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雪已经听说了,曾礼义此时正处于停职调查,过段时间警察部内部将会对他进行内部聆讯,这个时候如果被人看见他出入韩江雪的病房,只怕会让情况变得更难处理。
“要想跟踪我不被发现,那些人还得再练几年。” 曾礼义说着,稳稳接过从空中飞来的苹果,拿在手里用衣服擦了擦,也不削皮,直接啃起来。
“曾sir冒着这么大风险也要来,总不能是关心我身体吧?”韩江雪非常有自知之明地问道。
“那个叫万径的,”曾礼义也没有绕圈子,“你儿子?”
“对啊,是不是好漂亮?”韩江雪笑眯眯地炫耀。
“你拉他下水,就这么自信觉得能护他一辈子?还是你认为他会一辈子都听你的话?”曾礼义看着韩江雪问道,“不怕我杀人灭口啊?”
“曾sir,你自己听听,这是一个警察能说出来的话吗?”韩江雪说着又从果篮里拿了一个苹果,但他不像曾礼义那样直接拿在手里了啃,而是用水果刀开始一点点削皮,一圈薄到透光的果皮随着他转动的手腕垂落下来,“再讲了,他是我儿子,有乜信不信的?他聪明得很。”
“别忘了,陈孝平够是你老豆喔,就因为你聪明,现在也他已经死透了。”曾礼义举了个鲜活的例子,很难不说其中带有威胁和警告的意味。
韩江雪几下就削完了一个苹果,手法相当熟练,只听他说:“管得太宽了吧,曾sir,建议你还是多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职位和林炳豪吧。”
对于阿豪遭到临时拘留一事,韩江雪最开始还有些吃惊。他短时间内是没有对林炳豪动手的打算的,因为这个人对他来说实在没什么威胁,哪怕再放任他几年也无所谓。在韩江雪这里,杀陈孝平才是唯一首要的事。所以骤然听闻林炳豪被临时拘留的消息,韩江雪还忍不住想这人到底有没有蠢成这样,清理内鬼也能把自己清进警局。直到有人跟他说,那晚警察在假的交易现场搜到了毒品,韩江雪才意识到这大概是曾礼义的手笔。
至于为什么搞这一手,韩江雪想了想,大概是曾礼义怕他借机除掉和胜和,让新义安一家独大。
虽然两人私下勾结杀掉了陈孝平,但是香港黑社会由一家社团垄断绝对不是曾礼义想要看见的局面,所以那人必然会采取措施,以防这样的可能变成现实。
尽管林炳豪死了,和胜和也可以有其他人去当话事人,可仔细想的话,这些人到底比不上阿豪这个更好的选择。后者本身就已经具备竞选的实力,现在曾礼义做局出手保他,更是等于卖了林炳豪一个天大的人情。而像林炳豪这样的角色,通常都判不了几年,甚至如果辩护律师好好发挥,当庭就能释放。届时阿豪继续回去选他的和胜和话事人,选上了,警察有了一个好说话、好控制的人选来牵制新义安;选不上,他们也不吃亏。
“消息真灵通啊,二哥,”曾礼义语气微妙地点评道,“不过劳你费心了,我敢答应你,自然有办法解决这些麻烦。”
然后两人的对话在沉默中自动结束,而病房门同时被敲响。
韩江雪说了一句“进来”,就见手下推门而入,只是在看到房间里的曾礼义后,那人到嘴边的话又止住了。
“乜事?”他问。
手下的目光在大佬和曾礼义身上转了一圈,接着回答说:“二哥,是502病房。”
病房里沉寂一瞬。
“既然你儿子有事找你,那我不打扰了,”曾礼义说着站起身,临走前又多加一句,“不过讲句实话,我还是希望你不会变成下一个陈孝平。”
韩江雪没有给予回应,他拿着削好的苹果从床上起来,说:“正好,顺便送你一趟。”
万径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Mary,后者脸上隔夜的妆让她的神情略显疲惫。
“醒了?睡得还好吧?”只听她问道。
脑子仿佛被一团浆糊糊住,他仍在吃力地思考这是哪里,嘴上却已脱口问:“韩江雪在哪里?”
“他在隔壁。你不要乱动。”Mary说着,眼疾手快地上前把想从病床上起来的万径摁住了。
“我想见他。”万径说。
“你急什么,你才刚醒。”Mary一边说一边死死地摁着万径,力道出奇的大,万径挣扎了几下,竟然没能挣脱开。
这时,万径的脑子似乎终于渐渐地从昏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失去意识前的记忆也如同碎片般涌进脑海里。太阳穴忽然剧痛,像是有把改锥捅进了他的脑子里,在里头不停的搅和。万径痛苦地抱着头蜷缩起来。
Mary见状,当即冲到病房门口叫来了护士,护士又叫来了医生,随后一群人围着万径像参观动物园猴子似的上下检查许久,最终决定再给他打一针镇静剂。
“我不打,”万径甩开了护士抓着他的手,“我不要睡觉,我要见韩江雪。”
他的抗拒引起了更多的骚乱,直到病房门在一片混乱中被推开,接着响起韩江雪的声音。
“搞咩啊,人山人海的。”那人说道。
万径一下就安静了。医生和护士被他忽上忽下的情绪唬住,面面相觑半天,正准备趁现在把镇静剂打了,却听见韩江雪说:“算了,你们出去吧。”
正常来说,医生看病哪容得下韩江雪这么个外行加病患在这边置喙,但韩江雪的身份早就是医院里心照不宣的秘密了,于是在场的人彼此交换过眼神后便听话地离开了。
人都走后,病房里顿时清净不少。韩江雪坐到万径的病床边上,将手里那颗削好皮的苹果递过去,说:“吃吧。”
万径接过苹果咬了一口,是脆的。他都不知道韩江雪竟然记住了他爱吃脆苹果。
果肉在牙齿间被碾碎,迸溅出甜腻的汁水。
“有冇哪里不舒服?”和他穿着一模一样的病号服的人问道。
万径摇摇头。
于是韩江雪笑起来,饶有兴味地盯着万径吃苹果,半晌,开玩笑般说:“我只听过小蝌蚪找妈妈,没见过找爸爸的。”
这话让脸颊两侧忽然绷紧,热度像是火一样腾起。万径哪怕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脸红了,但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韩江雪:“你的伤,还会痛吗?”
“小伤,不用你担心。”韩江雪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万径飞起一抹粉的脸颊。
“阿爸,给我抱下。”
“咁大个仲诈娇啊?”
韩江雪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万径倾身抱上来时,他并没有躲开。
直到颈侧传来柔软的触碰,韩江雪微不可闻地顿了顿,接着开口道:“好了。”
作者有话说:
冇脑:没脑子
噉:这样/那样
走个阵:离开的时候,可用于指代过世
点解:为什么
冇嚟:没来
宜家:现在
仲:还
诈娇:撒娇
第三十八章 | 38. 出殡
【文明追悼,切勿打闹】
灵堂不见天日,全靠头顶的日光灯管照明。那些冷冰冰的白光洒下来,给原本就氛围肃穆的灵堂平添了一份阴冷。
摆在正中央的棺材是由金丝楠木做成的,远远看过去就像是有一层金丝织就的布裹着棺材一样,木头的纹理仿佛是金丝布的褶皱。棺材后面的供桌上是鲜果、遗照和一盏长明灯,而棺材两旁摆放着黄白二色的花圈和挽联。
这些东西都是韩江雪挑的,他挑了棺材的用料和样式,挑了陈孝平喜欢吃的水果,挑了那人年轻时的照片,估计来灵堂吊唁他的人里,有大概一半以上都没见过那样的陈孝平。
过去的七日里,韩江雪白天负责迎送前来慰问祭拜的客人,晚上要守着陈孝平的长明灯。他几乎没怎么睡,也奇怪得睡不着,只在天亮前的几个小时里合眼休憩片刻。
Mary是第三天的时候来的。
按理来说,她跟陈孝平没什么直接联系,也不是新义安成员,本没必要来,但她还是来上了三柱香,顺便给韩江雪交代一下仍在医院的万径的状况。
“小朋友又想见你,我快劝不住他了,”Mary听起来很是头疼,只见她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的小包里翻出一包烟,抽了一根出来后,她才像是想起什么,问韩江雪,“可以吗?”
“你自便吧。”韩江雪回答道。
Mary点起了烟,带着薄荷气味的烟雾在火光中升腾。她停顿了片刻,又问说:“我听阿鬼讲,等陈孝平出殡下葬后,你就要离开香港了?”
“他怎么乜都同你讲。”韩江雪的回答算是默认了。
“你要走的事没告诉万径?”Mary又问,“他现在两日不见你都不行,你还敢把他扔下,话走就走。”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一会儿,接着韩江雪开口:“又不是走了就不回来,顶多两三年。再说了,我也有别的事要做的,难不成真的寸步不离陪他一辈子啊?况且他以后也要走的,无论是成家立业,还是做什么别的。”
这回轮到Mary无言以对,许久,只听她略带嫌弃地说:“随便吧,搞不懂你们男的是怎么想的。”
说完她站起身,看上去是准备走了。
临走前Mary又看了韩江雪一眼,说:“至少走之前抽空再去关心一下小朋友吧,死人哪有活人重要。”然后她也不等韩江雪回答,扭头离开了。
Mary走后,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人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还戴着手套。只见他从外头搬进来一个花圈,接着走到韩江雪面前,开口道:“二哥,老板在海外谈生意,惊闻讣告,无法抽空亲自回来凭吊,因此派我送上花圈,以表对令尊离世之慰问。斯人已逝,切勿过于伤感。生活还要继续的。”
韩江雪同他握了握手,说了些感谢的话,随后便目送这人完成任务般离开了
像这样的情况这几日并不少见,陈孝平的身份敏感,有不少人物出于各种原因不方便亲自到场,便都会派人送来花圈。但可想而知,就连花圈也都是不署名的,搞得阵仗十分神秘。
就这么迎来送往,转眼到了出殡的日子。
韩江雪换上了身全黑的西装,只有胸前领巾的口袋别了一朵白纸花。不过最近雨下得太多了,就连几分钟前还又下了一场急雨,本该是蓬松散开的纸花花瓣受了潮,蔫蔫地皱在一起。
但大概也不会有人来关注这一点。
今日前来吊唁的人比平时少了些,加上此时是正中午,灵堂内更是空无一人。韩江雪难得闲下来,坐到了灵堂内的椅子上,看向陈孝平的遗照。
四周变得极其安静,就像世界停止转动了一样。韩江雪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呼吸。
这是个很奇怪的事,通常来说,他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呼吸。
但现在他每吸一口气,就感觉胸口一阵刺痛,仿佛有根针扎在里面,把他前胸后背都贯穿了似的。可他像是上瘾了一样,越发用力地呼吸起来,感受着胸腔像是在被撕裂一样地痛楚,抓住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可还是在某个瞬间,他感到一种什么都没能抓住的落寞,就连他也像坠入虚空,无论如何拼命挣扎,也无法使力改变任何事情。
那一夜枪响的瞬间,有非常短暂的一秒韩江雪是后悔的。后悔的感觉那么明显,以至于哪怕只是半秒不到,他也无法否认其确实存在过。
他想,就这么结束了吗?他这二十几年就要这么轻飘飘地落地了吗?不如算了吧。
现在想来,韩江雪觉得自己对于自己的了解还是比较客观的。他一早就猜到自己会心软,可又很清楚,如果不杀陈孝平,他就永远没有办法从过去逃离。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把杀陈孝平这最关键的一步交给别人来做,给一个绝对不会对陈孝平心软的人。
韩江雪想得很多,也想了很久。
直到陈孝平遗照上的面容渐渐变得有些模糊了,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哭了。
他一低头,眼泪“啪嗒”滴在了西裤上,洇出一块圆形的深色水痕。韩江雪抬手擦了擦眼泪,然后听见有人说:“先去吃饭吧,我帮你看着,有人再叫你。”
阿鬼坐到了他身旁的座位上,仿佛没看见他在哭,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大腿,像是在安慰他。
“中午饭好食吗?”韩江雪狗不搭八地问了句。
“盘青菜生到好似刚从地里挖出来的一样。”阿鬼回答道,眼看着韩江雪因为这句话笑了一下,他也笑了,又开口劝说,“去吧,好过无得食。”
下午出殡的时间比原定的稍微迟了一点,不过幸好,没什么大影响。
其实不来一趟殡仪馆真的都不知道,每天死的人竟然不少,就连出殡都要排队,从早上殡仪馆开门,到晚上关门,每个时段都已经排好了要出殡的是谁,插不了队。
有八卦小报的记者一早就打听到了陈孝平出殡的时间和地点,在灵车抵达前,就已经有人围在殡仪馆门口和街对面,等着拍摄这位生前无比风光的黑社会龙头在人世间的最后身影。
过了今天,尘归尘,土归土。
“要不要赶人?”阿鬼在旁边问了一句。
韩江雪沉默片刻,说:“算了,人家都讲了,文明追悼,切勿打闹。一个死人而已,他们爱拍就拍吧。”
抬起灵柩前,韩江雪作为陈孝平的儿子按惯例是要最后再祭拜一次的。
阿鬼看着那人双膝跪倒在蒲团上,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冲陈孝平的棺材和遗像深深地叩了一个头。然后有整整三十秒,韩江雪都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伏在地上,没人能窥见他脸上的表情。
三十秒后,韩江雪站起身来,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异样。只见他走到停放灵柩的长桌前,伸手搭上已经合拢的棺材盖,淡淡地说:“可以了,走吧。”
第三十九章 | 39. 离港
【一些事物瞬息万变,一些事物亘古不变。】
机场内人来人往,喧闹中有快乐也有悲伤,有分离也有重逢。
阿鬼一路把韩江雪送到了安检口,一旁的牌子上写着“安全检查,送客止步”。再前面的路他也陪不了了。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麻烦得闲多照顾一下万径。”韩江雪叮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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