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意是想提醒韩江雪这帮老东西不安份,以及万径不听话,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韩江雪在听完他说的这些事情后,只是沉默了几秒,最后竟然同意了让万径加入社团。
一瞬间阿鬼以为自己幻听了,甚至开始觉得韩江雪被人绑架了才会这么说。要知道,韩江雪之前费了多少心思让万径不跟黑社会的事情沾上边,阿鬼全都看在眼里,哪怕最后是韩江雪亲手把万径拉进了局里,也不能否认那人始终是不愿意万径走上和他同样的道路的。
他不敢置信地又确认了一遍,得到的却是同样的答复。
“你发瘟啊?”阿鬼忍不住反问道,“我同你讲,光凭万径一个人,他不可能做到劫林炳豪的囚车。佐治绝对帮忙了,他什么人你应该清楚。”
言外之意,万径大概率是在佐治的煽风点火下才杀了林炳豪。光这一点就怎么看都不是件好事,如果任由万径继续下去,说不定还会出更大的问题。
“出事我会处理,大不了我就护着他一辈子。”电话那头的人轻描淡写地回复道。
阿鬼闻言一怔,从这个答案中察觉到了不对。
他问:“韩江雪,你的意思是要一直当话事人?”
那边不说话了,但这阵沉默更像是一种默认。
阿鬼快疯了,恨不能扯韩江雪几个巴掌让他清醒一点。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出了趟国,这人的态度就三百六十度彻头彻尾地变了?
要知道,韩江雪现在当话事人的主要原因无非是准备洗白新义安,并且防止其他人上位拿陈孝平的事清算他。这人从小就没穷过,早就有习惯了也享受过权利了,所以没道理现在才对权利有了执念放不下,想要一直连庄。
而且韩江雪之前亲口讲过,说等过几年社团稳定下来,洗白的事情也弄得差不多了,就找个信得过的人接手社团,自己退休去旅游。
可现在那人不仅不拦着万径加入新义安,连原本说只是当几年就退了的话事人也变成了要一直做。
“到底发生乜事?”阿鬼追问道。
“没什么,反正他想干什么你就让他干吧。”韩江雪模棱两可地说完这句,就把电话挂断了。
阿鬼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意识到绝对不是“没什么”,但既然韩江雪都答应了,他也没有立场再去阻挠。
香火缭绕的总坛内,阿鬼居高临下地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万径。
那人脸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原本白皙的肤色衬得那条疤格外狰狞,仿佛一条虫趴在脸上。不过细看的话,那张脸其实还是那张脸,漂亮的五官没有半点变化,只是因为这道伤疤而多了股无从而来的戾气。
阿鬼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问了最后一句:“真的不后悔?”
“……不后悔。”万径回答道。
这个回答让阿鬼沉默了许久,紧接着他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后抬高了音量,说:“好,跟我念。自入洪门之后,尔父母即是我父母,尔兄弟姊妹即是我兄弟姊妹,而妻即是我嫂,尔子侄即是我子侄。如不尊此例,不念此情,即为背叛,五雷诛灭。”
万径手里举着三柱香,面对堂上的关公像,一字一句地复述从阿鬼嘴里的话。
无规矩不成方圆,黑社会可以不服法律法规,却要遵从这洪门三十六誓。
“捏造兄弟有逆伦,以及谋害香主、行刺兄弟者,死在万刀之下。”
“捏造兄弟有逆伦,以及谋害香主、行刺兄弟者,死在万刀之下。”
三炷香向下插进地里,几颗火星迸溅开来。鸡血和指尖的血滴入鸡公碗里,将碗中的水染成鲜红的一片。
万径仰头喝下血水,一股腥味登时在嘴里弥漫开来,让人牙齿打颤,本能地感到头晕反胃。
然后他听见阿鬼的声音传来,说:“我希望你是真的不会后悔。”
作者有话说:
简单说一下香港黑社会的历史渊源。
香港黑社会组织基本上都源自于三合会,所以香港警察专门针对黑社会组合及犯罪的部门全程才会是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而三合会再往上追溯的话,其实是天地会(亦称“洪门”)的分支。至于天地会是干嘛的,那就是左清明,右反复()。
在本章出现的三十六誓其实就是洪门传下来的规矩,就连现在黑社会通用的等级制度(龙头、红棍等)也都是从洪门的内部规制演变来的。
洪门三十六誓虽然很长,但违反了规矩一般就两种下场:遭五雷诛灭和死在万刀之下。至于具体执行起来是什么样的,只能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第四十四章 | 44. 小城之春
【新年快乐】
新世纪的第一个春节如期而至。
大街上四处洋溢着节日氛围。大红的灯笼和挂饰吊在竹棚的竿上,长长短短的穗子垂下来,在人潮中摇晃转动。各式的春联贴画堆叠着摆放在档口的木板上,庆贺新年的喜庆歌声顺着喇叭传来。
往日略显冷清的民居过道也变得热闹起来,各家各户门口的地主牌位前都燃着三支香,烟火味混合着柴米油盐的香气飘荡。一扇扇门后都传来笑闹声,有些住家干脆将门敞开着,路过时便可窥见屋中的热闹,偶尔对上视线,主人家也会同过路的邻居道上一句“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万径到的时候,锅里的牛骨清汤已经煮得沸腾了,香气顺着滚滚白雾飘散在整个屋子里。
佐治很不客气地正在往锅里下牛肉丸,见他进来,打了声招呼,说:“Hi!”
“Mary呢?”万径坐下时看到饭桌上只有三双碗筷,于是便问了一句。
“她进剧组了。怎么,这么关心她,钟意她啊?”一旁的佐治没有放过这个可以调戏万径的机会。
万径没有搭理佐治。他算是学会了,面对佐治这种忍不住犯贱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让对方吃个闷亏。
阿鬼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两盘刚解冻好的牛肉,摆到桌上。
“食了,唔好客气。”只听他说道。
对于他们这几个厨房过敏的人来说,火锅永远是最佳选择。
“哦对,差点唔记得,”吃到一半,阿鬼忽然放下筷子,接着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四封利是,“一份我的,一份你老豆的。上年春节太忙唔记得,今年一齐给你。”
佐治见状,夹肉的手稍作停顿,居然也跟着放下筷子,然后他从口袋掏出钱包,直接粗暴地将里面的千元港币全都抽出来,卷在一起递给了万径。
万径愣了愣,有些受宠若惊。
硬要说的话,他和佐治现在确实是亲戚关系——如果佐治是韩江雪的弟弟,那万径就要喊一声叔叔。可先不提血缘,就按普通关系算,万径和佐治也不亲近,甚至因为绑架的事情,可以说恩怨未解。
所以此刻佐治忽然决定给万径红包倒显得怪异了。
阿鬼催了一句“发乜吽哣,佐治给的钱不要白不要”,万径才回过神。他姑且按耐住心中的疑虑,道声句“多谢”,收下了人生中第一份压岁钱。
与此同时谁的手机响了,万径循声看向阿鬼,只见后者掏出手机,扫了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忽然对在场的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佐治就坐在旁边,眼神一瞥也能看到是谁打来的,竟然还真的少见地乖乖听话,不出声。
阿鬼接起来电,开口道:“喂,大佬。新年快乐。”
韩江雪的说话声隐隐约约从通话另一头传来,万径不由地身形一顿。他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声音了。
“冇啊,一个人食饭咯,” 阿鬼顿了顿,抬眼看了万径一眼,继续道,“他?过年过节你自己打电话问他啦,讲几多次了。”
电话那头的说话声在电流中跨越半个地球,已然有些失真,但万径仍然从对方的停顿断句中辨别出熟悉感。
“哦——你话要翻香港?”阿鬼反问的同时又看万径一眼,接着微微挑眉,脸上露出一副“都听到了吧”的表情,“几时啊?”
“四月份,OK。话唔话俾你个仔知?”
“保密?”
佐治闻言,当即看好戏般扭头看向万径,然而万径将内心的情绪收拾得很好,此刻正面无表情地从锅里夹走一片烫好的吊龙肉。
“好,到时见。”
有人说,阿根廷是地球上离香港最远的地方。四月正是香港的春天,位于南半球的阿根廷却已是秋末冬初。
从南半球到北半球,从东经到西经,航班几经辗转,越过大西洋,又飞跃欧亚大陆,在整整三十六个小时后终于降落香港。彼时已是傍晚六点,斜阳沉入珠江海口,光线由到达大厅的巨幕玻璃外射进来,令眼前的事物都似旧相片那样泛起黄。
地心引力和机场内来来往往的人潮拉扯着经过长途飞行的身体和精神落地,韩江雪脚踏实地的那一瞬间都觉得有些恍然,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回家的感觉,不是喜悦,不是思念,而是一种可以用“终于”两个字概括的复杂情感。
两手空空的韩江雪跟身旁大包小包的游客比起来格格不入,他在人潮中搜索环视了一圈嘈杂的到达大厅,接着有些惊讶地发现没有阿鬼的身影——要知道那家伙是个守时的人,几乎从不迟到。
他拿出手机打给阿鬼,对方很快就接了。
“喂?”
“迟到了?少见喔。”韩江雪调侃道。
电话那头听上去不像在忙的样子,然而阿鬼却说:“Sorry啦,麻烦你出航站楼揾个人少的地方等等,快到了。”讲完便匆匆挂断通话。
韩江雪不知道这人又在搞什么鬼,不过他正打算抽根烟,于是也按阿鬼说的走出航站楼大门。
当熟悉的闷热的风吹来,他有片刻的恍惚。其实最早的时侯,韩江雪却是打算走了就不回来了,反正社团的事在海外也更方便操作。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想到自己后来多了个儿子,也没想到张景生他们会这么快找上门来。
不过,这一趟出去又回来也让韩江雪意识到,香港这片土地生他养他,总归有些难以割舍的归属感。在这个蕞尔小岛上有太多的人和事,那些往日回忆及时代的痕迹像阴影一样盘旋在他头顶,哪怕去到地尽头,也如影随形。
念及此处,韩江雪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开始上年纪了,还是终于闲下来了,这种以前基本不关心的琐碎事情现在反倒想得越来越多。
就在这时,他感到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
对方悄无声息的接近让韩江雪短暂地愣住,回过神后他以为是阿鬼到了,可刹那间又感觉来的人不像阿鬼。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他转身,还没看清楚是谁,迎接他的就是一个劈头盖脸的拥抱。
那双手臂力道很大,猝然像是枷锁将他囚于怀中,韩江雪向后趔趄了一下,鼻尖飘来一股熟悉的味道,接着便是久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回来了。”
韩江雪哽了几秒,虽然做了心理准备,但和万径时隔两年再见,他还是一时间忘了该如何反应。
“你先放开。”半晌,他终于开口,同时打算动手把人从身上撕下来。
结果话音落下的瞬间,颈侧便传来针扎似的一阵刺痛,紧接着韩江雪感到视线失去焦点,在他能做什么之前,意识就沉入黑暗中。
作者有话说:
备注:
唔:不
俾:给
发乜吽哣:发什么呆
话唔话俾你个仔知:讲不讲给你儿子听
揾:找
挂住:想、想念、思念。
第四十五章 | 45. 心软
【雨季再次降临港岛】
雨叩响了窗户。
左侧身体有些沉重,似乎麻了,韩江雪本能地想要翻身,却感觉自己被什么压住。他缓缓睁开眼,身躯相贴的亲密感让他恍惚意识到怀里抱着个人。
有一秒钟的时间他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今年又是何年何月。他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久到世界都变得陌生。脑海里的思绪纷乱,像是被剪碎吹散的纸屑般飘得到处都是,他下意识地抬手,触摸着窝在他怀里的人——温度差在长久的拥抱中消弭,只剩下肌肤交叠时仿佛要融化的柔软。
一种切实的触感。
韩江雪终于彻底清醒,回到现实中来。
万径缩在他的臂弯里,似乎还在睡梦中。那人的眼睛向来是格外好看的,哪怕此刻闭着,亦能从两道弧线中窥见一丝美丽。
雨季再次降临港岛。韩江雪记得两年前的那个雷雨夜,自己也这样搂着万径睡去,和那时候比起来,他能感觉到小朋友这两年高大不少,也结实了。
他看了眼床头未变的钟,现在才早上五点出头,日光稀薄。
韩江雪想要把手抽出来,没想到睡在他怀里的人因为这一下直接醒了。
“阿爸。”熟悉的声音嘟囔着熟悉的称呼。
那人伸手抱住他,头抵在胸口蹭了蹭却没有睁眼,一副似醒未醒的样子。韩江雪的视线扫过那张有些久违的脸,接着定格在某处,无法移开。
伤痕从万径鼻梁上横亘而过,将一张漂亮的面孔割裂成两半,哪怕伤口早就已经愈合,也能从无法完全消褪的疤以及变得不太对称的鼻梁骨看出,那原本一定是一道很深的伤口。
韩江雪很清楚那么深的伤口会有多痛,甚至要缝多少针都心里有数,也正是因为他太清楚,所以此刻他心里的愧疚越发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良久,大概是落在脸上的目光过于直勾勾,万径终于在注视中睁开眼,回望韩江雪——他显然是早就醒了,或压根没睡,眼神没有半点迷蒙。
“早晨,阿爸。”那人开口说道。
韩江雪没说话。
于是万径像是害怕他生气似的,往他面前又凑近了点,撒娇般说:“爸,我只是怕你又丢下我离开。”
终于,韩江雪叹了口气,像在逃避般捂住了万径的眼睛,说:“行了,要睡就继续睡吧,我不走。”
万径闻言,倒是听话地又闭上眼了。他乖乖缩在韩江雪怀里,但渐渐地,韩江雪便感觉到什么东西顶在他大腿上,同时一只手在他的后背抚摸,然后沿着脊骨滑向奇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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