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没说错。
刘于清打了个哈哈:“没事,没事。”
掌柜又喊了一声小二,那个小二年纪看起来才十二三岁,个子瘦小,还没有胸前高,高声应了一声,从柜台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包袱。
掌柜把那包袱交到刘于清手上:“这是几位恩公住店的银钱。”不等刘于清拒绝,就硬塞人手上:“几位恩公肯放下身份,在镇上给大家讲学,让我等粗俗之辈也能一睹文学风采,如此大恩,怎还能收恩公的钱?”
刘于清张嘴就要辩,但掌柜压根不给他机会:“恩公无需多言。因为恩公今日为大家开坛讲学,给镇上吸引不少人,使得我这小客栈客满为患,生意简直是好得不得了。”
他说到此处,笑了起来,眉飞色舞:“就当是我感谢恩公的!今日,其余酒家还送上自家店里最好的酒,也都是为了答谢恩公此举给他们招揽了不少生意。
这些人还想过来叨扰恩公,全被我赶走了。一群吃了便宜还卖乖的,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谁。酒我给恩公打包放好,我们这儿的竹筒酒可是一绝。清香扑鼻,睡前喝一点儿,饱管恩公疲惫尽消。”
他说得刘于清压根插不上话,只能嗯嗯啊啊应着。
掌柜在旁边领路:“恩公随我来,原来的房子虽然是上等房,但也就是凑合,住处狭窄,也就只是干净整洁了。实在是客栈平日招待的最多也就是过来歇脚的客商,他们也就只是过来停个一晚就要走,只想要个落脚的地。
生意人都这样,时间就是钱,整日匆匆忙忙的,客栈再怎么好,也比不上家里头舒坦。
我在客栈后边修了个小院,原本是打算自家住的,地方大不说,院子里种了许多竹子,恩公们可以在院子里透透气,也不用闷在小房里难受。而且我还修了个池子,专门引来山里的温泉,恩公们一会儿泡上。”
刘于清拒绝的话刚说出口:“这是店家自己的住处,我们怎么好……”
这掌柜摆了摆手:“恩公可别跟我客气。”他说到这里一笑:“恩公想回原来的住处也回不去了,我早就让人把恩公的东西都搬了过去。”
刘于清又想生气,又觉得无奈。他平日里也算是修身自持的人,虽做不到以圣人道理衡量自身,但也是很注重自己品行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在这个圈子混得开。
但是,他因品性受人看中,经常收到旁人对他释放的好意,却没有哪一件像店家这般,直白,热情,让他都有些无所适从的。
甚至心里下意识的质问——
他配吗?
如果说之前店家对他们只是殷勤,那么现在几乎就像是当神一样供奉着。刘于清等人无一不被照顾得妥妥帖帖,享受一应都是最好,最适宜的,甚至到让他们随身携带的仆从都有种自己是不是不称职的地步。
几个年轻人再次聚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种欲言又止,欲止又言的样子。
最年轻,也是最沉不住气的郎小殷呆呆的看着某处角落,忍不住蹦出一句:“是不是太好了?”
其他人都扭头看向他。这让他有种无所适从的紧张感,虽然白天经历了一遭更热烈的场景,但还是对于成为人群中心有一种很不适应的慌张和无措。
郎小殷的脖子缩了一下,嘀咕:“好得有些过了。”
也不知是谁叹了一口气,然后大家都齐齐叹了一口气。
郎小殷吓了一跳,以为大家都担忧这个店家是不是图谋不轨:“那……明天还讲吗?”
白朗看了他一眼:“讲。”
其他人也都不是不讲的样子:“还没讲完呢!”
“有始有终吧。”
“说讲三天,就讲三天。”
郎小殷沉默了一下:“……哦。”他忽然心里头也跟着有些复杂起来,如果店家不是图谋不轨,而仅仅是因为他们愿意给人讲这些,就这样……
他就有些怪不是滋味的。
至于哪里不是滋味,他又说不上来。
其实心里不是滋味的又何止是他一人。
刘于清等人心里头都有些不是滋味。
他们原先一开始只是想要给自己即将抛弃的文人身份做点什么,好对得起这些年受到的教育。如今不仅没感觉自己债务还清,甚至还有种越欠越多的感受。
白朗躺在床上,想起掌柜一言不合纳头就拜的模样。他见过许多人磕头,自己也不是没被人磕过,但是没有哪一种有掌柜那一下给他的震撼大。
为什么?就因为掌柜是心甘情愿?
是啊,因为掌柜是心甘情愿的想要拜他们。
他人生第一次接受这种心甘情愿的感谢,于是之前的那些虚情假意就失去了色彩,变得乏味,连同那些过去认识的,学到的东西,也一同变得乏味起来。
原来,被人真挚的感谢,是这样的感受。
他微微侧了侧身,摸了摸胸口跳跃的心跳,有点充实,还有点高兴,又有点点满足。
很新奇。
他的嘴角忍不住跟着上扬。
·
那一天,谁都没有对谁说出自己的心事。
但,确实是有一些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并都一起默契的当做不知道的东西。
也不知是谁把那带有诱导性质的,专门抨击白话文的文稿给藏了起来。但是大家都一同当做不知道,好像这篇文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
且还有,也不知是谁讲了越来越多的白话文,甚至还假公济私的教了百姓认几个字。
但大家也都一同的当做没看见,没这回事儿。
更没有借抨击白话文宣传白话文的事情,至于为什么白话文在百姓口中流传越来越管,那也是他们不知道的。
不对,应该是,竟还有这种事?
其中一个人惊诧的把这句话说出口,说完之后,几个年轻人都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他们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同样的光。
“太假了,应该是岂有此理,我竟不知道还有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另一个人跟着起哄。
刘于清摇了摇头,把手中的请帖往众人跟前一晃:“附近的周家要请我们上门做客,去还是不去?”
还在闹的人停了下来,互相对视一眼。
接着哈哈笑了起来:“让他们另请高明吧!”
“我们可是要从军的人了!道不同了!”
“就是就是。”
紧跟着又有人重复了一句:“道不同了!”
大家一齐欢声大笑。
他们都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一条道。
·
于是就发生了那名上前拜访的周家公子即为不解的一幕。
“从军?!”
他的脸上写着一种“你是不是在驴我”的表情。
他仔细辨认刘于清等人脸上的表情,以确认他们是不是找不到推脱的借口了,所以才给他开这样一个完全不好笑的玩笑。
“你说得没错。”刘于清道。
“这里本就靠近新军,如果不是为了从军,我们做什么不远万里跑到这里来,回京城,也不顺路。”
周公子瞪大眼睛看了刘于清半晌,确定他竟然是跟他说真的。
他倒抽了一口气:“你们既然打算从军,为什么还要……”
不等刘于清等人解释,他一拍手中折扇:“好,就算你们一开始就是奔着从军去的。毕竟人各有志。之前你们默默无名,于是想着换一条路走,我能理解。”
新军成立,确实吸引了好一批不得志的青年,试图依靠这个新成立的新军来走一条新路。
周公子能理解刘于清等人因为在仕途上不如意,心灰意冷,最后因为新军看到点希望,于是不远万里投奔过来。这阵子,他也见了许多这样的人,但说实话,周公子并不看好他们。
新军可是由隆老将军的后人所领导的,隆老将军什么人,他向来最是铁面无私,对外人反而温柔,对自己人极其凶残,能在他手底下混的就没有一个庸人。
如果在别的地方混不下去,指望去他那里混口饭吃……
呵,他只能说,无能的人在哪里都是无能的。
他们只会迎来更加残酷的打击。
但刘于清等人,显然并不是那庸碌无能之辈。
确实有一些人才,因为一时的运气不佳,导致没能出头。没办法,这个世界的天才太多了,千里马到处都是,但伯乐却不常有。
竞争总是残酷的。但是现在,他们明明已经抓住了一个机遇,整个县城,连带四周一片都被他们所影响了,眼看就要成为了下一个引领风浪的人,这样的成就,还去当什么大头兵啊?
那不是走投无路的下下之策吗?
周公子不理解,很不理解。
他太不理解了,以至于甚至都不关心刘于清去不去自己府上这件让他来到这里的原因,而是很想要撬开刘于清等人的脑袋,看看里头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来的这一天,恰好是刘于清等人讲学的最后一天。
明日他们就要前往新军,见一见那个隆老将军的后人。
今日,第一个前来拜访他们的,代表周氏一族的年轻弟子被他们拒绝后,仍不甘心离去,整日驻守在客栈外。
而他只是这场事情影响下的前奏,在他身后,还有数不清的世家大族,他们派来的人正在紧赶慢赶的朝这边赶来。
这将是一个最不平静的夜晚。
周公子不肯走,刘于清等人也无可奈何。
他们讲学,他就在下面听,他们不讲了,他也就在外头,也不打扰,只是时不时的露出一张脸,表示自己还在这里。
白朗几次伸手摸剑,都被刘于清拦了下来。
最终,他还是决定招来周公子好好聊一聊。
“周公子应该知道,这样死缠烂打,我们也不会跟你去的,甚至还会因此对周家生厌。”刘于清这一次就没一开始那么客气了。
周公子却说:“你们不是要从军吗?以后走不同的道了,得罪了也没关系。”
刘于清“哦?”了一声,这一次才认真仔细的看了周公子一眼。以为是一个被养得有些死脑筋的公子哥,没想到竟还有点本事。
“你真信我们要从军?”
周公子道:“我也不想信。但我知道你说得是真的。”
“你怎知?”刘于清好奇了。
周公子:“看出来了的。”他对刘于清道:“你是认真的。”
这下子,刘于清也不理解了:“那既然知道我是认真的,为什么还要死缠烂打呢?难道指望我会改主意?”
周公子看着他,像是想要从里头看出了明白。
极为认真仔细。
“为什么?”他问。
刘于清不由得和其他几人对视一番。
于是一直紧盯刘于清的周公子点头道:“看来确实有不方便说的事情。”
“也不是不方便……”刘于清叹了一口气:“其实说出来,你可能也不会相信。”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不会相信呢?”周公子固执的道。
刘于清又叹了一下:“好吧。”他说:“因为我想为百姓做点事。”
一开始,刘于清想要为文人做点事。
而现在,他想要为百姓做点事。
周公子这一次沉默得更加久了一点。
因为刘于清不仅没有解开他的疑惑,反倒让他的疑惑更甚了。
他盯着刘于清,确定他仍旧没有在说笑。
“……就这?”
“就这。”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在得到这个答案之后,周公子知道自己再留下来也无济于事了。他扭头离开了这里,直到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
他才终于有些理解了刘于清——
百姓待我如子女,我便待百姓如父母。
愿修一世身,报此无穷恩。
仅仅只是因为客栈老板的一句“恩公”而已。
就这?
就这。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古代文人还是有很多值当之处的。
虽然动不动就你辱我,我要死(。
但,但还是有优点的(小声
第53章 53 邙子的目标06
◎沉默的火山◎
刘于清一帮人讲学的那个小镇原来是没名字的。镇上的人都是小镇, 镇上这样混着叫。
之所以这样也是因为当地也没什么出众的特产和拿得出手的东西。原本只是一个行商的中转站,后来才逐渐发展成了一个镇,镇上是没有庆朝分配的官员的, 在庆国的政治地图上, 它还只是个荒野之地呢。
当然县城里的老爷们可不会忘记来这里收税,只是这些收上来的税到底是进了国库, 还是老爷自己的口袋, 那就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了。
而镇上生活的人也大多稀里糊涂的, 没有觉得哪里不对,有的见没人管还觉得不错呢。
至少做生意的可就方便太多了, 只说这孝敬的人要少了一大截。有的人更是巴不得这个镇一直无名无姓才好。这样可方便他们做许多不那么见得光的事情。
但也因为这个原因, 导致镇上一大半人都属于黑户, 是没有上户的,要想上户就要跑到县城里, 而且还要交一笔不菲的费用。除了那有需要的,比如说想要考科举的,或者是要出远门, 没户籍不让出的会花这个钱外,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走多远的路, 自然也就省了这笔钱了。
很多人不是不知道镇有了名字之后的好处,但是因为政府制度的混乱, 上下模糊不清, 导致这件事变得复杂又困难。普通人是无法去干涉和改变的,所以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自我安慰来麻痹自己。
直到现在, 因为刘于清一行人的讲学, 这个无名小镇已经无法再无名下去了。
镇子上的几个有名望有地位的人, 也是最早在这里做买卖发家的商家,目前也发展成镇上的大姓,关系网络非常大,算是在镇上很能说的上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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