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程到家时,李楠已经下完夜班回来了。
前几年她辞去电子厂流水线的工作,进了一家服装厂学做样衣,现在已经当上了主任。虽有时也需要值夜班,最多九点之前就会回来。
厨房里砂锅咕嘟咕嘟地煮着,满屋都是鸡汤的鲜香味道。
汤只剩三分之二,案板上放着切好的小葱碎,不见李楠的身影。
李锦程走到李楠卧室前,门敞着一条缝。
他推门而进,说:“姐姐,汤......”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李锦程眼圈蓦地有些红。
正在换衣服的李楠十分尴尬,手忙脚乱地把胸罩里塞得垫子拿出来,套上宽大厚实的长袖。
原本该隆起的胸部,空荡平坦,乳腺全切手术留下的疤痕如蜈蚣匍匐。
“我故意熬稠的,说是这样有营养,我去看看......”
李楠低着头快步出去,鬓角落下的发挡着她的脸。
随着门轻轻关上的声音,嘴角忍不住下撇。李锦程伸手抹了下眼睛,眼泪却越擦越多。
虽说经历过乳腺癌手术的九死一生,捡回一条命该庆幸。可是他的姐姐很漂亮,才不过三十岁。
落在李楠身上的疤,长在李锦程心上。无时无刻不提醒他,两年前的自己是多么自私愚蠢。
作者有话说:
明晚还有一更哈
第五十三章 过得好吗
李楠的病是两年前夏天确诊的,乳腺癌三期。
肿瘤直径超过5cm,与胸大肌粘连,腋窝淋巴肿大。
她在车间晕倒,同事叫了救护车送往医院。
人躺在病床上了,还是笑着对李锦程说怎么好端端地病了,竟然还是癌症,可一点征兆都没有。
但日日夜夜忍受了多少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盆冰水从天而降,把李锦程从头浇到尾,冷得钻心刺骨,彻底清醒。
那时柏腾在电话里告知他的婚讯时,李锦程放声大哭整晚。
隔日高烧三十九度,喉咙发炎,一星期没开口说一句话。
李楠本以为他是高考没考好,后来接到班主任的电话,说李锦程的理科成绩全市第五名,上淮大绰绰有余,毫无悬念地拿到全额助学金。
听到这个消息,李楠心里更慌了,完全猜不到李锦程出了什么事。不管怎么问,都不肯开口说一句。
等病彻底痊愈,距离填报志愿还有一周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想上大学了。”
李楠以为他是开玩笑,又深知自己弟弟的倔脾气。虽性子软,里子硬。认准一件事,绝不会回头。
这么多年,李楠伸手打了他。巴掌抽在自己脸上,流眼泪的却是姐姐。
在记忆中,李楠还是第一次这样生气,愤怒地用颤抖的手指着他,用力吼着:“李锦程,我带你来这里读书。不是指望着你出人头地,只盼着你能不像我一样,未来只有一条路可走。你什么都可以不要,可以不要姐姐,但你不能不要自己的未来!"
那时的自己浑浑噩噩,还不懂李楠的意思。
一想到以后没有柏腾的日子,手脚的筋脉似乎被剥掉,迈一步的力气都所剩无几。
他放弃了自主招生资格,甚至连最后的高考志愿也不想去报。
睁眼是柏腾,闭眼也是柏腾。想起来的不再是美好的回忆,而是无法言喻的痛苦。
说起来也残忍,是李楠的病,把李锦程从深渊中拉了出来。让他彻底醒悟,在这个世界上,从一开始就是他和姐姐相依为命。
无论经过的人有多美好,也终究只是个过客。后面的路,他必须走,也不能走错。
赶在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天,李锦程报了离家最近的淮大,权衡之下选了就业率最高的王牌建筑系专业。
距离开学的三个月里,他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李楠本来谈有一个男朋友,知道她生病后便不见了踪影。
李锦程自己陪着李楠住院、化验、手术,把柏腾留给他的卡里最后一部分钱用尽。
去新学校报道之前,李锦程到理发店,让理发师把一头蓬松卷曲的头发用卡尺剃掉。
剃掉的头发落在地上,李锦程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整个人身体都轻了。
他几个月没笑过了,终于对着镜子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理发师打趣道,“看来我技术还不错,挺满意的哈?”
李锦程不置可否,总算对过去可怜又可笑的生活,彻底再见。
关上热水器,水声戛然而止,雾气依旧腾腾。
李锦程晃了晃头,水流顺着脖根留下来,淌过瘦得胸骨突出的胸口。
他随手扯过浴巾,简单擦了擦身上的水渍,捋捋头发便套上睡衣回房间了。
书桌上的手机振动两声,是周榕发来的消息。
三个月前,周榕工作室对外宣布耳疾已经恢复。并且在圣诞节时,会发行全新单曲。
大概只有李锦程自己知道,其实一年前周榕的听力就恢复了,只是不太稳定。
这两年他一直在米兰修养,虽一直没见过面,但也未曾断过联系。一有什么新写的曲子和新做的demo,第一时间都会给自己发过来。
李锦程和周榕闲聊了一会,正准备结束去画图。看到他新发来的消息,表情微怔。
【周哥:柏腾回国了,你知道吗?】
想到今天晚上见到柏腾时的场景,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难受是有的,更多的是意外,意外还能见到柏腾。他本以为,他们不会再见的。
李锦程轻轻呼了口气,考虑要不要回复的时候。
手机屏幕弹出一个框,是一条新的短信提醒。
没有备注的一串数字,仅仅是扫了一眼,李锦程就知道是柏腾。
几年前烂熟于心的号码,已经刻在记忆力,想忘都忘不了。
柏腾发来:小锦程,这两年过得好吗?
“过得好吗......”
李锦程轻念出声,眼眶有些红,随即自嘲一笑。
他没有回复,关上手机放到一旁。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继续画着还未完成的课业。
屏幕的光映在他的瞳孔里,认真专注,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看着短信框处的已读,柏腾轻叹一口气,将手机扣在桌上,端起威士忌酒杯。
眼看着琥珀色的酒液要见了底,何浪连忙伸手挡住,“喝这么急干什么,一把岁数的人了。”
柏腾打开他的手,将酒一饮而尽。高度数的酒精刺激得他微微皱眉,眼角蔓延出细纹。
何浪坐回,问:“这次回来,就不打算回去了?”
“嗯。”柏腾伸手解开领口的扣子,点了支烟抽上,“总部这边没人了,得有个人顶上,我不回不行。”
“柏林那边你彻底不接手了?”没等柏腾回答,何浪吐了口烟,自顾自地说:“也是,林恣意退圈,周榕工作室独立出去后,剩下的人一个没捧起来,光指着那几个长得歪瓜裂枣的丑男团骗骗女粉丝的钱了,不要倒也省心了。”
说着说着,他扯着嘴角一乐,“你说他们柏家的人怎么这么喜人啊,那柏老爷子一把岁数了,还摆着一副日天日地的架势,说犯心脏病就犯,紧接着就瘫痪了。别说再拿拐杖打你了,动根手指头都费劲。到最后这柏家的产业不还是乖乖交到你手里,非折腾这一圈图什么呢,就因为你身体里流的不是他们柏家的血?”
柏腾敲了下烟,低声说:“别说这些没用的。”
“你还别说,这老柏家是不是坏事做多遭报应了,怎么一个两个的心脏上都有个窟窿,你那傻逼继妹,柏老爷子——”
突然意识到说话不妥,何浪止了话,抿了两口酒。沉默片刻,问他:“成钰,也带回来了?”
燃着的香烟烧尽最后一寸,火光熄灭,飘出几缕细烟。
柏腾将烟蒂按灭在浸了水的烟灰缸里,应了一声,便没再说话了,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酒。
这次何浪不再拦,让服务员又上了两瓶酒。
柏腾酒量好,一瓶高度数的威士忌下去,除了脸有些红,看不出半点醉意。
何浪也喝了酒不能开车,走之前好好嘱咐司机,务必把柏腾送到家。
等司机开到一半时,到路口正要直行,听见柏腾说:“右拐。”
司机一愣,看向后视镜。光线太暗,柏腾的五官轮廓又深,阴影全然遮住表情。
深谙何老板的嘱托,他打着方向盘转弯,小心翼翼地问:“柏先生,去右边这条街的什么地方呢?”
安静几秒,柏腾低声道:“城中村。”
“城中村?”司机解释道,“柏先生可能这几年没回来,这条路上的城中村大半年前就已经拆了,现在都是空地了,围起来说是留着要建大商场......”
谈话间到了地方,柏腾向车窗外看去。
矮矮拥挤的“牵手楼”消失不见,留下大片空旷的土地,放着几堆建筑废料,破损的墙上印着一个鲜红的“拆”字。
这字印在柏腾眼底,心底的情绪不断翻涌。
拆得不仅是不合规的危房,还有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丑陋的感情。
第五十四章 是他
司机也跟着看了看窗外,感同身受地说:“当初说拆就拆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也真是没人性啊,这里住着的五千多人,一夜之间被撵了出去。都是些外来打工的乡下人,走又走不了,简直就是无家可归啊......”
只有他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柏腾一句话都没说。
司机不敢再多嘴,试探性地问:“柏先生,那您是下车看看,还是送您回去?”
车内安静几秒,只听车门锁“咔哒”一声,柏腾推门下车。
拆迁过后的土地,还未来得及修整规划,堆砌着废料。
柏腾按照记忆,往前走了二三十米,停下脚步。
地面松散的沙土,弄脏黑色的皮鞋。他抬头,向上看去。
以前李锦程住的地方大致在这个位置,一抬头便能看到玻璃发黄、连防盗都没装的窗户。
柏腾想起那年夏天,一个星星月亮都有的夜晚。
他在车边抽烟,抬头往窗户边看,那阵风好巧不巧,吹开窗帘,到满脸通红、眼睛黑亮的李锦程。
时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居然已经过去了三年之久。
路凹陷可以填平重修,建筑物可以推倒重建,而他和李锦程的关系,大概就算缝补也回不到从前。
柏腾想到今晚见到的李锦程,褪去青涩稚嫩,和记忆中的他相去甚远。
他轻叹口气,唇角扬起无奈地笑容,低声呢喃:“小孩,真的长大了。”
柏腾回国是上个月底的事。
自从柏临远病重,无力左右柏氏,最终还是把所有的权力交到养子手里。
两年前柏腾突然被调到国外,在整个商圈沦为笑柄。
柏腾走后,柏氏日益下滑的经济,纷纷流失的重要客户,才让旁人回过味。
当年能渡过难关顺利转型,有今天的财力和地位,是因为有柏腾在。再厚的底子,也抵不住时代的淘汰。
柏临远如今住在淮荫山上的疗养院中,他双腿麻痹,左手失去知觉,已三个月没出疗养院的大门。
第二天上午柏腾去了疗养院,柏临远因心脏不好,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没和他聊几句,便靠着藤椅睡着了。
柏腾也就不说了,低头看着他苍白疲老的脸。
常年照顾他的护工在一旁说:“老先生最近觉比以前多了许多,总是睡不醒似的。”
“嗯,医生说让他静养,好好休息。”柏腾起身,环视了一圈房间,将桌上的翡翠麒麟摆正,问她:“最近还有什么人来过吗?”
护工顿了顿,“......另一位姓柏的先生来过,保安没有让他进。”
柏腾轻抬眼皮,“说什么了?”
“......”
“只管说。”
护工心想这柏先生长得一表人才,人也温柔和煦,但就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压迫感,让人不敢大声喘气。
据她了解到的,前天来这里撒泼耍闹的男人是柏先生的堂哥。
前不久名下的公司破产,加上赌博酗酒,裤衩都赔干净了。
柏腾没有帮他,现在又企图打柏老先生遗产的事情。满嘴污言秽语,什么“狗杂种,有命拿没命花......”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甚至还编排起私生活,“跟一个毛还没长全的小孩......”
这些她听着都觉得过分,跟别说柏先生本人了。要是真讲出来,估计她工作都不保。
她抿了抿唇,磕磕巴巴地说:“好像什么,遗产,什么钱,名字......之类的,我也不太记得了。”
柏腾脸上没什么表情,轻轻地“嗯”了声,“有事联系我。”
从疗养院出来,柏腾接到助理电话。
嘉建集团的老总带着招标合同在办公室等着了,说是前段时间共同相中的地皮有了消息,有几个细节要和柏腾说清楚。
这个项目的利润倒也没多可观,只不过是政府重点项目。
柏腾本来下午和裴树约好,不得不取消让司机掉头。
汽车刚刚启动,手机又响了起来,是何浪的电话。
刚一接通,因为宿醉沙哑的嗓音,质问他:“你老实告诉我,昨天晚上你从包间里离开那一阵子去见谁了?”
不等他说,又说:“是不是李锦程,你去见李锦程了。我警告你别想抵赖,有人看见告诉我了!”
柏腾把手机拿远,等对面消停了,坦然承认,“嗯,见到了。”
“柏腾你他妈——”何浪压低声音,“你老实告诉我,两年前柏盛那狗逼搞你,视频里的人是不是李锦程,我当初看着背影就像,没敢问你——”
“哐当”一声,柏腾挂断电话将手机扔在真皮座椅上。
力度有些大,手机弹到地上发出一声响,吓了司机一跳。
他下意识望向后视镜,看到柏腾敛着唇角,眼神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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