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缕缕的红线被裴言澈纳在掌中,双手往两边一扽——看起来坚韧如麻绳的红线竟断了个干净,唯有一根牵着点细丝,堪堪连着。
“这?!”他甚至根本就没用力。
“一共十根红绳,相当于是人的十世。裴施主与故人的缘,十世中只有一世能相守。”一灯又看了一眼那马上就断了的红绳,补充道:“且这一世还不得善终。”
裴言澈惊惧交加,他拢着一堆杂乱的红绳,就像小心翼翼捧着自己对江席玉的真心。
“我要怎么办?一灯大师,我要怎么才能……”
“无法补救。”一灯那双异于常人的浅灰色眼眸直直射入裴言澈的内心,撕扯出他的恐惧,“不是所有错事都有补救的机会。”
“是不是,是不是我犯了太多杀戮……我杀过许多人,视人命为草芥,所以我才遭了这样的报应?”裴言澈神色哀戚,所有在他手上消逝的人命如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闪烁,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火舌汹涌澎湃地舔舐着他的良心,炙烤着他的灵魂。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是那些人想报复他,是那些人不放过他!
可他明明已经在庙里为他们供奉了长明灯,身在高位,裴言澈也有自己的身不由己。
碳炉熄了,一灯将凉了的茶浇到窗下的野草上,又烹了一壶新的。
“裴施主,如果按您的说法,那所有为国捐躯、保卫国家的士兵们岂非都是作恶多端的恶鬼罗煞?您供奉的长明灯每七天就会加一次香油,贫僧也已为他们诵经祈福,您身上并无冤魂。”一灯叹了口气,“凡事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一灯见裴言澈没反应,于是反问道:“贫僧不知您与故人曾经的往事,但若将你二人调换,你可愿原谅犯了错的自己?”
将他与江席玉调换……
倘若是自己捡到了江席玉,将他带入府里同自己一齐长大,最后江席玉飞黄腾达反倒自己流入妓院……
那他一定会亲手杀了江席玉。
裴言澈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冷汗簌簌落下。那些因为自己的懦弱而被隐瞒的真相,那些埋藏在心底无尽的歉意将他一举击垮。
他到底是以什么样的脸面和身份去面对江席玉的,救世主?
他凭什么以为自己从妓院把江席玉赎出来,娶他为妻就是对江席玉最好的补偿,他从来没有问过人家想不想要,愿不愿意。
裴言澈直到这时才醒悟过来,造成江席玉悲惨命运的不是侧妃姐弟,而是他裴言澈。
加害者摇身一变成为了救世主,如果没有遇见他,江席玉这一生都会顺遂平安。他从来都不认为江席玉沦落妓院是自己的错,相反,他还自以为是的将两个‘罪魁祸首’杀了泄愤——其实该死的是他自己。
只是那时他刚恢复记忆,原本不属于他的民间经历一股脑涌入他的脑海,他看见自己对一个双性人卑躬屈膝、唯命是从,看见自己为了给江席玉偷一只烧鸡被打得浑身青紫,最后傻呵呵的去嗦人家剩的鸡骨头。
恶心!愚蠢!
他不知那个在他身体里呆了十几年的小裴是怎么回事,如此蠢钝伪善,简直丢尽了皇家颜面。
他更不能理解和接受的是小裴爱上了江席玉。
于是他开始无视江席玉,冷落他,折辱他,丢弃他。
他偏要和小裴作对,你怎么用我的身体做这些蠢事,我就怎么用你的面孔去伤你最爱的人。
可当江席玉真的走了之后,他将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恍惚中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趴在王府那处破落小屋的桌子上睡得正香。他看着江席玉用过的东西,破口的茶杯,反复收集蜡油燃不起来的烛火,隐隐约约想到了自己刚到江府的时候。
那时候他长得小,身子又在皇宫养得金尊玉贵,就连砍柴这种体力活都做不好。江府的管家气得不给他饭吃,说少爷捡了个废物回来。可江席玉总会半夜偷偷给他糕点,甚至找自己的父母撒娇让他也跟着教学师傅学字。
有时他在写字,江席玉就用毛笔画下他学习的样子,然后笑嘻嘻地将画纸塞进他的胸口里。在江府,有少爷一口点心,就有他的半个。
他们两个第一次接吻,脸蛋红扑扑的小少爷捂着羞涩的脸庞去啄他的唇,他说‘小裴,我好喜欢你’。后来江家落魄,江席玉跟着他到处流窜,小少爷饥一顿饱一顿,每晚都胃疼。可他宁愿忍得咬破嘴唇也不肯去看大夫,他说‘省下来的钱给小裴买鞋’,他早就注意到小裴的脚趾露在布鞋外了。
那些刻在心底的记忆直到醉酒后才想起来,他爱江席玉,无论是作为小裴,还是萧明霁。
往事如过眼云烟一般,后知后觉的人泪流满面,心痛的守着点滴过往到处找寻被他弄丢了的江家小少爷——可是他找不到,他找了无数的妓院,甚至他开始怀疑这只是那对姐弟的托辞,天地之大,他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少爷。
他听说京郊有个寺庙很灵,可一灯大师听他想要寻人不肯见他,于是裴言澈从山脚到山顶,磕遍了每一处长阶,哪怕额头鲜血淋漓,哪怕膝盖肿胀难行——这是他能找到江席玉的最后一个方法了。
不知过了多少天后,裴言澈再次醒来的时候在庙里。一灯大师为他所动,为他卜了一卦,然后说了三个字:“放下吧。”
他不肯放弃,每一次派出寻找的士兵总是无功而返,若不是逼不得已,他万不会乞求玄学。
许是在裴言澈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又或是从卦象中看到了备受折磨的江席玉,一灯大师终是不忍,为他指了个方向——东南方。
一年后,裴言澈在暗香阁里找到了江席玉。
裴言澈高兴得过了头,可他忘了一灯在第一次卜卦时说的话,他说二人缘分已尽。
他总觉得把江席玉从妓院解救出来就是结局,可这仅仅是个开头。裴言澈根本没有想过他在江席玉生命中缺席的这三年里对方会遇到什么人,他自信江席玉对他的爱,也低估了江席玉的魅力。尽管他知道江席玉会在妓院遇到无数的男人,可他不认为会有人爱上一个妓子。
他天真的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不在乎江席玉的贞洁,只有他愿意娶在经历了‘那样事情’后的江席玉为妻。
他压根没想到会有一个堪比曾经小裴的人,捧着自己的一颗真心,眨着明亮美好如小狗一般湿漉漉的眼睛去求着江席玉爱他。
宋君瑾才是江席玉的救世主,而他,不过是一个来晚了的凶手。
“一丝细线,是你的执念。”一灯收回红绳,“你迟了。”
——一语参破。
无论是意识到自己的爱意从未改变,还是充当救世主,裴言澈都晚了。
是他自己硬生生将爱人推远,如今又想求他回来。
裴言澈心口绞痛的厉害,他从来没有这么无能为力过。哪怕当初有无数人怀疑他的身份不让他入皇籍,甚至想杀了他以绝后患,他都没有如此疲惫不堪。
这是他第一次正视自己和江席玉的隔阂,第一次亲自揭开了两人心口上结痂的伤,撕的狠,悔得晚,痛得迟。
裴言澈捂着心口看向一灯手里的半截残线,嘴里狠狠溢出两个字:“不放。”
哪怕要他承受扒皮剥筋之痛,让他早逝,死后坠入阿鼻地狱,他也绝不会放开江席玉。
十世里只有一世能在一起又怎样,凭什么就不能是这一世?
他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爱人,死都不会放手。
作者有话说:
十世里面的唯一一世,就是《有悔》
这本不换攻的哈,会有玉玉和瑾瑾if线番外,但《有悔》就是裴言澈和江席玉的故事
这一本就是要狗血酸涩才好看,结局非典型he
第十九章
【因果循环】
一灯没有再劝裴言澈,只是最后送了他三个字。
“莫强求。”
裴言澈此次会在寺庙住上七天,吃斋礼佛,为他曾经犯下的杀戮赎罪。他曾在佛前发过誓,只要有生之年能让他找到江席玉,他将为佛像镀金身,修路建庙,竭尽自身所能。
“一灯大师,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的吗?我刚看到好像有个禅房漏雨,需不需要我找人来重新盖几间?”
一灯摇了摇头,“裴施主乐善好施,做得足够多了。”
缘生缘灭,命中注定。
这个道理裴言澈并非不知,只是执念根深,再无剔除的可能。
第三日的时候一灯为裴言澈起了一卦,果然卦象不似初次那般,有些事情在作出决定的时候就注定了结局。
因果循环,自由定数,万事皆有轮回。
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既然只求这一世的逆天改命,那其他九世的苦果便自己承受吧。
一灯透过木窗凝视正在佛前虔诚祈祷的背影,万事万物瞬息变化,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他还不叫一灯,26岁以前的所有记忆回想起来就像前世一般遥远——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本名了。
他只记得从小与他许下婚姻的红裙姑娘,只记得她倾泻如墨的发和嘴角的梨涡。家道中落,从云端坠下的落差让他整日买醉,直到那个姑娘说她根本不在乎他家中的钱财,她爱的只有一灯这个人。可年少轻狂的男子不想被人瞧不起,他让姑娘等他几年,待他考取功名后再来迎娶。三年一次的科考,他落榜了。他无视姑娘的乞求再次踏上求学路,钱和名利,他必须有一个。在求学路上苦苦熬了6年,一灯终于高中进士。可是当他回到家乡后才发现母亲病故,心爱的姑娘也不知所踪。六年须臾一瞬,到头来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一灯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可他仍想再见那位姑娘一次,他想说自己没有失约。但身为男子,他根本不知六年的时间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么重要。她所有的青春年华都浪费在了等待上,在受不了闲言碎语离开家乡的时候,她已经23岁了。
一灯带着亡母的骨灰踏上寻找姑娘的路程,找来找去一场空。曾经做梦都想高中为官的梦想和活生生的人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贪心的人总是这样,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得不到。
后来他遇到了一位得道高僧,僧人点化了他,原本只是想让他放下执念,可他就此剃发出家,以修行之身为过去种下的因果赎罪。
在一灯出家后的某一天他下山打水,意外看见了山脚处的村落里有一位眼熟的姑娘。她依然喜欢穿一身红衣,笑容也和从前没有变化。她的身旁多了两个嬉笑打闹的孩子,不远处还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庄稼人,他看她的眼神一如当年的自己。
原来一灯和姑娘的距离这么近,近到下山打水的时候都能遇到;可他与姑娘的距离又那么远,再次相见的时候他为僧,她为人母。
帮助裴言澈,就好像在帮曾经的自己。
一灯选择放下执念,但裴言澈没有。
一灯握在手里的龟壳紧了紧,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竟出现诧异的表情。四散的铜钱彰显着和从前完全不同的命运。四柱中一片火土而无滴水,再逢大运缺水,终生无子女——这便是多年前一灯劝裴言澈放下的原因,他原本是个无子无女的孤命。
可现在——一灯紧紧盯着卦象,又仔细看了裴言澈的面相。
男命以七杀食神为子,正官伤官为女。日主旺有食伤,无正偏印,有子女。
裴言澈这一世,命格竟变成了儿女双全!
一灯顿时反应了过来,十世中注定的一世,就是今世。裴言澈以九世孤苦为代价,换与江席玉的一世相守。
临分别时,一灯叫住了裴言澈。
“裴施主以后不必再来了,您心中所想,皆会实现。您与故人,贫僧再无可帮。”
您会与故人相伴一生,子孙满堂,寿终正寝。
但代价是——
一灯并没有多说,只是无言看着裴言澈。
听闻此言,裴言澈也没有像之前那般喜形于色,自想开自己和江席玉的关系后,他想他已经知道要怎么去弥补江席玉了。
“多谢大师。”裴言澈双手合十,无比虔诚的向一灯告别。
一灯目送车马远去,不知不觉中,他成为了裴言澈逆天改命的枢纽,他到底是改变了别人的因果。
他的提点,成全了裴言澈的得,也造就了宋君瑾的失。
——只是如果以后他能有机会亲眼目睹宋君瑾疯魔的样子,不知他会不会后悔现在的决定。
如果当初他没有把跪晕的裴言澈救进庙内就好了。
*
裴言澈回到王府的时候江席玉正在池塘边喂鱼。
正值夏季,荷叶似伞一般,粉白一片的荷花在碧绿的水面上漂浮,如画中人一般俊美的男子斜靠在栏杆处,专心地播撒下鱼粮,看水边争抢一团的金黄锦鲤,唇角微微扬起。
江席玉的眉眼修长舒朗,眼睛里的光彩宛如润玉上那一点微微的莹泽,看上去柔和,实际上却坚韧无比。
他看鱼,也羡鱼。
“玉玉……”
江席玉回过头,向裴言澈轻微拂身,“王爷回来了。”
裴言澈一把将心上人拥入怀里,无论江席玉现在心中是否有他,只要他还在自己身边,只要他能永远在自己身边,裴言澈别无所求。什么孩子,什么王位,与眼前人比起来不过是渺渺尘埃。他忽然痛恨起自己的愚钝,他与江席玉蹉跎多年才走到如今,一路风雨飘摇实属不易,他又何必纠结那些无谓的细节。
江席玉有些不习惯这样的亲昵,想挣脱又被裴言澈搂得更紧。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裴言澈去寺庙待了七天,浑身的戾气少了许多。
其实这几天他在王府也想明白了很多事,现如今面对裴言澈,仿佛也没有了曾经的怨恨与抵触。
“王爷,其实您大可不必这样迁就奴婢。在王府的这些日子是奴婢这几年来过得最安稳的时光,不用担心钱财,每时每刻身边都有人伺候。奴婢也想明白了许多,其实我不该对您有怨恨的。毕竟从一开始爱我的就不是您,而是小裴。我没有资格去要求您像他那样爱我、念我。我那时还拈酸吃醋,每日不厌其烦黏在王爷身边,真是自己想起来都烦。其实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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