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阿鬼语气嫌弃,但却没有拒绝。只见他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信封,说:“嗱,走吧。抓紧时间,不要误机。”
韩江雪轻巧地接过信封,说谢了。
“仲有,提前预祝你生日快乐。”阿鬼补充道。
“哈——噉礼物呢?”某人摊开手,摆出一副快拿来的姿势。
“我帮你带仔,就当是礼物了。”阿鬼一边回答一边面无表情地打了韩江雪手掌心一下,将对方的手打下去。
韩江雪“啧”地甩甩手,评价道:“孤寒。”
“还有个东西给你。”阿鬼说着又拿出一副眼镜。
那副眼镜镜片方圆,形状狭长,没有边框,镜脚是金色的。
韩江雪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副眼镜,半晌他笑着拿走眼镜戴上,伸手推了推,问阿鬼:“如何?”
阿鬼认真地端详韩江雪片刻,接着摇摇头,说:“戴眼镜不适合你。”
“我也觉得。”话虽这么说,但韩江雪拿下眼镜后还是将其贴身挂到了领口上。
“得了,滚蛋喇你,”阿鬼催促,“有迟到就要赶不上飞机了。”
万径觉得奇怪。他这几日明明已经睡得够久了,醒来时却还是觉得眼皮重若千钧,头脑也昏昏沉沉的。
这种感觉让他又想起那晚失去意识前的事情。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没有任何异样,哪怕去照镜子,也看不出丝毫值得注意的地方,可万径觉得,那天自己肯定被什么扎到了,不然不可能晕过去。
但比起身体上的怪异,万径更在乎韩江雪去了哪里?除了他刚醒来的那天,韩江雪来病房看望过他以外,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人的影子。倒是水果依旧日日送到他的病房里。
他问Mary,Mary回答说陈孝平死了,韩江雪在忙着准备后事。
“他的身体没问题吗?”万径问道。即使他已经知道中枪时韩江雪穿着防弹衣,但还是忍不住产生怀疑。
“你放心啦,弟弟。这对你老豆来讲都是小伤了,”Mary在光明正大地偷吃葡萄,只听他边吃边说,“反倒是你,要安心养伤,懂吗?别想些乱七八糟的。”
可万径想不明白,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外伤,何来的养伤需求,还非要住在医院。
开门声让万径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瞬间他的心里涌起了一丝期待,然而来的人却依旧不是韩江雪。
佐治推门而入,看着躺在床上的人,情不自禁地“啧”了一声。
尽管上次绑架对方时他亦在场,但由于黑灯瞎火,外加心情烦躁,因此当时的佐治并没有留意韩江雪这个样子到底是何模样,直到这次,他终于有空认真看看。
这应该算他和万径第一次正式见面,
“你是?”病床上的人望着他露出一副疑惑又略带警惕的神情。
“猜猜?”佐治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反问。
这人说话的声调和语气让万径隐隐觉得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他简单地打量了眼前这人一眼,总觉得对方大概也是黑社会之流。
见他不说话,佐治挑挑眉,又问:“想唔想知道韩江雪系边度啊?”
万径对这人本能地不太喜欢,连带着对他说的话也持怀疑态度。然而对方抛出来的饵料十分诱人,于是思虑片刻后,万径姑且点头,决定先听听对方怎么说。
佐治见状,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他朝床上的人招招手,然后凑到万径耳边,轻飘飘地说道:“韩江雪他啊,他走了,不要你啰。”
身旁的人明显地愣了愣,他装出同情的样子拍拍对方的肩膀。
“你放屁。”万径很快回过神来。
“侄仔,叔叔我骗你做乜咧?”
万径翻身下床,大概是起得太急了,站起来的瞬间他只觉得血液冲上大脑,眼前猛地陷入一片黑暗。大概过了几秒,那种晕眩的感觉终于缓了过来,视线也慢慢恢复,正当万径要走向病房门口时,Mary刚好从外面进来。
她一把拦住万径,问说:“去哪里?唔好乱跑。”
“我找韩江雪。”万径甩下几个字,仍一意孤行。
Mary闻言,又看见站在一旁一副准备看戏模样的佐治,立刻就明白是这家伙搞得鬼,对着佐治就骂了一句:“佐治,我叼你老味。”然后再次拦住了越过她往外走的万径。
她这个反常的举动反而从侧面应证了佐治的话。万径试图挣脱Mary的拦截,但或许是这段时日的长时间卧床的原因,又或者是Mary本身就力气不小,此刻更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他竟没能一下挣开对方握着他手腕的手。
“万径,你听话。”Mary一边动手一边进行口头劝说,可惜收效甚微,甚至起了反效果。
“听话?你给我个理由到底为了什么要听话?”万径在人前向来都表现得内敛寡言,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露出尖锐的反抗情绪,“为了方便韩江雪瞒着我离开?为了方便他把我扔下?别人都知道,凭什么我就不能知道?我不配吗?”
连日来的焦虑和失望在一连串的质问中彻底爆发,病房里的空气跌至冰点,气氛仿佛凝固了。在这片死寂中,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越走越近,然后门再次被推开。
“搞乜鬼?”阿鬼走进病房,皱眉问道。他远远地就听见了房间里的争吵声。
Mary放开了抓住万径胳膊的手。只见她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想来这种类型的家庭纠纷是她不擅长处理的,现在阿鬼来了,她正好可以卸下责任当甩手掌柜。
“韩江雪在哪里?”万径看着阿鬼,问道。
阿鬼淡淡地看他一眼,说:“走了。怎么,你要去把飞机打下来啊?”
这个回答让万径停止了挣扎,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冷静了?”阿鬼站到床边,有意无意地用身体挡住了通往病房门的路,“你话你,发什么小孩脾气。他过几年就回来,你就当跟以前一样,该上课上课,该去玩去玩,想做什么做什么,冇差别。”
“有。”万径憋出一个字。
“喂,你十八岁,不是八岁,”在一旁看戏许久的佐治忽然开口,无视了Mary的眼神警告,冷冰冰地说道,“不高兴就发脾气就屁用?有本事你现在就去把韩江雪拦下来,无本事就收声。”
“佐治!你够了喔,你以为自己是谁?”Mary出言喝止。
房间里的气氛宛如一根骤然崩断的弦,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死寂。阿鬼看着万径,没有出声,但他此刻的沉默似乎可看作是对佐治的话的无形赞同。
“你要是愿意继续这样干等着别人施舍你,随便。是我多管闲事。”佐治冷笑着说完这句话,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Mary看了眼阿鬼,犹豫几秒后追着佐治出了病房。
等脚步声走远后,阿鬼终于开口。他说:“韩江雪招呼不打一声就走是他不对。但万径,你要知道,他不只是你父亲,他还是新义安的话事人,要处理很多事情。你没办法,也没理由要求他只陪着你。”
你没办法。
这四个字有多简单,就有多刺耳。万径想,他确实没办法。
过海关的时候,工作人员拿着护照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忽然说道:“韩先生,麻烦跟我来一趟。”
边检的一间四面无窗的小屋里,日光灯管代替了阳关。
领着他进来的工作人员让他坐在椅子上稍等一会,接着便拿走了他的护照。这看起来就没什么好事,不过韩江雪早就习惯了,对此处变不惊。
大概五分钟后,门再次打开,进来的却不是最开始的工作人员。
那是个中年男人,穿着黑色西裤和夹克,面容看起来平平无奇,不过眉眼间却透出一种沉稳。韩江雪见过很多人,所以他看人向来是很准的,往往能通过一些细节大概猜出对方的职业或是性格,但面对眼前这个人,他却有些模棱两可。
不过能在海关把他拦下来的人,又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初次见面,韩江雪,”对方笑着开口,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我是省公安厅张景生。弓长张,景是春和景明的那个景,生就是最简单的那个生。”
“……张先生,你好。”韩江雪也用普通话回应道。不过他很久没讲过普通话了,发音是不标准的。
“知道你还要赶飞机,那就长话短说。”张景生说着,在韩江雪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了韩江雪的护照
机场大厅的广播声响起,向所有正在候机的人播报:“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由香港飞往曼谷的TG607次航班即将起飞。请快速通过165号登机口登机。Good evening, ladies and gentlemen, can I have your attention, please. Flight TG607 to Bangkok will take off soon. Please be quick to board through Gate 165.”
椭圆的窗户外,夜幕降临,稀疏的星光挂在大屿山上空。
韩江雪闭上眼睛,耳边响起的却是刚刚张景生同他说过的话。那人放他走之前说:“当然,我们很清楚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所以我们也给你时间考虑清楚。”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韩江雪用十年,让自己得以从跨越两代人、长达四十年的纠葛中解脱。可他还有下一个十年,或许再下一个,一个又一个,直到同样的结局降临到自己身上。
一些事物瞬息万变,一些事物亘古不变。
飞机转过弯后开始在跑道上加速滑行,巨大的惯性将韩江雪的身体死死压在座椅上。拉起的瞬间,他忽然感到思绪的下坠,仿似灵魂脱离肉体。
其实他早知道自己逃不了,也猜到命运永远不在自己的掌控中,但真正要面临这个事实时,仍然难免绝望。
最后的最后,他还是会永远留在港岛。
作者有话说:
想唔想知道韩江雪系边度啊:想不想知道韩江雪在哪里啊?系,在。边度,哪里。
我叼你老味:一些粤韵风华,美好问候。(其实就是“操你妈”的意思)
唔好:不要
冇:无。
仲有:还有
孤寒:小气
你老味就你生把口识讲嘢:你妈的就你长了嘴会说话?
章节概要来自TNO硅晶之梦文本
第四十章 | 40. 芬梨道上
【寒流袭港】
一股由西伯利亚南下的冷空气席卷了神州大地,香港的气温一夜之间骤降十几度,彻底昭告了冬天的到来。
时近圣诞,大街上四处弥漫着浓重的节日氛围。Jingle Bell的旋律播了一遍又一遍,圣诞树上闪烁的彩灯和旋转的铃铛映出行人的笑靥,人造雪更像蛋糕上的糖霜,为节日再添一份华而不实的甜蜜。
万径不清楚香港到底下没下过雪。
他今年十八了,再过几个月就即将十九岁,如果香港确实下过雪,那也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未出生的年代。
双层观光巴士沿着蜿蜒的山道开得摇摇晃晃,于是万径情不自禁地想起上一次,亦是他第一次来太平山时,山道上响起的摩托轰鸣。那时候的韩江雪载着他在黑夜中飞驰,如今却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地上山。
巴士停靠在山顶广场,这个季节的凌霄阁鲜少游客,只得一块路牌孤伶伶伫立在广场上,上面写着:芬梨道。万径站在路牌前看了会儿,心里默念了几遍那三个字,终于察觉出之前未注意过的读音巧合。
芬梨道、芬梨道……分离道。
穿过空旷的广场来到半山的观景亭。今夜虽冻,但天气晴朗,栏杆外的万家灯火在冷风中闪烁,维港的海水在夜色里潮起潮落。香港这座城市是个一体两面的怪物,它有好有坏,有白日的繁忙,也有夜晚的迷乱。每当夜幕降临,这灯红酒绿的一面就会从沉睡中苏醒,让出没在夜色中的生物也沾上一丝妖异的活力。
有一瞬间,万径觉得自己的思绪被风扯出了躯体。他从百丈高的山上跌落,却等不到有人接住他。
其实单方面的离别已经是万径人生里屡见不鲜的事了。最开始他还会反思自己被抛弃的缘由,努力去讨好、迎合愿意向他施舍爱意的人,可无论他再怎么努力,结局也始终没有变过,以至于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变得只是麻木地接受现实。
唯独这一次,离别让他重新感到疼痛。
他在晚上做噩梦,梦到陈孝平死的那一晚,梦到韩江雪说“一辈子陪着我”,梦到那人把他护在怀里的拥抱,梦到震耳欲聋的枪响。那一刻,恐惧总会无数次地复现,蚕食他的精神和内心。
而惶恐在他醒来意识到韩江雪已经不在香港的时候,化为了清醒的阵痛。
从前的万径不觉得自己在失去,因为他并未真正得到或是拥有过任何东西。可韩江雪给了他太多,以至于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那人不会离开他。他沉湎在美好的生活里,几乎快要忘了,离不离开从来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终于,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只是被动地等待。
他必须学会主动占有,才能控制是否失去。
风在眼睛长久的俯瞰中荡入港湾。万径掏出口袋里上山前在七仔买的烟。他把烟盒拿在手里前前后后地研究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侧面找到了那个不起眼的开口。
塑料薄膜被撕破,铝箔纸在路灯的照耀下反射银光,他拆开最后的封装,一股熟悉的烟草味从盒子里飘出来。
未燃烧过的尼古丁气味是韩江雪身上的味道。
万径有些贪婪地凑近多吸了几口,他觉得这个气味似乎对他来说有特别功效,能让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然后他从拥挤的烟盒里挤出一支烟叼进嘴里,伴随着打火机“咔嚓”一声,火苗在冷风中跳升,为这个略微冰凉的夜晚带来一丝温暖。
万径第一次抽烟,点烟时好几次都没能点着。火苗在风中摇曳,似乎随时都会熄灭,等他好不容易把烟点起来,风也停了。烟尾的火星伴随着他的呼吸明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燃烧。尼古丁烟雾进入身体,万径感到喉咙像是被打了一拳又被攥住一样,他呼吸一滞,最后还是忍不住咳嗽起来。
香烟不适合他。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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