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龙吟自屋顶传来。
程秋扇洞若观火:“还有多久?”
季允反手又加一道魔息:“一炷香。”
还有一炷香,北徐城的第二次覆灭就将来临。
而这一次,或许就是永劫。
“一炷香啊…”程秋扇的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似乎并不感到害怕,“还有些时间,我有些话,想告知二位。”
秦顾一愣:“程姑娘,你不与我们一起离开么?”
程秋扇道:“北徐需要我,我将与北徐同生同死。”
——她垂着眼帘,即便说这样宏达无私的话时,依旧很平和,但眉峰与唇角连成的线又这样决然,让秦顾意识到自己不必再劝。
同生同亡,百年前就已做出的决定,百年后又怎会改变?
季允却一反常态:“玄英也需要你,你百年前放弃了他,这次依旧要这样选择么?”
他们仍不知道程秋扇与玄英在北徐城外说了什么,但那日的告别,恐怕就是诀别。
北徐城灭,魔龙陨落。
他们再也没见过面,而那不过是策马一刻便可到达的距离。
被魔种困于囹圄的龙尊,在生命的终末,有没有望着北徐的方向,幻想着那一道身影的出现?
你仍要放弃他,仍要抛弃他么?
季允或许并不只是质问程秋扇。
程秋扇看着季允的眼睛。
归墟的龙尊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眸,寂静幽深,如最深的林、最广的海,可注视着所爱之人时,缱绻情意,又如泉水喷涌,干净纯粹。
再骄傲的龙,一旦爱上某人,就连头颅都愿意垂下任爱人抚摸。
这个世代的龙尊,所深爱的…
便是他身边这个一袭红衣的温柔青年吧。
只是,他们所面对的困境,比之自己当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程秋扇的目光骤然软了下来,他们虽与她年岁相仿,但相差百年,她到底是他们的前辈。
程秋扇道:“我与玄英曾有过约定,天下太平,方能携手此生。”
季允不再说话了。
程秋扇便转向秦顾:“当年,从玄英的口中,我得知魔种会逐步侵蚀他的神智,直到将他变成只知杀戮的机器。”
“我不知道玄英打算用什么方法,他不愿告诉我,…我要做的,只是每过几日,就去断月崖见他。”
秦顾想起季允对玄英的评价,那时的玄英已经被魔种侵蚀得很深,却依旧一眼就认出了程秋扇。
“很微不足道,对吧?”程秋扇笑了笑,并非自嘲,而是自豪,“但是秦顾,你知道吗?这已经是我能为玄英,提供的最大的帮助了。”
沧海一粟,已是全部。
力量绵薄吗?恐怕魔种见了都要笑掉大牙。
可正是这绵薄之力,让魔种从此对北徐、对程秋扇恨入骨髓。
恨的背后,是恐惧啊。
程秋扇是第一个让魔种感到恐惧的凡人。
程秋扇道:“只要他还记得我,他就还是玄英。…只是可惜,最终我却不得不先忘记他。”
修真界的突然介入,固然没错,却意外破坏了程秋扇与玄英的计划。
而慈悲寺看似深明大义、实则步步试探的行为,彻底摧毁了程秋扇对修真界的信任。
修真界何尝不是搬起石头砸向自己的脚,所有的傲慢和无礼,最终酿成了今日之灾祸。
程秋扇的神情终显出几分落寞:“我们还是输了。”
秦顾安静地听她说完,突然开口:“嗯,是输了。”
输得一塌糊涂,为人间做出的努力被误解为痴男怨女的情爱纠葛,甚至连自身的存在都被抹杀。
程秋扇愣了愣,眼波流转。
秦顾却紧接着又道:“但你们没有失败。”
“没能杀死魔种,从结果上来看,确实是魔种赢了。但你们让魔种不得不再次沉寂,让人间得以存续百年之久…其功卓著,青史当载。”
秦顾向程秋扇一揖到底,满怀敬佩:“我不知是何等卑劣之徒,将你们从史书中抹去,但这一拜,是为当世之黎民百姓,感谢前人之牺牲。”
这不是失败。
而是你们的荣勋。
是你们为后世探明了道路,创造了放手一搏的机会。
程秋扇瞪大眼睛,泪花在眼眶中闪烁。
“去吧,”她笑着说道,“去断月崖吧,秦顾,季允,我未能亲眼见到的,请你们替我去见证。”
去走完我们未能走完的路,去拯救我们未能拯救的苍生。
…
魔息弥漫的长街上,身躯腐化成崎岖形态的人们蹒跚前行。
随着身体的异化逐渐加剧,他们的记忆也开始复苏。
北徐城的人们想起,他们是怎样暗中支援着魔龙玄英,又是如何在修真界指控程秋扇私通魔族时,坚定不移地站在程秋扇的身后。
——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与魔族勾结。
——若要处死程秋扇,何不将整座城也一起处死?
他们在修士震惊的眼神中畅快地大笑:
愚昧、愚昧,连敌人是谁都分不清明的修士,是何等的愚昧!
紧接着,人们想起北徐的覆灭,那不过是一眨眼,上位者一弹指,就能让他们灰飞烟灭。
而已铺满大半天空,还在不断贪婪吞噬天幕的魔眼,就像催命警钟,每睁开一只,“生命”的倒计时就转动一分。
他们惊讶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死去了,并且即将再次死去。
可怕吗?可怕。
害怕吗?
怎么会怕。
就像千万个日夜中最普通的一天,化为妖兽的人们继续漫行在城中。
既不对魔眼怒目而视,也不躲藏避让。
他们只是无视了魔眼。
意识到这一点的魔眼瞬间暴怒,一只只眼球狰狞地快要弹出眼眶,它们满怀恶意地散播着魔息,让孩童稚嫩的脸腐烂、让以叫卖谋生者失去唇舌,让威严者双腿折断…
它们用尽一切办法,想让这些胆大包天的凡人屈服、叫他们颤抖。
可店小二歪歪扭扭地抖开酒旗,雁回客栈只剩“回客”二字的腐朽牌匾被他支好,他的口中发出“啊啊”的大叫。
“雁回客栈歇业大酬宾,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绞断唇舌,依旧无法阻拦我们发声。
砍折双腿,也休想阻止我们前进。
凡人、凡人…
这天下最多的,非修士也非妖魔,而是凡人。
我们不会向你屈服。
…
黑龙冲破魔息围困,咆哮着向城外飞去。
北徐城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用目光为他们送行。
不知是谁率先唱了起来:
“漠北孤城兮,有风徐徐;
今日何日兮,望月皎皎。
月君月君兮,羽衣扬扬;
无求无愿兮…”
秦顾站在黑龙背上,望向街上极渺小的人的轮廓。
那一大一小两只外貌相似的妖兽,像是一对手牵着手的母子。
歪歪扭扭前进,每逢一个摊位就要驻足的妖兽,看起来年事已高。
而那守在树下一动不动的,似乎正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而翘首以盼。
这里不是死城,这里是…
最后的人间啊。
比蚍蜉还要渺小,比星辰更加璀璨。
回头望去,程秋扇站在城墙之上,皮肤一点一点腐烂,如被蚕食的树皮。
魔息同样对她产生了影响,她只剩下半张完好的脸了,而腐败还在继续。
她的容貌不再昳丽,眼眸不再明亮。
但魔眼在她的头顶繁殖欺压,却难以让她退却分毫。
她站在那里,就是最璀璨的月辉。
凡人之躯,独守一座孤城。
屋舍会倒塌,躯壳会腐烂。
但北徐城不会消失,自由的灵魂永不腐朽。
砖瓦坍塌的轰鸣袭来,滚滚浓烟顷刻翻涌,不断向秦顾与季允迫近,似乎拼尽一切,想要将他们拽入万劫不复。
然而一阵微风轻柔却坚定地吹来,宛如谁轻轻一推,黑龙乘风而行,在最后一刻冲出坍塌的城邦。
——北徐,起风了。
漠北孤城,有风徐徐,乃成北徐。
黑龙突然开口:“师兄,刚刚与程秋扇告别时,她说她有一个请求。”
秦顾压低声音:“什么请求?”
季允道:“她说…”
“…永远不要忘记北徐。”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断月崖原本叫做望月崖,因站在崖上最高的岩石上,便能轻而易举望到月上沟壑、甚至月上之仙人而得名。
那块最高的岩石,因见证无数痴男怨女月下盟誓,而被北徐人取名为“情人岩”。
后来,根据北徐史官的记载,有一次天降骤雨,雷电整整劈了情人岩一天一夜,情人岩于是被生生劈裂,化作滚石落入崖下。
天生异象,民间自有传说。
传说曾有一对爱侣在情人岩上约定终身,爱侣中的男子却在私奔当日遭到女子背叛,悲痛之下跳崖自尽,怨魂化作雷电,延绵不绝的暴雨就是他的眼泪。
传说究竟有几分当真,实不好说,但情人岩确确实实毁于一场大雨。
自此,完整的月亮就不再能被看见,即便站在崖岸最高处,也只能看到残缺的月相一角。
望月崖变成了断月崖。
而此刻,别说月亮,秦顾就连天空也看不见。
那是什么生物的骸骨,在积年累月的风霜摧折下,依旧保有着原初的形状,甚至因雨雪的打磨,白骨变得光滑,如宝石的亮面、珍珠的弧光。
它太巨大了,即便是胸肌的骨骼,也足以遮蔽整片视野。
比之被遗弃的尸骸,巨兽的尸体更像隆起的山脉,脊骨起伏着,组成山宽广的石阶。
“这是…”秦顾在这威严的白骨前驻足,“是龙骨。”
再确切一点,是玄英的龙骨。
秦顾不由屏住呼吸。
他见过生机勃勃的龙,也见过归墟中无面的龙裔,却唯独没见过龙的骸骨。
这是截然不同的震撼,却又带着漫彻心扉的悲伤。
季允道:“龙族这样等阶的魔物,陨落以后,魂魄散入天地,□□则会在死亡的那一刻化归尘泥,成为其他生灵繁衍的养料。”
于是便有万物苏生。
秦顾听懂了季允的意思:“你是说,龙骨并不会保存下来?”
季允点点头:“是的,龙族没有这个习惯,人魔交恶以后,龙族更不喜欢将尸骨留在天地之间。”
可玄英的骸骨却在这里,以龙身的方式,留在了断月崖上。
他的龙首,秦顾看过去,并没有向着月亮、或是魔域的方向。
而是恰恰相反。
朝着北徐城扬起。
骄傲的龙,即便陨落,也不愿低下头颅。
却愿意为了所爱,守望在断月崖上,守望北徐、守望程秋扇。
他终究没等到爱人归来。
就像那首歌谣的后半阙。
季允抬起手,魔息源源不断涌向龙骨。
他解释道:“玄英虽死,灵魂或许还未全部消散,师兄,我会尝试通过龙尊之间的传承,与玄英建立连接。”
魔息缠满每一根白骨,为凄厉的白裹上幽紫哀悼。
紧接着,崖石颤动,魔息开始向上汇聚,凝出一头青色巨龙的虚影。
与此同时,魔息也开始在季允身上翻涌,黑龙冲破雷云,在他背后浮现。
玄英与季允,青龙与黑龙。
肉身腐朽,灵魂却能跨过百年时光。
季允闭着双眼,似乎进入无人之境。
秦顾不便打扰他,便望着这庞大的骸骨。
玄英生前有多强大,死后就有多孤独。
巨大的痛苦悲伤突然淹没上来。
北徐尚且与程秋扇同在,玄英却独自一人,在断月崖百年销骨。
魔种存在了千年啊,就连一步登仙的无垢仙尊都奈何不了魔种,他一个困在化神境迟迟无法突破的普通修士,又该如何反抗?
他们一定会失败。
失败以后,季允也会像玄英一样,在唾弃声中孤独地死去么?
——“当然了,秦顾,你终于发现了。”
心中有个声音回答了他。
——“可如果季允接纳了魔种,他就会突破千年来无人迈过的天堑,他会取回龙族本该拥有的神力…”
——“他爱你,什么都会听你的,你会与他相守一生。”
秦顾眉心微动,似乎看见他与季允并肩而立、接受万民朝拜的场景。
多么让人心驰神往,季允不必再与魔种争斗,他也不用在人间与季允之间做出抉择。
啊、啊…
——“而你,秦顾,你会拥有想要的一切…太平还是战争,都由你翻手覆雨…”
——“承认吧,你没有那么强大,也没有那么无私…你也爱着季允,不是吗?”
接纳魔种吧,接纳魔种、接纳我…
——“呃?!”
金红灵力自丹田爆开,一路直冲四肢百骸,秦顾强忍着撕裂自我的痛楚,用灵力攻击了自己!
心中的声音发出一声痛呼,一道模糊人影狼狈地自秦顾体内剥离,落在几步之遥的远处,阴晴不定地瞪视着他。
秦顾气喘吁吁地抹去唇角鲜血,冷冷看了过去。
那是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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