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魏钧澜,楚晋眸光又冷了几分。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大牢入口。他走下车,声音轻飘飘地从前面传了过来:“派人去盯着这个布庄。”
徐允正要应下,身前的人却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眼底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一字一字、轻声开口。
“你亲自去。”楚晋道,“如果真的是魏钧澜的暗桩,整个布庄,一个不留。”
徐允浑身一凛,低声道:“是!”
他站在原地,看着对方与听夏走进天牢之中,半晌,转身向城东飞身掠去。
*
过了最后一道天牢大门,沈孟枝定了定神,对齐钰眼神示意。
后者心领神会地点头,原本抵在车队头领身后的匕首一转,刀柄对着人脖颈狠狠敲了一下,那人立刻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早就看这家伙不对劲了。”齐钰踢了踢地上晕过去的家伙,冷笑道,“进门时眼都快瞪出来了,幸好那狱卒只顾着看你,压根没看他一眼。”
沈孟枝无言以对:“……”
来帮忙的几人合力把晕过去的狱卒抬出去藏了起来,随后推着囚车,继续往前走去。
他们负责掩人耳目,沈孟枝和齐钰就负责救人。
几人来的时候正赶上酉时的轮替,这期间被人手看管得密不透风的天牢才会露出破绽和空当,必须要在轮替结束前将宋家主带走。
沈孟枝低声问:“都跟宋家人打过商量了吗?”
“已经托这边的眼线送去消息了。”齐钰道,“我知道在哪,你跟我走。”
天牢关着数以万计的犯人,内里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会迷路。两人穿着狱卒的衣服,动作飞快,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关押着宋家人的牢房。
宋家被关在单独一层,房中关着许多人,男女老少,占据了整整一排的牢房。沈孟枝怔了怔,道:“宋家人……都在这儿了?”
齐钰点点头,轻声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让宋思凡来了吧。当世文流,宋家三代,都在这儿了。他好不容易才出去,再回到这里,一定会崩溃的。”
他手里拿着提前仿制好的钥匙,插入锁中,轻响惊醒了宋家人,一双双眼睛向他们望来,有的浑浊,有的明亮。
沈孟枝目光颤了颤。
靠在铁栏边,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女孩伸出手指,抓住了他的手。
“你可以救我吗?”孩子小小的声音传来,她的眼底充满希冀,“是我哥哥让你来救我的吗?”
沈孟枝手指蜷曲了一下。
这是宋思凡同父异母的妹妹。
他喉间干涩得说不出话来,却见女孩的娘亲轻声在她耳边道:“乖,他们是来救祖父的。祖父生病了,需要出去看大夫。”
女孩有点难过:“哥哥怎么还不来救我呀……”
齐钰已经打开了门,闻言,凑过来对小女孩做了个鬼脸。成功把对方逗笑后,他往对方手心里塞了颗糖,道:“你思凡哥哥给你的。他很快就来救你,别着急,相信他。”
随即,他起身对沈孟枝道:“我们得快一点,时间快到了。”
话音刚落,远处的牢门忽然又发出一声动静,似乎被人从外面打开了。陌生的脚步声响了起来,齐钰瞳孔一缩:“有人进来了!”
这个时辰,绝不会是他们的人。
“你救宋伯父,”沈孟枝飞快道,“我去拦人。”
他松开了女孩的手,目光落在这群宋家人的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闪身向牢门的方向掠去。
他的动作很快,却毫无声息,几乎迎着那脚步声而去,将要相遇时,遽然闪身到一侧。
沈孟枝无声藏到了转角处,借着昏暗的光线掩住了身形。
屏气,凝神。
他摸向了腰间的匕首,静静地等待对方靠近。
那人走得很慢,沉响声缓缓荡开,却像是踩在了沈孟枝的心跳声上。
他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滞住,心跳却越来越快,如同不受控制了一般。
他听见一个清澈的嗓音响起:“我们来天牢做什么?”
沈孟枝僵在原地。
呼吸和廊道里的风似乎停滞了,一种名为思念的情绪如同细长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心脏,绞紧,切割,被鲜血浸透。
檀香。
丝丝缕缕缠上他的身体,他动弹不得。
“来救宋家人。”楚晋说。
他沉默了片刻,轻笑了一声:“……他如果还在,也会来的。”
脚步声渐渐远了。
沈孟枝侧身,站在阴影里,垂眸看自己地上的影子。
这片浓稠的黑暗吞噬了他的影子。
他闭了闭眼,转过身,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摄政王的到来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齐钰在听到沈孟枝的信号后就迅速关好了牢门,迅速藏到了一边。
宋家人大多是第一次见到楚晋,因为楚戎的缘故,他们对摄政王也提不起好感,目光警惕地望着牢房外站着的人。
听夏也被眼前的场景惊了一下,咬牙低声道:“梁王竟然关了这么多无辜之人。”
楚晋淡淡扫过宋家人脸上的表情。
冷漠、怨恨、愤怒、厌恶……这些他最熟悉的情绪。
他的目光定在人群中,被众人搀扶,坐得笔直、形容平静的老人身上。在牢中这么久,他的脸色与身骨都大不如前,得病后更是需要难以行动。
“宋伯父。”楚晋道。
宋晓岚睁开眼,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他年事已高,须发全白,似乎在回忆着印象中有关眼前人的点点滴滴,良久,道:“是你,曾经与思凡一起读书的世子。”
楚晋道:“宋思凡跟您提起过我?”
“很久以前的事了。”宋晓岚漠然道,“你与他口中的样子,完全不同。”
楚晋笑了笑。
他无心去辩驳什么,只是说:“您跟他口中的样子,相差无二。高风亮节,不屈梁王之流。”
宋晓岚哼笑了一声:“你跟梁王,难道就有什么不同么?”
楚晋道:“我不是他。”
这一句话仿佛猛地戳中了宋晓岚。他哆嗦起来,死死地盯着铁栏外的人,语气逐渐激动:“那你敢说,你不是旧秦之人,你身上,不是淌着楚家的血?你敢说你没有杀过燕陵一个人,没有践踏燕陵的土地,没有置你昔年的同窗于不顾?!”
他甩开身旁人的手,猝然站了起来,声音骤然拔高,震彻整个天牢:“你敢说吗?!你敢发誓吗!!!”
楚晋站在原地,宋晓岚的怒吼突然如同被扭曲了一般,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地传来。
他动了动唇:“……我敢发誓。”
巨大的声浪淹过了他,冷笑声和怒骂声灌入耳中:“骗子!”
“骗子!”
“骗子!”
怒火铺天盖地地袭来,楚晋面色没有丝毫动容,如水月色落到他冷淡的面容上,寒白像一簇枝桠新雪。
“宋伯父,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博取理解和原谅。”他缓缓道,“我不介意成为你们眼中的恶人。”
“我来这里,是为了宋思凡、齐钰,和……”
那一个名字他没说出口。楚晋垂下眼睫,霜白月光将睫毛一寸寸染成银色,看上去竟然有些落寞。
这样的神情只在他身上出现了一刹那,仿佛是一个可笑的错觉。
“留在这里,楚戎不会就此放过宋家。”楚晋平静道,“我会送你们离开。”
宋晓岚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用尽力气吐出几个字来:“不需要!”
他的拒绝毫不留情也不留余地,宋家人将这根家族年迈的主心骨围了起来,警惕又冷淡地看着闯入的外人。
听夏看得很憋屈,只觉摄政王一片好心都被糟蹋了。他想劝楚晋离开,角落里却有微弱的啪嗒声,好像什么东西掉了。楚晋忽而蹙了下眉,在黑暗中,拾起了地上的一小半块糖。
糖只剩了一点,很明显被人咬过了。
“这是谁的?”他蓦地抬眼,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定在了妇人怀里的女孩身上,“是谁给你的?你吃了吗?”
女孩被吓得一缩,眼泪汪汪地点头,楚晋脸色变得很难看。
“把她抱给我看看。”他尽量用柔和的语气跟她的母亲说话。
妇人将孩子抱得更紧,几个宋家的青年挡在了母女身前,防备地盯着他。
楚晋眼神一暗,视线紧锁在女孩身上。一抹紫色的纹路不知不觉地顺着女孩的脖颈爬上脸颊,只是黑灯瞎火,根本无人在意。
他指尖忽而一动,那半块掉到地上的糖遽然射出,流光一闪,正正击中了女孩的腹部。
他这一行动毫无预兆,众人并未反应过来,然而下一刻,女孩的抽噎戛然而止,痛苦地捂着肚子呕吐起来。
骚动遽然传递开来,宋家人怒火中烧,有人恶狠狠地朝着铁栏扑来,手中冷光一闪,直直刺向楚晋:“我跟你拼了——”
那是一截碎瓷片,楚晋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蹙眉解释道:“那糖里有……”
话未出口,身后猝然有人冲了过来,嘶吼道:“你放开他们!”
楚晋怔了一怔。
他可以躲过去,但却像是被定在了原地,没有动。
一股大力推搡着他撞到了铁栏上,伴随着肩膀蔓延开的刺痛,刺得他微微皱起眉。
默不作声躲在旁边的齐钰再也顾不上暴露身份,震惊道:“宋思凡?!你怎么过来的!”
宋思凡一言不发,唯有攥着刀的手紧了紧。
他双眼通红,咬着牙,将刀身又往里送了几分。
听夏被齐钰死死按住手脚,愤怒地想要挣脱,齐钰并不想对他怎样,但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原本的计划,他心乱如麻,又怕之后事多,抬手把挣扎的少年给拍晕了。
“……”
没有人想到,褐山书院一别经年,再见面,竟会是在阴暗肮脏的天牢里。
也没人想到,昔日那点无忧无虑、亲密无间的同窗情谊,会被风云和光阴慢慢磨平,变成刀剑相向。
“楚晋,”宋思凡每说一个字,仿佛就要耗掉大半的力气,“你为什么没有死?”
他问:“你为什么不死在八年前?”
血肉里的刀刃在颤抖,力气似乎随着流失的血液一点一滴消失了。
又或许是因为刀上的毒素。
楚晋的眼前一片恍惚,视野忽亮忽暗,摇摇欲坠。
他这八年来,听过太多这样的质问,或是出于恐惧,或是出于厌恶,或是谩骂,或是诅咒。
——你为什么不死在八年前?
他麻木,冷漠,平静。
他以为这句话不能伤到他分毫。
可这次,却像是一剂致命的毒药,诱发了半年以来久而未愈的陈痛,蚕食着强撑无事的皮肉。
楚晋轻轻眨动了一下眼睫。
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模糊起来,他看见宋思凡渐渐不再清楚的脸,看见齐钰,看见匆匆赶来的、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是幻觉。
楚晋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久久不能离开。
他轻声问:“你也想杀我吗?”
一颗泪落在他的手心,依稀如昨。
作者有话说:
小伤,无碍,枝会治好他()
下章 的摄政王是有点子疯和强制在的嘿嘿嘿嘿
第123章 齿痕·失控的夜晚
这一夜波折又动荡。
沈孟枝手里攥着从宋思凡手里夺下的那柄刀,呼吸不稳地跪在冰冷地板上。刀刃刚刚从身前人的血肉中分离,鲜红的血液滴滴答答落下来,砸到地上。
每砸一声,他的心就跟着跳动一下。
齐钰开口:“孟枝……”
“走。”沈孟枝打断了他。
他闭了闭眼,忍住了眼底滚烫的泪意。
“我不能不管他。”沈孟枝道,“明天我会回布庄找你。”
齐钰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但也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无奈道:“你自己小心。”
“还有听夏,”沈孟枝的目光移到倚在墙上昏睡的少年身上,“麻烦你们送他回摄政王府。”
他低声道:“……交给你们了。”
那呕吐不止的女孩子终于哇地一声,吐出了一滩黑水,随即面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哇地哭了出来。
宋家人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切,终于从失去理智的怒火中清醒了过来。
沈孟枝回过头,望向神色微微变化的宋晓岚。
“她中了毒。”他声音不算大,却可以让每个人都听清,“是你们想杀的这个人救了她。”
至于那颗糖里的毒,宋思凡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是陷阱,或许是又一场阴谋的开始。
但沈孟枝已经无暇顾及那么多了。
他抱紧了身前的人,低声道:“我带你走。”
离开这里。
离开让你不开心的地方。
*
楚晋这一路一直昏昏沉沉。他此前受过很多严重的伤,沈孟枝不知道这次的伤势为何如此来势汹汹,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想好起来。
城内路上已无人,他无处可去,只得匆匆转到一间客栈,丢下银子要了间上房。
夜色浓黑,沈孟枝又带着帷帽遮着脸,小二看不清他面容,只看见他扶着一个人,多嘴问了句:“这位公子这是……”
“醉酒。”沈孟枝言简意赅,领了钥匙便上了楼,将门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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