将复仇的匕首递到季允手中的人。
季允堕魔的功劳,秦顾与晏白术,一人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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