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略有些生硬地转开话题:“那日有两名学生,我还未见过——”
他不太擅长说谎,这话题自然转换得极为勉强,伍正年却如获大赦,乐呵呵拍了拍谢深玄的胳膊,道:“放心,谢大人,我今日亲自盯着他们来上课了。”
语毕,伍正年倒还觉得很自豪,挺直了胸膛,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壮举。
谢深玄:“……”
等等,亲自盯着方能来上课,这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吗?
“另外还有一事。”伍正年又轻咳一声,“谢兄,其实那日……我就想告诉你的。”
谢深玄:“……那日?”
伍正年清了清嗓子,道:“你初来太学之日。”
谢深玄:“……”
他又开始有些不祥的预感。
伍正年:“还有……画舫那一日。”
谢深玄:“……”
“只不过你我总遇意外。”伍正年的声音越来越小,“事情一乱,我便总是忘记告诉你……”
谢深玄心中不安更甚,犹疑着询问:“……到底是什么事?”
伍正年深吸了口气。
“太学每年年初都有小考。”伍正年说,“今年学制改制,若年初小试不合格,学生还要倒扣分数。”
谢深玄:“……”
谢深玄的心,咚地一声便沉底了。
年末终试之时,他需得让学生们达到十二分的成绩,若是分数不够,便得清退回籍,可他现在这些学生,成绩最好的赵玉光是负一分,成绩最差的帕拉只有负七分,他们想要追上现今的分数差距,已是极为困难,若开年他们还要倒扣分数……
不行,他这书是教不下去了,他还是回家当他的大少爷吧。
“谢兄,您放心。”伍正年又心虚万分道,“开年小试不同于每月月试,没有那么难。”
谢深玄却又从伍正年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句关键。
“月试。”谢深玄深吸了口气,“不合格也要扣分?”
伍正年:“……哈哈。”
谢深玄:“……”雁山庭
倦了,累了,放弃了。
他还是回家吧!
-
遭受重大打击而心神疲倦的谢深玄,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伍正年身后,随伍正年一块到了癸等学斋的小院内。
离着学斋还有一段距离,他已听得里头翻天的喧闹,仔细听来,是柳辞宇的大笑,帕拉十分努力但没有一个字在正确音调上的课文朗诵,以及一个谢深玄未曾听过的声音,夹杂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似乎正竭力介绍着什么——嬿擅庭
“这是我自玄天观中求来的开运符,非常灵验!”那声音大声说道,“还有这从五峰顶上求来的桃花锁——”
伍正年尴尬在他耳边低语:“谢兄,那应当就是小洛了。”
谢深玄:“……”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从那学斋的门边往学斋之内看了看,裴麟身边那桌椅上多了个人,穿着太学内学生统一制式的衣物,可那衣服不论怎么看都显得很不对劲,甚至比边上衣着鲜艳的柳辞宇看起来还要古怪。
这人腰上系了一大串叮叮当当的铜铃,胸口不知被何物塞得鼓起一片,脖子上挂了两串颜色古诡的花团,手上还有一整串念珠,他握着柳辞宇的手,正认真为柳辞宇看着手相,口中说得条条是道,天桥底下算命的老头儿都不一定能像他一般掰扯出这么命理术数的词汇。
在他之后,则是一名面色青白的削瘦学生,面容生得还算不错,很有几分斯文气质,就是看起来实在太瘦了一些,下巴尖得好像能把人戳伤,他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岿然不动,除了把每个字都念错的帕拉之外,他竟然是唯一一个在看书的人。
谢深玄竟觉得有些欣慰,来癸等学斋之后,他的要求已被这古怪学斋彻底拉低,能看书的就是好学生,看的竟然还是课文……天呐,这到底是怎么难得一见的好孩子啊!
伍正年指了指那名学生,低声道:“那是陆停晖。”
谢深玄满意点头。
除开这两个陌生面孔外,谢深玄又将目光转向学斋内的其余人——赵玉光脸色惨白,好像比昨日还要惨一些,黑眼圈倒是不见了,他昨夜似乎睡得还不错,只是这惊惧万分的状态,像极了受惊的小兔儿,实在令谢深玄有些说不出担忧。
赵玉光之前坐着裴麟,裴麟依旧睡得极香,谢深玄想起诸野给他的建议,诸野提议将裴麟列为他接下来“逐个击破”的目标,不由再长叹了口气;赵玉光身后则是柳辞宇,他今日也没有穿上太学生统一制式的衣服,今天他的衣服是藕粉色的,没有上一回所见的扎眼,却也很是突兀,谢深玄虽然并无意见,可伍正年却忍不住在他身旁唉声叹气。
坐在另一排的林蒲和叶黛霜注意到先生们到了此处,林蒲便悄悄绕过桌案溜回了自己的位子上去,手中却攥着一张似乎是洛志极塞给她的开运符,至于坐在洛志极那一列最后的帕拉……他还在大声读书,念的似乎是汉文,但细听之下,谢深玄觉得自己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谢深玄叹了口气,朝学生桌案之前的那张先生的书案走过去,路过裴麟的桌案前时,还伸出手敲了敲桌面,希望能够以此将裴麟唤醒。
他一出现,台下的学生的确安静了下来,不再胡闹言语,可那些话语全都自他们口中转向了心中,谢深玄看见学生们的头上接连冒出了字迹,不由稍稍分神,朝那些红字看去。
「他竟然坚持到上课了!」
「多好的美人,多糟糕的嘴」
「听说甲等学斋所有学生的爹娘正在联名上书——」
「谢深玄血洗接风宴」
谢深玄:“?”
等等,最后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谢深玄怔了怔,大概是那日接风宴遇刺的消息外传,连太学中的学生都知道了……
可这事同他有什么关系啊!他才是此事的受害者吧!
谢深玄不免皱眉,却也只能将此事憋在心中,他愤愤不平垂下眼眸,裴麟竟然还趴在桌上一动不动,没有一点要自美梦中醒来的意思。若不是裴麟呼吸沉稳,鼾声也很稳定,谢深玄几乎就要以为他是犯了什么重症昏过去了。
谢深玄看着裴麟,沉默片刻,觉察学斋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他便再叹了口气,多用了些力道,又敲了敲裴麟面前的桌案。
整个学斋内所有人,都盯向了睡得正香的裴麟。
裴麟的鼾声似乎还更平稳了一些,他咂了咂嘴,发出一声梦呓,略微动了动了身子,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正想再用力一些——一旁沉默不言的诸野忽而将手中刀鞘狠狠敲在裴麟的桌面上,发出一声巨响,吓了众人一跳,裴麟这才迷迷瞪瞪睁开了眼,先伸了个懒腰,再抹抹嘴,迷茫睁着眼看向面前几人,目光一一自几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诸野身上。
裴麟的目光一瞬清明,眨眼之间便已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端直了脊背,站得极为规矩,目视前方,虽不知眼前的都是什么人,却还是下意识提高音调,大声道:“先生们早上好!”
谢深玄:“……”
诸野在一旁凉飕飕说:“你睡得很香。”
裴麟脸色惨白,支支吾吾说:“没……没没有啦诸大哥……”
诸野再看了他一眼,裴麟极为迅速自觉改口,道:“诸……诸大人!”
谢深玄:“……”
说实话,谢深玄很惊讶。
他最初听诸野提起裴麟时,还以为在诸野眼中,裴麟差不多等于是他的弟弟,他对裴麟应当极为偏袒亲近。哪怕诸野同他提起过裴封河的信,他也觉得那只是裴封河心中的想法,裴封河是干得出这种事来的,他不觉得惊奇,可今日所见……竟令他觉得裴麟心中对诸野的惧意,已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程度。
诸野又看了裴麟几眼,每一眼望去,裴麟都要自觉调整自己的站姿,他的腰挺得越来越直,身形也越来越端正,就在谢深玄几乎以为诸野不会再开口说话时,诸野忽而便开了口,道:“这是谢先生。”
裴麟立马点头,摆出一副认码头拜大哥的架势,就差没直接给谢深玄跪下磕两个响头,猛然朝谢深玄鞠躬,大声道:“谢先生好!”
谢深玄:“……”
谢深玄将要出口的所有话语,又这么被堵了回去。
诸野似乎还想再同裴麟说些什么,可几人又听见一阵急促脚步,谢深玄回首朝学斋入门处一看,便见一名男子站在门外探头探脑朝内看。
他不认识此人,又见此人一身短打,看起来不像是太学内的先生,正想问此人有何要事,却已见着那人头上冒出了“该死的谢深玄”这六个大字来。
很好,是玄影卫的人,那大概是要来找诸野的。
谢深玄闭了嘴,瞥上身边的诸野一眼,诸野果真朝外走去,同那人走到院中,似乎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便随着那人自此处离开。
诸野离开之后,伍正年也赔着笑同谢深玄告辞,他事务繁忙,实在没有时间在此处多留。至此,学斋内只剩下了谢深玄一名先生,待两人离去之后,方才还板正坐姿的裴麟登时便换了一副姿势,懒洋洋支着下巴趴在桌案上,耷拉着眼皮,似是又快困得睡着了。
他显然不怎么想要理会谢深玄,没有在课堂之上闹事,便已算是极为给诸野面子了,要想他在诸野不在的情况下主动听课?根本没有这种可能。
谢深玄看着他,免不了微微蹙眉,在心中思忖如何应对此事,一面先抬眸看向其余太学生,先介绍自己的身份。
“我想诸位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谢深玄道,“接下来,我便是这学斋的先生。”
学斋之内寂静无声,学生们大多还算乖巧,一并抬首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要出口的话。
年初小试一事,伍正年今日方才想起来要告诉谢深玄,学生们或许也还不知晓,谢深玄叹了口气,觉得至少应当先将此事告知众人,他勉强打起精神,道:“伍祭酒同我说过——”
裴麟已走了神,从谢深玄站立这位置看去,正好能瞥见他小心翼翼将手深入怀中,自以为一切不为谢深玄觉察,从里头摸出了一个油纸包裹的玩意来。
谢深玄瞥了他一眼,裴麟有些警觉,飞速将那些东西藏到桌案之下,待谢深玄微微移开目光,他以为谢深玄不再看着他后,又偷偷摸摸地将那东西拿了出来,再小心翼翼解开外头包裹的油纸——很好,谢深玄一眼便看见了里头包着的糖酥。
他大概明白了裴麟此举的目的,当年裴封河可没少干过这种事,谢深玄当然熟悉得很,学生们总是以为先生是看不见他们私下的小动作的,可殊不知以先生们站立的角度而言,他们一举一动极为清晰,裴封河当年因为此事,可没少挨过先生的戒尺。
谢深玄微微侧过身,再给了裴麟一些小动作的空间,从这个角度,他能用眼角余光看见裴麟,裴麟却会觉得他根本没有在注意他,至此,谢深玄方接着方才的话道:“二月月中时,你们需得经过年初小考。”
裴麟已小心翼翼将纸包完全打开了,他从中摸出了一颗酥糖,用书册遮挡住自己的脸,将那酥糖塞入口中,不动嘴地努力品尝,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谢深玄:“我并不知诸位的课业情况,先前那几位先生,似乎也没打算告诉我。”
咽下这颗糖酥之后,裴麟故意侧身,装出一副认真听谢深玄说话的模样,以书册挡住手中的纸包,将那酥糖往后递过去。
他身后坐着赵玉光,同裴麟不一样,赵玉光显然不敢在课堂之上做出这种事情,他将身体绷得极为板正,以此来拒绝裴麟的好意,可那食物的香气飘到他面前,令他禁不住咽了好几口唾沫,眼眸中写满了对糖酥的渴望。
谢深玄正好说完后半句话:“……正好能借这小考看一看你们的课业。”
他转过身,裴麟动作迅捷,瞬间将糖酥收了回去,压在书册之下,等谢深玄走到他桌案另一侧,他便又换了个姿势,故技重施,以书册挡住自己的手,把赵玉光拒绝的糖酥递到坐在他左侧的林蒲桌上去。
林蒲可不打算拒绝,这一套动作,他们显然已在之前其他先生的课上重复了无数遍,她飞快接过糖酥,趁着谢深玄垂下目光的片刻功夫,已将糖酥分给了自己身后的叶黛霜,而后叶黛霜再分了一部分给赵玉光身后的柳辞宇,柳辞宇则用书册挡住了那纸包,小心翼翼寻找着将这些糖酥递到另一排的机会。
谢深玄已说完了所有的话,反正除了赵玉光、帕拉与陆停晖三人外,这些学生似乎也不怎么打算听他说话,事情到这一步,他倒是觉得已差不多了,眼见着裴麟又从怀中摸出了个纸包,谢深玄轻轻叹了口气,终于打算点出此事,直接了当转过身,看向身后的裴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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