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哥去哪儿了?”他喃喃,突然又抬高声音问廊下仆婢,“我的哥哥呢!你们还我哥哥!”
仆婢们哪里能答。母亲离了织机快步走来,突然抬高了手臂,巴掌高高扬起,大声道:“你是说梁怀枳吗?”她的声音在发颤,“你们……你们伤天害理,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孩子!”
巴掌终究没有落下,落下的是母亲的泪水。泪水烫在脚底,烫出一条深深裂缝,似大地张开的血口。怀桢站立不稳,头晕目眩,即将要被吞噬了。他不明白,又望向母亲的眼睛。那双温柔的眼睛一直在流泪,含着无限的悲哀和怜悯,好像在告诉他,这样是不对的。
是不对的……
他突然惊恐地跌退两步,不敢再看母亲的眼睛。
他心中明白母亲已经不在了,可他忍不住想。
母亲在天有灵,若是知道,如今的他同哥哥,已经走到何等地步……母亲会丢下他们吗?
中山国位置偏北,气候恶劣,常有大风雪。许是有雪化作了水,滴落在他眼睫。没有哥哥的中山王宫,好似变成一个纯然陌生的地界。他转过身,望见王宫门外天地昏暗,积雪逾尺,连卫兵的矛尖都似在颤抖,光芒细细碎碎地扎出一片罗网。
他抬足向那罗网之外奔去。
母亲惊呼一声,但没能将他留住。他奔上无人的雪原,单薄的衣衫底下胸膛起伏,浑身发抖,双脚被冰雪磨得通红。太冷了,北风仍夹着雪粒呼啸扑到他脸上,像给他冷冷扇了几个巴掌——
“您到底想要皇上像哥哥一样,还是想要皇上像爱人一样?”
眼前忽而出现一个灰色的淡影。雪光之中,仿佛他的错觉,他用通红的手背揉了揉眼睛,而那淡影更淡,竟似要消失了。
是哥哥。哥哥已经等他很久了。
他再也忍耐不住地狂奔过去——
“哥哥!”
怀桢猛然睁开了眼睛。帘帷一阵轻晃,静谧的香雾都似惊慌地逃散开。眼前是一方温热的胸膛,印着暗绣的花纹,他突然失语。
怀枳的下巴蹭了蹭他的发,喉结微动,关切地问:“做噩梦了?”
怀桢缓慢地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昨夜他们做得温温柔柔的,像相恋多年的平凡夫妇一样。谁知会惹来这样的梦呢?仰起头,哥哥的胡茬便摩挲过他的脸。哥哥的眼瞳深邃而专注,也不知他醒来多久了,盈盈地还似带笑。
他怎么总是在笑。
怀桢垂下眼,很不在意般道:“你一直瞧着我吗?”
怀枳揽了下他的腰。清晨微凉的空气里,两人的呼吸湿热地交缠,“我一直瞧着你,不好吗?”怀枳温声回应。
怀桢不言语,也不想再让哥哥瞧见他表情,便将额头抵在怀枳肩膀,胡乱地撞了一下。怀枳被他闹得发痒,笑意更浓,怀桢却愈发不快,抬腿一个翻身坐在他身上,恶狠狠俯冲下来咬他的嘴唇。动作很凶,但咬着咬着,又成了缠吻。在喘息的间隙里,怀枳从他的腰后向下拍抚他屁股,哄孩子似地笑:“你在怕什么?怕到在梦里叫哥哥。哥哥在这里啊。”
怀桢一错也不错地看着他,喉咙滚动了一下。眼中仿佛还藏着那一望无际、不知后果的雪地。
“陛下、齐王殿下,昭成君方氏求见——”
宜寿的声音忽而在帘外响起,伴随着急切的脚步声,踏碎了清晨的雪风。怀桢的眸光微微一凛,坐了起来。
怀枳也慢慢地起身,目光落在帘后那一个纤瘦的影子上。
“殿下!”方楚一来,便不顾仪态地跪下,全身俯伏于地,哭得双肩颤抖。怀桢突然抓住了帘幕,好像下一瞬就要撕下来。
“殿下,长公主……”方楚哭着道,“长公主求您去见见她,最后一面……”
--------------------
大家跨年快乐呀!!!!!!哥哥弟弟还有4小节就完结啦!!!!明天会继续更新哒~
第154章 51-3
======================
公主府中,虽然草木茂盛及膝,但亭台院落都干净整洁,显是有人日日清扫修葺。怀桢在庭中立了片刻,直到哥哥轻轻推了一下他的后背。
此前怀桢来过许多次,鸣玉虽然不记得他,但也总是自得其乐的。或在八角亭下抚琴,或在楼阁中念诗,有“人”陪着她,温温柔柔地同她说话。长久下来,连看不见魂灵的怀桢都仿佛已习惯了那魂灵的存在,望见鸣玉同人笑语,甚至会感到安心。
但是今日却不同了。只是走到鸣玉寝阁的门槛边,已经听见细细的咳嗽声,像漂浮在空中的蛛丝,缠绕在早已敝旧的房梁砖瓦。怀桢便挪不动步子,愈是靠近,就愈是害怕。
方楚说,长公主缠绵病榻,昏迷多日,却一直不许人告诉皇帝和齐王;今日反而不同,她一醒来就坚持要见两位哥哥,她那样聪明,似乎是怕自己万一再睡过去,就再没有机会了。
怀枳的手按在怀桢背上,又用力地上下抚了两下,低沉着声音道:“那就更要快些进去了。”
鸣玉的声音在里间响起:“是哥哥吗?二哥哥,六哥哥!”
抬高声调时,依稀还有少女的神采;但声线的沙哑已遮不去了,不论喝多少药汤,身体都迅速地瘪下去,皮肤贴着骨骼,血管纤毫可见,只一双眼睛还是很大、很亮,和她的六哥哥怀桢有些相像——都是那样无辜的黑,眼睫毛一扑扇,便仿佛能拦下所有横流的世事。
鸣玉艰难地半坐起身,方楚忙给她拿了隐几和软枕过来,怀桢接过,沉默地垫好,扶着鸣玉的身子,自己也顺势坐在了床边。鸣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立在一旁的怀枳,伸出两只手,一边牵住了一个。
“我们好久没说话了。”鸣玉笑道,“之前不认得你们,你们怪不怪我?”
怀桢的手在发抖,很快就被鸣玉察觉到,但鸣玉没有言及。是怀枳先开口,他还轻轻抚摸一下鸣玉的长发,温和地道:“不怪你。我们是哥哥,你是妹妹,你想怎样,我们都依你。”
这话隐约是在问鸣玉的遗愿了。怀桢的肩膀又颤了一颤。
鸣玉望着他,揶揄道:“六哥哥胆儿变小了。”
“是。”却是怀枳接话,“他不似从前那样没顾忌了。”
这话说得像个稳重的一家之主,又像只是来自爱人温馨的评价。在懂得了爱以后,才会更怕失去爱,怀桢紧攥着妹妹的手不肯放,好像这样就能让她走得再慢一些。
鸣玉道:“那我同二哥哥讲。”她很清醒,很冷静,“二哥哥,我要同魏公子葬在一起。他的尸骨如今还在长安城郊,二哥哥帮我起出来,将他放进我的棺材里,好不好?”
一阵冷风忽而从帘后窜入,拍打在人的脸颊骨肉,又陡顿放缓,带着晚春草木的湿意,轻悄悄落在床脚。
“好。”怀枳没有过多犹豫便应下,“二哥哥给你办得风风光光的。”
鸣玉笑了,“那我还要穿红衣裳,梳高高的头,要戴母亲的玛瑙冠子。”
“好。”怀枳道。
“不好!”怀桢突然尖声叫出来,“你穿红衣裳做什么,到地下去给魏之纶做夫人吗?你就这样着急往地下去!”
鸣玉看向他,他的眼中都挂了泪了,眼睫毛一簇簇地。鸣玉道:“怎么比我爱哭。”吩咐方楚拿来巾帕擦拭。被外人看着,怀桢又不自在了,抬高脖子吸了两口气,眼睛红了一圈,但眼泪迟迟地不掉。
鸣玉怔怔看他,轻道:“我已不算着急的了。”
“我去问太医。”他说,便要拔腿离开。
“——哎。”鸣玉却拉住他,示意怀枳,“让二哥哥去。六哥哥,你再陪我说说话。”
将死之人的安排,尽管声微气弱,总是让人难以拒绝。怀枳深深看她一眼,她的神容坦荡安详,怀枳也便跟随方楚掀帘而去,给他们二人留下一片寂静的空间。
鸣玉要待怀枳和方楚的身影都彻底看不见了,才终于松垮下肩膀,双臂缠住怀桢的腰,将脸埋进怀桢怀里,道了声:“六哥哥,同他在一起,我不怕死。”
还像小时候一样,鸣玉是最爱同他撒娇的。怀枳比她年长太多,威严具足,有些话反而不易说出口,有些幼稚的动作也不敢做。但此刻她抬起头,终于也有了微微的泪影,“但是六哥哥,我知道你帮我挣了许多年的命,若不是你,我早已死在匈奴,一个人孤伶伶的,什么也没拥有,什么也不留下。”
怀桢抬手,手指用力去擦她的眼角,泪水便润泽开,红了一片白的肌肤。
“我都知道了。”鸣玉任他擦着,轻声地道,“云翁同我说过一些,魏公子也同我说过一些,我再自己琢磨了一下,便都知道了。六哥哥,你一定很辛苦吧。”
你一定很辛苦吧。
怀桢闭了闭眼,不回答,只是又抱紧了她。他的小妹妹,小时候那样玉雪可爱的一个团子,如今却瘦得像一把烟,连骨头都没有几斤重量,他怕自己若不抱紧,风一吹她就会散掉了。
“待我死了,所有的代价也就都报偿了。”鸣玉因出气多进气少,不论说什么话,都像随着风声在叹息,“你也就不用再辛苦——也不用再害怕了。”
她的手沿着怀桢的襟袖而下,又抓住他的手,克制住他的颤抖,“二哥哥都安排好了。我听魏公子说,天子受命于天,元寿尊贵,若是他将寿命分给你,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你们本就是亲兄弟,同气连枝,寿数相生,你们会死在一起。”
“分给我?”怀桢低着头,话音平平地重复,“死在一起?”
鸣玉望了他许久。有些事她早已知晓,也不必再说。即将离开此世去往魏之纶的身边,这样的期冀让她有种遗世独立的平和。
“你担负了那样多,”她还是笑了,好像在这世上,她最终希望给亲人留下温暖的笑影,“从今往后,还有二哥哥心疼你——我就可以放心地走啦。”
而后她便从怀桢的怀抱里离开了。倚在床头,抬起眼,目光穿过怀桢的躯壳,飘飘荡荡地望向帘后一尺之地,笑容还是那样纯澈:“你来接我了?”
她的笑容永远停在了最天真而美好的年华。
*
怀枳在外堂召见了太医周至,又召来公主府的詹事从人,甚至还有几名方士。按鸣玉说的,她要同魏之纶葬在一起,那一定不能是没名没分地下葬——他也答应好了,他一定要给妹妹办得风风光光。
商议停当之后,他估量那两兄妹大约已经谈完,便起身走入内庭,迈入寝阁。
怀桢正坐在床边,将下巴埋在胳膊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床上再度陷入熟睡的妹妹。
怀枳看了一眼鸣玉,微微皱了下眉,回头示意周至。周至忙去探她鼻息,脸色一变,想拉她起身推宫过血,却被怀桢拦住。
怀桢道:“我去将母亲的玛瑙冠子寻出来。”
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向那收藏箱箧的偏阁。怀枳再顾不得旁人,快步跟上,到无人处拉住他手,一把将他揽进怀里。
泪水渐渐洇湿了怀枳胸前的衣襟。
怀枳有力的手掌扣着他的后脑,手指穿过黑发,轻轻地、有节奏地揉着他的后颈,还像抚慰一只小猫儿一样。
梁怀桢来到这个世上,已经十年了。
这十年来,他费尽心机权谋,使尽声色手段,救母亲,救妹妹,夺皇位,杀异己。他成全了很多情分,也造下了很多冤孽。他满手都是解不开的缠结和洗不净的鲜血。
但他毕竟全都担负起来了,坏的苦的恶的恨的,他全都清清醒醒担负起来了。
他所唯一不能担负的,却是他对哥哥的爱情。
但这也没关系了。
冥冥之中,仿佛鸣玉还在笑着同他柔柔地说话。
从今往后,哥哥会心疼他。
--------------------
2024第一天!新年快乐呀!
第155章 迟迟归
===============================
52-1
咸宁六年三月十七日,长公主鸣玉薨逝,谥嘉信。出殡之日,賵赠黄金万斤,自未央宫至长安四道城门,皆置葬仪灵轩,皇帝、齐王亲临其穴,公卿百姓遮道而哭。
与嘉信长公主同时出殡的,还有那原本葬在城郊的罪人魏之纶。
长公主料是不喜欢悲戚的,宠爱她的两位哥哥找出了庄懿皇太后留下的冠冕常服,为她披戴上一身金红珠玉,又给魏之纶的尸骨换了楠木重棺,与长公主的并排,一同送往帝陵落葬。到十日之后,三月廿七日,宫中灵台鼓吹再起,是皇帝设饯为长公主与魏之纶二人招魂。
名为招魂,实是冥婚。
今上登基以来,所为狂悖,世俗所不容,于今年为甚。困居常华殿三年后一朝亲政,竟至于元会杀人,宗庙二座,如今乃将囚死罪人与金枝玉叶作配。若说此是长公主的遗愿,那么就更应了朝野间的担忧——庄懿这一支留下的三兄妹,全是疯子。
疯到不顾礼法,不顾人伦,不顾天命……
晚春时节,烟柳冥漠,皇城中弥漫着眷恋的气息,挂了白幡的瓦檐滴着前夜的雨水,草木欣欣迎向夏日。皇帝、齐王站在灵台之上,方士三唱魂兮,礼官再拜成礼,不伦不类的流程,也到底走了下来,无人敢多笑一声。
然而就在此时起了一阵风,从二人脚底盘旋而上,又像顽皮似地将他们的衣带吹到一处,两只白玉小狮子相互撞击,琤琤脆响。怀桢想探手去抓时,那风却留不住,带着妹妹曾经活泼的笑声飘远了。
他望着手心,感到一阵惘然。
“连鸣玉都成亲了。”怀桢捂着脸挡风,对哥哥笑了笑,“魏公子等了她太久,她连我们都顾不得了。”
怀枳揽过他,手掌轻轻揉了揉他的肩头,不言语。这是二人在元会之后少有的一同露面的场合,但真的站在一处了,怀桢才发觉哥哥是这样高大,长风振振,目光如炬,清冷地扫向台下。台下群臣于呜呜咽咽中探头探脑,都想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一些未来的端倪。但在他们与天子之间,还有无数执戈的武士列陛而立,宫墙四合,压抑得似连一只鸟雀都飞不进来。
86/88 首页 上一页 84 85 86 87 8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