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可怜给你几天时间休息,三天后挂牌接客!”
江席玉哭到晕厥,晚上小厮送来的饭菜他也一口没动,油腻腻的白肉盖在饭上,他只看了一眼便止不住的呕。
江席玉用冰水洗了把脸,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他好像怀孕了。
他慌了,身在妓院,他不知如何才能保得住这个孩子,这是瑾瑾的孩子,是他和爱人生命的延续。
江席玉开始努力吃饭,即使孕吐将他在短短几天内就折腾的瘦骨嶙峋,可他仍然在这个小生命的激发下生出活下去的勇气。只是这件事很快便被老鸨知道了,江席玉不肯接客,每日送去的饭菜荤腥一概不沾,餐食里的橘子倒是一个不落的吃个干净。
她暗自找来了郎中,两个人高马大的侍从死死按住江席玉,任凭他如何磕头向自己求饶,一碗漆黑的药汁还是灌进了他嘴里。
他哭喊着要见宋母,说她虽然不待见自己,但不会不管孙儿。老鸨听罢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嘲讽江席玉是个傻的。
“你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折磨你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她附在江席玉的耳边道:“你那位好情郎的母亲给了我一箱金钱,让我‘好好对你’,她对你厌恶至极,你觉得她会在乎你肚子里这几两肉?”
*
“公子那时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没过半个时辰他的衣裙就被鲜血染红了。他的身体冰凉,我跪在床头拉他的手,他一点力气都没有,嘴里只知道说‘我想死’。”
*
小娟吓坏了,一声声在旁边唤江席玉的名字,她说公子你一定要撑下去,你不是说大人会回来接你吗,你一定要等他来啊!
江席玉双眼失了焦距,他侧过头,凄惨一笑。
“等不到了……”
铜盆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一旁的郎中听到此声,知道这是胎落了,于是吩咐小娟将脏东西倒掉。小娟低头看去,只见暗红色的血里浮着一个小小的东西,还有点泛着白——是公子的孩子。
江席玉听到此话仿佛回光返照般清醒过来,他摸出一个玉镯塞进郎中手里,说想亲自处理这个流掉的死胎。那郎中见他可怜,叹了口气道:“痴儿”,而后默许了他的举动。
不多时一声凄厉的叫喊声响彻整间房屋。
江席玉抬起虚弱的手臂去捞铜盆里的东西,它太小了,江席玉水中捞月般不知摸索了多久才捧出半个指节那么大的肉团。仿佛被踩住鸡脖子似的,他再也忍不住,扯着嗓子尖叫着,小小的脸上满是疯狂的仇恨和绝望,眼泪横流,几近崩溃。
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恨,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想要杀人,铺天盖地的仇恨好似将他整个人席卷,他好恨,恨宋母的残忍,恨这万恶的世道,更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公子……呜呜,公子……”小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她跪在江席玉的床畔,看他手心里血肉模糊的一团,心痛不已。
过了不知多久,江席玉冷静下来。他用一方手帕将孩子包了起来,冲小娟淡笑一声。他笑得轻松,却像把小娟这个旁观者的心脏握在掌中,慢慢挤压揉搓,酿出酸楚血浆。
“楼下新种了一棵桃树,我们把它埋在树下吧。”
绝望在蔓延,于沉静中塌陷。
他的声线很不稳,就像在空气中刻画下斑驳笔触。明明轻的像羽毛一样,却令她如皮鞭抽打般疼。他的眼睛乌得像蒙了尘的珍珠,他的嘴唇在极力压抑着抖。
江席玉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他下身还在淌着血,腹如刀绞。郎中给他留了一碗麻沸散,他喝下去后疼痛缓解大半,一步步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到庭院中。
他和瑾瑾的孩子化为桃树的养料,在泥土中与树根融为一体。
埋完孩子,江席玉刚回到屋中就听到敲门声。
是宋母派过来取信的人。
远在边疆的宋君瑾经常会给江席玉写信,宋母查验过信的内容后派人给江席玉送来,待江席玉根据信的内容写过回信后再到宋母手里检查,确保他没写什么不应该的后方能寄给宋君瑾。
屋里蔓延着难闻的血腥气,铜盆里的血水还没来得及倒掉。江席玉半靠在床头,在小桌上写下给宋君瑾的回信。
「瑾瑾安好,见字如晤
昨日暑热,我把西瓜放在你打的水井里,井水冰凉,镇得瓜肉爽脆香甜。贪凉贪足,吃多了冰西瓜,下午的时候腹痛难忍,如刀绞一般让我止不住泪。难受的时候在想为何你不在我身边,越想越难过。偏这肚子也和我作怪,瑾瑾,我好疼,从来没有这么疼过,想你,好想你。矫情了一会儿,瑾瑾不要笑话我。所幸没一会儿就不再难受了,以后我一定会少吃冰西瓜,记住今日之痛。」
落笔后江席玉最后看了眼铜盆里的血水,转过头将信封好顺着门下的缝隙塞了出去。
小娟静悄悄看着江席玉做完这一切,她有点看明白了他的平静。那根本不是平静,不过是与命运挣扎过后彻底沉寂,任凭其搓圆弄扁的无助与无力。
后来的江席玉一点点好起来,他不再拒绝接客,不再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只有小娟知道他在一点点死掉。
果然没过多久,江席玉上吊了。
暗香阁为防妓子自杀,分给他们的衣服都是轻而薄的纱,根本禁不住正常人的体重。
可江席玉要走了一根客人的衣带。
小厮送饭发现他的时候,他的脸已经缺氧成青紫色,整个人吊在空中,好似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起。
江席玉喉管受损,有三个月都不能开口说话。
可小娟听得到,他的灵魂在呜咽。
又过了几个月,某一天暗香阁迎来了一位身份尊贵的贵人。他赎走了江席玉,从那之后小娟再也没有收到任何有关江席玉的消息,就连老鸨和店里的伙计都换了一批,所有认识江席玉的人都不见了,他的名字从此消失在暗香阁。
但为何小娟还在这,也许是那位大人物当时见江席玉将自己的钱财都留给她让她赎身,所以误以为她也离开了。
无人记得江席玉,只有小娟一人默默守护在院里,守着他的孩子和本应告诉宋君瑾的事实。
江席玉曾经救过她一命,她誓死也要护住江席玉的孩子。
*
随着小娟的话音落下,宋君瑾突然全身泛起战栗,再也忍不住眼泪,失声痛哭起来。
咬紧唇肉已经毫无效果,他用力啃噬自己的虎口,手上的皮肤被拉扯成死人一样的灰白,但只有这样他才能把呜咽重新塞回腔内。
席玉,他的席玉啊……
一颗心仿佛被人紧紧攥住然后决绝的掏出,扔在冰天雪地之中。牙齿毫不容情的狠咬下去,鲜血溢出顺着他洁白的手腕缓缓流下滴在漆黑的泥土之中,月光穿过繁茂的花树照在两人身上,光影斑驳,惨淡如霜。
“大人,您知道这棵树是什么吗?”小娟抬眸望向粉白一片的桃花,开口道:“这就是您与公子的孩子。”
宋君瑾被这句话杀掉了。
小娟曾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但见到这对分崩离析的璧人时,仍旧心脏紧缩,痛得不能呼吸,泪水不自觉的涌出眼眶,淌过脸颊,留下一道湿湿涼凉的泪痕。
大人很好,公子也很好。
他爱他,他也爱他。
但是他没保护好他。
“公子那时被送回来,暗香阁无数人嘲他笑他,他从不说一个字,可每当有人说您就是个骗子,得到江公子又抛弃他时,公子总会停下来看着那人的眼睛,说瑾瑾不是骗子,他一定会回来接我。可自从这棵树种下,公子再也没有说过这句话。”
“恕奴婢直言,您当初不该招惹公子的。您保护不了他,负了他,差点害死他。”
“纵然您爱他,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知公子被什么样的人赎走了,可那人若能护得公子一世周全、能让他过上安稳平静的生活,那他便是公子的良配。我情愿祝福公子与那人天长地久,也不想让您再找到他。”
小娟何尝不知此事不该怪罪宋君瑾,可她忍不住。
她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这份委屈与苦难,她终于代公子全部倾诉出去了。
小娟走了不知多久,宋君瑾还是那样呆呆地站在桃树下。
他伸出手抚上树干,在碰到树上围着的棉衣后溃不成军。
宋君瑾先是低声抽泣着,声音越来越大,然后双膝一软,整个身子都扑倒在地,两只手掌摊平,狠绝地扇着自己耳光,接着攥成拳头,在雪地上狠狠捶打了几下,他抱住树干一下下摸着,喉咙渐渐放开,终于放声绝望痛哭出来。
这是他的孩子,是无数次午夜梦回出现在他梦里的小娃娃,他本来可以平安出生,享受父母的疼爱与珍惜,可现在却只能化身一颗动不了的树,在妓院这种腌臜地开着茂盛的花。
活了21年,宋君瑾头一次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心如刀割,什么是生不如死。
作者有话说:
本章伏笔较多,写爽了这回……
这应该是我写文以来写过的最喜欢的一章(虽然一共也没写多少
画是我画的桃花,临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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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52】
年初六的早上,宋母终于等到了回家的儿子。
十天未见,宋君瑾整个人瘦了一圈,衣袍沾满尘土,靴子湿透了,糊满雪化后的污泥。他面色苍白,双眼无神,蓬头垢面的狼狈姿态,胡茬也长了许多,嘴唇干裂起皮,几条粗粝的麻绳环住他的腰腹,一脚深一脚浅地拖拉着板车,板车上是一棵开得正盛的桃花树。与宋君瑾的不修边幅不同,那棵树的根部被细心包扎,绸缎里盛了不少有营养的黑土,滋养包裹着树根,树身上甚至还盖了件狐裘大衣,像是有人怕它着凉一样。
“君瑾!”宋母嚎叫一声,连忙回府叫家丁出来帮宋君瑾搬那棵沉重的树,只是他们的手还没碰到树身就被宋君瑾看死物一样的眼神吓退了。
“别碰。”
所有人不敢上前,面面相觑看着狼狈的小将军拉着板车一点点艰苦的挪动步伐,将桃树拉进府里。
进了府,宋君瑾脱下层层外衣,蹬下沉重的靴子,赤裸上身从后院掏出一把锋利的斧头,走过小穿堂的庭院深处,静静伫立在那棵种了21年的玉兰树面前。
幼时他身体弱,宋母请来一位得道高僧为他算过命,那和尚给了她几粒玉兰种子。高僧说宋君瑾命格弱,将此种子种在宅内风水最好的地方,树活则人活。
从那以后宋母兢兢业业伺候着这几棵树,可惜最后只活了这么一株玉兰苗,宋母见状更是心肝一样养护那棵小树苗,亲自施肥修剪。果不其然这棵树越长越壮,宋君瑾的身体也一日强过一日。宋母这下更是把这棵树当作儿子的守护神,曾经有个侍女打碎了茶盏,将滚烫的茶水泼到了玉兰树上,宋母一怒竟叫人把那侍女打死了。从此以后宋府的奴仆连抬头看树都不敢,更别提从树旁走过。
“咣——咣——”
闪着寒光的斧刃毫不留情地劈向玉兰,玉兰树干本就纤细,没挨上几下就从中间断开,倒在地上发出哀鸣的‘哗啦’声。宋母闻声赶来,见到眼前一幕差点昏死过去,她惊惧地瞪大双眼,狠狠一拍大腿,跌跌撞撞跑到宋君瑾面前,大声尖叫。
“你疯了?!你可知这树是什么?!这是你的命!!”宋母上前夺着宋君瑾的斧头,见他身上布满麻绳的勒痕,紫红一片还往外渗着血丝,一个耳光狠绝地打上宋君瑾的脸。
“宋君瑾!你这是在作甚?!你长能耐了,有本事你砍我!你往你母亲身上砍!我不过是送走了一个妓子你现在是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养活这棵树费了多少精力?!树在你在,树亡你亡!你到底要因为那个男人把宋府搅成什么样子才罢休?!你干脆一斧头砍死我算了!”
说罢宋母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只剩树墩的玉兰嚎啕痛哭,一边哭一边喊着:“老爷!你看看,这就是咱们俩的好儿子!他疯了啊!为了一个男妓想弑母啊!你说你走那么早干什么,怎么不把我一起带走啊我活不下去了!”
宋君瑾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宋母,他从板车上拿出铁锹,一下下蹶着玉兰树残留的树根。宋母去拦他,他反手一推,把她推了个跟头。
一旁的侍女见状连忙去搀扶宋母,她早已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泪痕未干的脸上只余错愕。
她将宋君瑾养至今日,他从来没有忤逆过自己——可如今,他竟还对自己动上手了。
地上刨好了足够大的坑,宋君瑾垂头去摸翻出来的土壤,果然湿润有营养。他解开包住桃树根部的绸缎,转身扛起树,将它轻轻放置在坑中,随后一点点把土覆盖上,直至将桃树顺利栽种好。
尽管他的动作多有轻柔,可桃树还是被晃得掉落了几片粉红的花瓣,有一片飘在他的肩上,被他小心翼翼地拿下,在唇上轻吻后俯身埋在土里。
他看着生命力旺盛的小桃树,终于绽开十天来的第一次笑颜。
宝宝,爹爹带你回家。
他和席玉的孩子,断不能留在那种污秽之地。
起先他还担心桃树无法历经路途的波折,赶路的每一夜他都睡在树旁,时不时检查桃树的状态,生怕它在路上出事。还好,小桃树的生命比他想象的还要坚韧,它平安地回到了父亲家。
他为小桃树找了个最好的位置,玉兰树被宋母精心呵护二十年,那里的土壤最为肥沃,最适合小桃树生长。
“这是什么?你种的什么?!你把白玉兰砍了就为了种这一株破桃树?!院子里这么大的地方还不够你种?那玉兰是给你续命的!”宋母哆嗦着嘴唇,看向宋君瑾的眼神里带着愤怒和震惊,她厌恶地看了眼桃树,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大声道:“你拿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没有桃花在隆冬开的,这种妖异东西不许进宋府的门!”
宋君瑾被宋母扯得踉跄了两步,他表情逐渐僵硬,慢慢抬眸,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他伸出手指向桃树,眼底的情绪剧烈一颤,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反问道:“你知道这棵树是什么吗?”
宋母皱紧眉头,不轻不重地打量桃树一眼,满不在乎地说:“什么树是什么,树当然只是树,还能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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