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无言地摇了摇头:“好什么好,骑这么快!怕是又去见玄英咯,现在的年轻人哟…”
——这句话随着风声落进程秋扇的耳中,她无声攥紧了手中的宣纸。
黑龙带着秦顾紧跟在后,也同时听到了张叔的话。
秦顾看着程秋扇的身影:“看来她骗了净尘。”
程秋扇与玄英并非多年未见,恰恰相反,二人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而且,听张叔的语气,外界视作洪水猛兽、唯恐杀之不及的魔龙,在北徐城,还是那个年少才气的玄英。
北徐的百姓,至少到此刻为止,都依旧相信着玄英。
百姓是这个世界上最平凡却最聪明的人,他们不会被登仙的迷梦模糊双眼,辨得出好坏,看得清人心。
秦顾不认为满城的百姓都会包庇袒护,除非玄英的所作所为,让他们确信玄英不是罪人。
整个菏国都在魔眼侵袭下风雨飘摇,唯独远离中原的北徐城,依旧维持着安宁与平静,好似与世隔绝。
程秋扇已纵马跑出北徐城门。
秦顾福至心灵地一回头,只见滚滚浓云铺满城镇的上空,像沉默的结界,唯有零星几抹浅紫,像丹青客在泼洒挥墨。
秦顾思忖:“这是…”
黑龙跟着侧目,季允肯定道:“玄英留下的这种结界,能够让魔眼察觉不到北徐的存在,就像伸手遮住了眼眸,什么也看不见。”
竟有这种秘术?
季允紧接着道:“龙族传承千年,有些秘术并不奇怪…我也曾尝试过布置这种结界。”
秦顾似有所感:“结果呢?”
黑龙喷吐口龙息,季允叹道:“失败了,我选了一处无人岛屿试验,结界落成的刹那…”
“魔眼就出现在岛屿上空,瞬间摧毁了那座岛屿。”
——我们激怒了魔眼,魔眼要报复我们。
原来如此!
玄英掩藏了北徐的存在,察觉自己被欺骗的魔眼恼羞成怒,才在眨眼间让北徐倾覆!
或许这不是唯一的原因,但一定是原因之一。
秦顾豁然开朗。
与此同时,程秋扇赶到了她的目的地。
那是一座悬崖,有着鹰喙一般的弧度。
——北徐以西十数里,有一座断月崖,因从旁侧看去,鸟喙的部分便如一道弯钩,恰好将月亮截断而得名。
断月崖上,一席沉闷的鳞铠拖曳地面,勾勒出个笔直站立的男人轮廓。
程秋扇将马拴在树边,一步一步向那身影走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季允突然问道:“师兄,如果你是程秋扇,你会怎么做?”
你会选择玄英,还是选择百姓?
季允太想知道答案了,所以哪怕很快就能看到程秋扇的选择,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秦顾转眸过去:“你是想问,如果我是程秋扇,还是如果你是玄英?”
季允被一语道破心中所想,轻轻咬了咬唇:“有什么不一样么?”
秦顾摇了摇头:“没什么不一样,我不会是程秋扇,你也不是玄英。”
师兄不愿意回答,季允像被重击般低下头,只余个失落侧脸,好像大狗被雨浇了个湿透,依旧卖力地朝遗忘自己的主人摇尾巴:“抱歉,师兄,我不该问…”
“不,”秦顾伸出一只手堵住他自怨自艾的唇,“你问得好,小允,我希望你一直能这样开诚布公地问我,不要什么都往心里藏。”
季允的眼睛倏地亮起:“师兄…”
秦顾看着他这副被惊喜砸中的模样,心里感慨:
——原来情人眼里出西施竟是真的,季允这个样子真是…
可爱极了。
秦顾摇摇脑袋,把占领自己思绪的小龙晃走,正色道:“我无法将自己代入程秋扇,来猜测她的选择…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
季允的呼吸都轻了,分明紧张得不行,偏偏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答案的样子,好像秦顾说什么他都能接受。
可秦顾蹭了蹭季允的掌心,立刻就被急不可耐地攥住了手。
秦顾道:“无论旁人说什么做什么,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
这也正是他一以贯之的、直到现在仍坚定不移的做法。
“所以,我一定会去见你。”
山高水远,云深路险,我都会去见你。
秦顾反握住季允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你也一定会等我。”
季允没有回应,用力紧了紧手掌,要骨血相融似的。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等了秦顾十年,才换来今时与秦顾携手的机会。
恰在此时,前方的程秋扇与玄英似乎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微微侧身,看了过来。
这一眼是虚幻缥缈的,程秋扇与玄英当然看不到他们,但莫名的,他们好像视线相接,像是传承或是延递,在此刻完成了命中注定的交接。
相隔百年时空,他们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走吧,”秦顾向着程秋扇与玄英的方向迈了一步,“听一听程秋扇的答案。”
——程秋扇实际什么都没有说。
月辉落在她肩头,比银霜还要澄澈,但清透的霜白旋即融进鳞铠的漆黑中,如同坠入深渊,而被悄声淹没。
玄英比上一次还要高大许多,青年的生涩已从他的脸上彻底褪去,他像一尊冰冷的神像,只有接近程秋扇时才有几分温度。
季允注视着玄英,对秦顾道:“他已经被侵蚀得很厉害了。”
浊紫与深黑近乎融为一体,像八卦的两级难舍难分,又似两个灵魂正在厮杀,鲜血流在一起。
秦顾吞咽了一下,很是担忧玄英的状态。
万一玄英彻底失去自我,那么程秋扇此刻无异于自投罗网,处境十分危险。
玄英的手徐徐扬起,魔息在指尖流转,倏地爆发出杀意。
他的指节悬停在程秋扇额前,即便凡人见不到魔息颜色,程秋扇也能感到浓重的死亡威胁扑面压来。
闭眼是本能,可程秋扇双眸一眨不眨,认真而坚定地看着玄英。
程秋扇只觉一阵风刮过脸颊,玄英便迅速放下了手。
而秦顾却能清晰地看见,极凶猛的魔息顺着玄英的指尖涌向程秋扇的身体,像一头龙正在捕猎,而柘黄灵息显然成了它的猎物。
魔息死死咬住柘黄灵力的脖颈,将之狠狠捻灭。
秦顾恍然大悟,原来净尘竟悄悄将灵力安置在了程秋扇身上。
他根本没有如他所说,将决定权交至程秋扇手中,而是逼迫程秋扇做出了决定。
此时的净尘身为慈悲寺大弟子,怎么会不知道玄英的实力有多恐怖?
一旦玄英确实失去了控制自我的能力,察觉到身边出现人修灵力的刹那,程秋扇根本没有机会解释,就会立刻身首分离。
幸好玄英没有失控。
秦顾无不恶劣地庆幸,同时想道:
十数里之外的北徐城中,恐怕有的人口中正血沫横飞吧。
但即便如此,灵力被扑杀总会引起净尘的警觉。
除非程秋扇自始至终没有去见玄英,否则无论程秋扇的生死,都是死局。
唉,看来这个修真界的所有人,都是一副下棋的好手。
秦顾的眼中不再是断月崖凄冷的景色,而见一块硕大棋盘以北徐城为中心,拔地而起。
城门便是楚河汉界,净尘坐卧城中为将,玄英傲立断崖为帅,而净尘之意,是牺牲程秋扇,为自己铺路。
程秋扇和北徐的百姓,在净尘眼中是什么?
恐怕是微不足道的寻常卒子,甚至可能是棋盘上的横竖井格。
佛兮慈悲。
佛兮慈悲?
以他人之性命试错,竟是如此轻易的决定。
道貌岸然之下,究竟还有多少妖魔鬼怪,没有显出原型?
玄英的手指下落,蹭过程秋扇的脸颊,悬停在她颌角,又猛地挑起她的下巴。
玄英危险地眯起眼睛:“你知道吗?”
程秋扇仰脖,自下而上仰视玄英:“知道什么?”
玄英似乎在打量她的神色,手指用力至骨节发白:“…程…”
程秋扇必然是痛的,却一动不动,分明处于下位视角,气势却与玄英平分秋色。
玄英的神情变了又变,好像一息之间有数人在体内争抢不休。
最终,他的目光柔和下来,手掌缓缓松开。
玄英耸耸鼻尖,恹恹不乐:“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程秋扇,你离那群人修太近了。”
人修身上究竟有什么味道?怎么季允和玄英都表现出了这么明显的厌恶。
秦顾抬手嗅了嗅自己的手腕。
季允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师兄和其他人不一样,师兄的味道…”
秦顾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评论自己的“味道”:“嗯?”
季允舔舔唇瓣:“像太阳,很香,很好闻…不像那些人修,臭气熏天。”
“臭气熏天,”玄英也给出了同样的评价,“他们太臭了,你离他们远一点。”
玄英甩了甩袖子:“北徐有我的庇护就足够了,人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他们滚远点。”
玄英的话印证了他们此前的猜测。
程秋扇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件事。玄英,你总告诉我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但若非慈悲寺的净尘住持前来,或许…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北徐以外已经变成修罗地狱了。”
“你打算一直瞒着我们吗?”
玄英后退一步,语气凶了些:“你在怪我?你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程秋扇,你别忘了你是一个凡人,凡人!”
他将“凡人”重复了两遍,第二次近乎要将这两个字咬碎,用这种方式提醒着程秋扇——
别妄想以凡人之躯,与神明角力。
你们不过是这场争斗中一弹指便可灰飞烟灭的凡人。
你们是筹码、是傀儡、是棋子,唯独无法成为有地位、有人格的“人”。
你们太渺小了。
或许玄英的本意并不是藐视程秋扇。
但身为上位者,长年累月站在云端上接受万民朝拜,俯瞰众生早已成为了习惯。
程秋扇悲凉地看着玄英。
所有不经意间的,才最真实。
玄英说得没错,即便她用一生钻研医术,药液浸入皮肤成为古树摆脱不了的皱皮,冬日皴裂、夏日又枯黄,依旧挽回不了膏肓之病的生命。
而仙术可以,修真界只消念一句咒决,断骨也能再生,经脉也能重组;
魔族亦可以,天生的自愈能力让他们只要没有瞬间死亡,就永远能够活着。
她是人类,是这个天地间最渺小、最微不足道的存在。
净尘找上门来,并不是因为她程秋扇有什么特别,而是因为她与玄英之间,有着超越旁人的情意。
这是她唯一的价值。
就像草木入药需要对症,她程秋扇,不过是一味对付玄英的药。
对修真界有益,她便能成为仙人留名青史的辅药,若有害,她就成了毒药,私.通魔族,必须一起被铲除。
辅药可有可无,毒药遗臭万年。
程秋扇笑了:“你说得对,玄英,我是一个凡人。”
玄英的表情纠结一瞬:“你知道就好,我会解决所有问题…”
他突然不说话了,因为程秋扇的目光并不像服软。
那双眼中燃起了让他心惊的热烈光彩,狠狠击中玄英的心脏。
玄英想起他们初见时,程秋扇一袭彩衣,如花间蝶、林中雀,在山谷之中奔走,时而蹲下寻觅药草,时而蹙眉对着药方沉思。
彼时玄英刚从沉闷的归墟与龙族长辈没完没了的教训中溜出,黑白灰的魔族占据了他的生命,他从未见过如此明烈的色彩。
只一眼,就彻底沦陷。
程秋扇并不知道他在看,隐匿声息对一个魔族来说是必修之课,遑论归墟未来的主人。
玄英沉默又好奇地跟着程秋扇跑遍了山野,一天、一月…
后来,他发现程秋扇经营着一家医馆,又偷了些民间话本,得知医者仁心,最看不得伤者痛苦。
于是玄英假装摔断了腿,躺在程秋扇上下山的必经之路上,完全没有思考一个华服青年出现在无人小径究竟有没有可能性。
玄英如愿被程秋扇捡回了医馆。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褪色三年的蝴蝶,再次飞入了玄英心里。
程秋扇突兀地转了话题:“玄英,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不问有多少把握,不细究以何种方式,就像浅尝辄止,语意模糊却确凿。
季允回过头:“师兄觉得他们要做什么?”
秦顾摇了摇头:“靠秘术骗过魔眼,还不足以引发如此报复,要让北徐百姓死后亦不得安宁,他们必然是做了别的什么…”
魔眼会因什么而勃然大怒?
秦顾想到他与季允合力灭杀魔眼时,那颗猩红眼球垂死前的眼神。
后悔、仇恨、痛恨,每一根血管、每一株睫毛都在诉说着恨。
除了恨以外,还有另一种情绪…
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
魔眼并非不死之躯,但直到第一颗魔眼在浊云谷上空死去,修真界才意识到这一点。
在那以前,所有人都以为魔眼会无限次再生,杀不死也杀不光。
所以当强势的伪装被剥下,想要侵吞整个世界的魔眼,在死亡逼近的那一刻,才会又气又怕。
气有人敢挑战它们的权威,怕有人敢挑战它们的权威。
脑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几乎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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