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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相当漂亮的年轻人，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拼在一张脸上更是相得益彰，方才他进门时，就已经引得负责看守的狱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可惜，阿豪现在压根没有心思管来人的美丑，他更关心自己即将到来的第二次开庭。
他也不是第一次因为各种各样的罪名出庭受审了，可不知为何，这次的法官比以往都更加难缠，一个脖子上的脑袋仿佛就是摆设，完全不懂得变通，只懂得死咬他不松口，一个沉默得像是个哑巴，正常庭审没讲过几句话，剩下的那个倒像个正常人了，却也没什么作用。
照这么下去，他恐怕真的要在监狱蹲上十几年了。
“请问是林炳豪，林生吗？”年轻人率先开口，言行举止都文质彬彬，“初次见面，我是韩律师。想必已经有人提前通知过你我们这次的见面了吧？”
阿豪在椅子上坐下，并没有回答，而是用非常直白的打量的目光在那人身上来回扫视。
对方见状，从西装夹克的口袋里掏出名片盒，又抽出一张名片，然后伸手将名片贴在了玻璃上。
白底的卡片隐约有螺纹，上面用暗色的烫金小字印着律师所，而卡片中间则是一个名字：韩风。
“林生，你的案子初审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二审还没开庭。现在最上头的态度是严打黑社会，估计准备那里开刀，想必到时候二审开庭，他们还是会更倾向于维持原有判决，”玻璃另一头的年轻人仿佛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般语气平静地说道，“虽然坐监对于林生你这样的人来说应该算不上惩罚，但我相信，如果有得选，还是自由身好过蹲监吧？”
“讲这么多，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林炳豪懒得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BNSS计划，林生应该听过吧？”自称韩律师的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我这边有个小忙，如果林生愿意帮忙，事成之后我们可以将你的名字换上白名单，到时你只要能偷渡出境，一切就能从头来过。如何？”
九十年代初期，英国政府针对香港这个殖民地制定了“英国国籍甄选计划”，那是一份有着将近五万个名字的白名单，这五万人里，有些是港英时期的政府官员、有些是家财万贯的富商、还有些是文化领域的名人学者。英国政府向这些人承诺，无论何时，出于何种理由，只要他们前往英国，他们连同他们家眷都会立即无条件获得英国国籍。
但显而易见的，这个计划并不是它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正如同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好意和恩惠都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
“你什么意思？”林炳豪反问。
他并不是真的不懂。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对于那些政治斗争也知之甚少，但林炳豪早就看透了，人的欲望总归是雷同的，那些算计彼此的手段哪怕换到了更高更大的层面，本质上也不过是老几样。而他混了这么多年黑社会，能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人情世故多少还是懂的。
只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刚刚提到的话题实在太敏感，以至于他不得不小心确认对方的意图。
“字面意思。”那人回答道。
“到底是谁让你来的？曾礼义？他竟然替英国人做事？”阿豪没有轻易答应。
然而年轻人没有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等着他的答复。沉默中，探视时间正在一点点流逝。
“……我如何帮？”漫长的沉默后，阿豪问道。
尽管他的语气依旧有些怀疑，但面对如此让人心动的条件，他最终还是妥协了。至少有一点，眼前的年轻人猜中了。比起这个小小的监狱，林炳豪更愿意回到外面那个更大的世界，即使他在那里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不用担心，林生，这件事其实不复杂。”对方回应说。
走出监狱时，太阳已经有落山的趋势。万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撕开包装放进嘴里。
廉价的甜味剂在舌尖扩散，让人口舌发涩。
山路上缓缓驶来一辆汽车，然后停在面前。万径打开车门，驾驶座上的佐治见他完好无损地出来了，问道：“搞掂了？”
“嗯。”万径答应一声。
风从开了一条缝的车窗外倒灌进来，将万径长长了不少的头发吹得凌乱。他干脆将车窗全部摇下来，让风把额发全部吹起来，又伸手解开领带和衬衣的风纪扣。
他在风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年的时间，很多人和事变了，也有很多人和事没变。
新义安内部的权力架构自陈孝平死后便经历了一次洗牌。
年纪最大的李伯早几年就有退休的意思，经此一事后终于决定回家专心陪孙女，这一年里，已经将大部分工作逐渐转交给培养的手下。
肥佬坚虽然站了队，但他的选择显然有几分是被迫的，且其余三位坐馆摆明了站在韩江雪那边，所以，尽管他依旧负责管理之前的堂口生意，但在新义安的话语权和地位已大不如前。
最大的争议，则是原本大B负责的堂口。
大B的地盘由佐治接手。这个决定最开始遭到了许多反对，毕竟佐治是前14K太子爷，即使如今和韩江雪同事，也几乎没人将他看作是社团的一分子。让一个外人来接管社团坐馆的位置，这是从没听过的。
但韩江雪对此的态度很明确——他是话事人，他说了算。如果有不服的，除非有理有据能说服他，不然就把他拉下来自己去做龙头大哥。
韩江雪的为人和办事风格是人尽皆知的，社团大多数人都对他又敬又怕，因此，反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终淹没在人群里。
不过佐治倒也争气，别看他虽然没有做帮派龙头的天分，性格也依旧是那个鬼样子改不了，但当一个堂口的坐馆还是绰绰有余的。甚至可以说，佐治在做生意上的才能要远超其领导帮派的才能，比起黑社会大哥，更适合做商人。所以，大B那边的生意由他接手后，利润不减反增，而拿到的钱多了，底下原本暗暗不待见他的马仔也渐渐改变态度。毕竟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唉声叹气做乜啊。”佐治的声音拉着万径飘远的思绪回来。
“……佐治，你真是我老豆的弟弟啊？”万径忽然问道。
正在开车的人轻笑一声，反问：“我不是难道你是？叫声叔叔啊，侄仔。”
林炳豪朦朦胧胧地恢复了些许意识，他的脑子一片混乱，一时间分辨不出自己身处何方，只知道眼前一片昏暗。紧接着一阵脚步声从耳边传来，几秒后，罩在他头上的布袋终于被揭开。
忽如其来的光亮让林炳豪忍不住眯了眯眼。他抬头，最先看到的是一扇窗，然后是一盏钨丝灯。灯泡发出的光忽明忽暗，照亮了斑驳的墙壁。潮气让墙皮像是碎纸片一样剥落。
窗户外的天已然黑透了。
然后一个人从他身后出现，坐到了他对面。
“是你。”林炳豪说道。
他几乎不可能认错那张好看又好辨认的脸，眼前的正是那日来监狱找他的年轻人。
“豪哥，又见面了。”只听那人说道。
林炳豪察觉到对方换了称呼，从先前一口一个的“林生”变成了现在的“豪哥”。这似乎不是个好征兆。
“你究竟帮边个做事？”阿豪问出了上次没有被回答的问题。
明明说好让他出庭指正，现在却半路杀出来将他劫走，不一致的言行在傻瓜的人都能看出异常了。可看出归看出，阿豪知道的还是太少，只能靠猜测去推理对方这么做的理由。
“你觉得呢？”对方的回答有些故左右而言他，明显是有意回避。
阿豪看着那张脸，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这人笑起来应该特别靓。然而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从没看过这个年轻人脸上出现过一丝一毫的笑意，哪怕只是礼貌性的微笑也没有。
窗外响起喇叭声，这里似乎不是什么荒无人烟的郊区。
“不告诉我就算了，连称呼都不说吗？”林炳豪又问。既然这个年轻人不是律师，那先前说的名字理所当然也是假的了。
万径低头看向手腕上的表，指针在圆盘上一格格向前跳动，具象了时间。
午夜即将来临。
他抬起头，回答了对方的问题：“万径。”
阿豪闻言，往椅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打量起眼前这位自称“万径”的年轻。他身上穿的还是那身囚服，胡子也没剃，青色的胡茬让他看起来颇为落魄，但姿态却依旧维持高傲。只见他像是思考了一会儿，接着仿佛察觉到什么，忽然问：“你就是韩江雪收养的那个小朋友？”
万径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动作显然有片刻的停顿。良久，他开口说：“比起这个，豪哥还是应该担心一下自己吧。”
阿豪却突然像是不在乎自己的处境那样，玩味地笑起来，主动倾身向前，上身微微越过桌面，靠近万径，谐谑道：“果然很漂亮啊。如何，同韩江雪上床爽吗？”
万径没有回话，沉默在旧世纪的最后五分钟蔓延开来。
“哈，”阿豪嘲弄地笑了一声，“不过我听说他离开香港了，怎么，你被他抛弃了找我发泄啊？”
“嘭”的一声巨响，烟花绚烂升空，在夜幕里绽开。
好不容及找过来的阿鬼把房门踢开时，只见桌凳翻倒了一地，阿豪躺在狭逼出租屋内，与他称霸半岛的雄伟旧梦一起，倒在了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
楼与楼的间隙中可以窥得维港的一小片天，烟花的火光点亮了阿豪死不瞑目的双眼，他扭头看向那扇狭窄的窗，在他的颈侧，一把刀以斜上的姿态刺入咽喉，刺破了动脉。鲜血还在顺着伤口汩汩地流淌，沾湿了还没换下的囚服，在地上积聚起一滩血迹。
万径跪在阿豪的尸体上，见阿鬼进来，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脸上多了一条横贯鼻梁的伤口，此刻正在汩汩冒血，可万径像是察觉不到痛一样，平静地将阿豪脖子上的刀拔出来擦拭干净，接着说：“鬼哥，我讲过的，我会加入新义安，不管你同不同意。”
阿鬼望着眼前的年轻人，一瞬间像是被挑衅了似的。
他一直都知道万径的脾气，这人只听韩江雪的话。但对于万径人的不服管教，阿鬼之前从未在意过，因为在他看来那都是叛逆期的小打小闹，不会翻出什么风浪。然而就在刚刚，他意识到对方正在脱离了他的掌控范围，甚至脱离韩江雪可以掌控的范围。
万径就好像一头幼狼，在鲜血和现实的洗礼下终于长大，向他露出獠牙，毫不避讳地昭示自己的野心和欲望。
一百二十万人聚集在维多利亚港两岸，成龙搭乘威亚在人群之上飞向舞台，歌舞升平中，人们抬头仰望，在欢呼和希冀中倒数着二十世纪的最后十秒。
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对于即将到来的二十一世纪，他们惶恐而迷惘，无法预知世界又将发生何种风起云涌的变化。人民知道，改变必将到来，只是不知是何时，以何种姿态。同时，他们也为这不可知的未来感到期盼和兴奋。正因为一切对于人来而言都具有不确定性，所以他们可以安慰自己，眼前的困顿和迷茫或许都将在未来的日子里得到解决。
……五、四、三、二、一。
新千年来临。
作者有话说：
几似样：挺像样
揾：找
唔使：不用
侄仔：侄子
第四十三章 | 43. 三十六誓
【希望你是真的不会后悔】
最开始阿鬼想不明白，林炳豪和万径两个人明明八竿子打不着，万径更不应该知道三家社团混乱背后的因果关系，又是怎么突发奇想要对已经被临时羁押的林炳豪动手的呢？
直到新义安的那群叔父辈忽然发话，说什么万径一心为阿公做事，希望他能加入社团，好好培养，以后万一出什么事，社团也有年轻血液可以顶上，阿鬼这才反应过，意识到万径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无非还是最开始的那个目的——加入新义安。
韩江雪这个话事人不在，如果阿鬼不答应，除了佐治可能会发神经以外，新义安几乎无人敢出面做万径的保举人，带他开坛入会。
但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万径脑子灵活，他竟然能想到找社团的叔父辈做主。
新义安同和胜和一样，都是选举制度，只有加入社团够久，功劳够多的人才有资格选话事人，而话事人的决定权落在叔父辈手里。
正常来说，话事人是两年一选，允许连庄一次。
显然，如果万径是陈孝平当话事人的时候找这群叔父辈替自己背书，基本就是废的。毕竟过去的二十年，新义安几乎是陈孝平的一言堂，叔父辈所谓的选举权形同虚设，只要陈孝平不主动说要退，那些老家伙是屁都不敢放一个。他们很清楚陈孝平的手段，知道只有他们听话了，陈孝平才会供养他们，否则连存在的必要都没有。
也就是陈孝平死后，这些半只脚入土的老家伙才稍微开始变得活跃一些，试图重新端起叔父辈应有的姿态来。
虽然对于韩江雪接任陈孝平当话事人这件事，社团的叔父辈没敢说什么，但他们对此并非没有异见。而他们的异见并不是觉得韩江雪没能力当龙头，恰恰相反，正是因为韩江雪完全有能力做话事人，他们一方面害怕他会变成下一个陈孝平。
他们已经熬了二十年了，又还能熬多久？眼看着资历老的都已经熬死，现在还在喘气的自然更害怕再这么下去，自己手里所谓的选举权和辈分就要彻底化作虚无。
韩江雪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才会在对陈孝平动手前清场，铲除掉所有会阻碍他接受龙头位的因素。但他始终是不及陈孝平心狠，真正下了杀手的也只是唯一有心跟他争话事人的大B动手，连肥佬坚这颗利益之上的墙头草都没有斩草除根，只是强迫其站了队。
眼下叔父辈们大概也觉得韩江雪不如陈孝平强硬，于是便接着万径这个由头来试探他的态度。
反正万径身份特殊，是韩江雪的养子，如果他顺利进入社团，并且在以后接管社团，那就多少欠下了这份人情。而就算韩江雪不答应，替万径说话的叔父辈们也不算冒犯得罪，他们大可说自己因为万径的身份，所以才不好拒绝。
怎么看这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理清楚个中关系的阿鬼当即给远在地球另一端的韩江雪打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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