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裴言澈这一觉睡得很熟。
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下意识将怀里的人搂紧了些,可那人身上冰凉,裴言澈的手顺着脊背往下摸,只感受到一片濡湿。
一阵腥甜钻进裴言澈的鼻子,好似滚油一般泼在他身上,双眼猛地睁开,只见半边床铺湿了大半,透明液体夹杂着深红的血迹,把江席玉的里衣染了个透。血液蜿蜒顺着他的双腿流下,江席玉面色苍白,毫无生气地缩在裴言澈怀里。
“玉玉!来人!快传太医——”
作者有话说:
在这篇文的主角还没有名字时,这一章的内容就已经在我脑海里了,半年了终于写到了
第五十九章
【59】
太医提着药箱跑进屋的时候也被面前景象吓了一跳,王妃面色惨白,看上去像是没了气息。而王爷则是将王妃死死搂住,口里不停呼唤他的名字。
见状太医也不拘于礼数,忙上前为江席玉把脉。
“王妃这是情绪大起大落,胞宫剧烈收缩引发出血,这胎、怕是保不住了啊!”
老太医跪下,面色惊惧,花白的胡子也跟着颤了两下。
“保不住?什么叫保不住?!”裴言澈抬起铁青的脸,瞳孔全是怒意,“本王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王爷息怒!现下唯有一法子,待微臣给王妃施针后再灌下催产药,看王妃能否将胎儿顺利娩出,或许还能保小世子一命。”
“王妃有孕不过七月半,他如何能生?!”
双性生子本就艰辛,更别提早产,就算孩子顺利生下,他活下来的概率又能有几成?
“王妃胎水已破,世子今日无论如何是得出世了,王爷每耽误一秒,王妃与世子便多一分危险!”
裴言澈听了这话只得下床为太医让出位置,见他掏出银针准备为江席玉施针,裴言澈突然伸手攥住太医的手,一双眼如鹰一般尖利,死死地锁住他。
“如有意外,保大人。”裴言澈紧抿着唇,双目赤红,阴鹜目色渗着寒意,整个人倏然变得阴狠乖戾起来,他一字一顿道:“我只要大人。”
“微臣、微臣遵命。”
太医哆嗦着身体吞咽了下,继而转过身对着身旁的丫鬟吩咐道:“去把后院的郎中与接生婆全部叫来!熬一碗参汤过来给王妃吊着精神,再去烧足足的开水!”
屋子里的人顿时乱成一团,一瞬间叫喊声脚步声混在一起喧闹异常,没过一会儿卧房里就挤满了人。
“参见王爷。”
两个产婆准备东西来迟了,气喘吁吁跑来时裴言澈正站在门口向里张望,江席玉的床前跪满了郎中,没有他待的地方。
“赶紧进去。”裴言澈勉强稳住了心神,却在给产婆让路时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在地,还好身后的小厮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直到这时仆人才发现向来波澜不惊的王爷竟出了一脑门的汗,就连脸也白得像宣纸。
“呃……”
屋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是江席玉醒了。
听见他的声音,裴言澈立马抬脚往屋里冲。一旁守着的仆人面面相觑,都道产房血腥不吉利,可没有人敢拦他。
“王妃,快把这催产药喝下,喝下后小世子就能出来了!”产婆端着黑漆漆的药汁凑上前,小眠眼睛肿得像核桃,正憋着眼泪扶着江席玉的上半身。只是江席玉人虽清醒,身上却是半点力气也无,药汁根本喂不进去,顺着他的唇角往下淌。
“都让开,我来!”
只见裴言澈夺过产婆手里的药碗,仰头竟喝了大半含在自己嘴里,俯下身小心翼翼从口唇中渡给江席玉。
“王爷!这、不可啊!”王府伺候的老人拽住裴言澈的衣袍,“这是妇人生产所服的催产药,您怎能!王爷要保重身体啊!”
裴言澈只冷冷地瞧了他一眼,眼里的寒意仿若一把利刃,直教人心惊胆战。那人见王爷如此模样,讪讪松开了手。
喝下药汁,裴言澈又如法炮制喂江席玉饮下参汤。方才施的针也在此刻起了成效,江席玉总算缓过来了些,腹中绞痛不止,孩子下行,生产在即。
身下两个产婆挤在一起,瞧着江席玉的下身喊“用力”。他挣扎着用双手抓住两旁垂下来的布条,苍白的面孔因疼痛而扭曲,细细的汗珠从他额头渗出,每用一下力都是巨大的折磨。
烧开的热水混杂着血腥气,产婆手里的白毛巾一条接一条的被染红,铜盆里很快堆满了红白相间的毛巾。
“怎么只流血,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产婆正忙着在江席玉下身擦拭,棉被里传出她闷闷的声音,“妇人产子多是这样的,就算生产完这血也不会即刻就止住。”
“好疼——”
江席玉哀叫一声,那声音就像削尖的铁钉直往裴言澈脑袋里钻,裴言澈站在一旁听着他的尖叫,眼底像是染上了血色一样变得通红,眉眼之间的戾气化为沉痛,呼吸都要跟着江席玉的声音断了。
他很少有如此害怕的时候。
只要一想到江席玉此刻正饱受折磨地躺着给他生孩子,裴言澈的心就像有匕首在戳。
他怕江席玉会死掉。
“啊!”
一声惨烈至极的声音传来,裴言澈突然冲上前扒开人群扑倒在床边,只见江席玉两眼翻白,抓着垂锻的手也无力垂在床沿。
“不好,王妃晕过去了!快施针,小世子马上就要出来了!”
裴言澈牵着江席玉冰凉的手,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样难受又刺痛,他看了床上的人许久才开口,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玉玉……我错了。”
早知你生产如此艰难,我断然不会让你怀孕。
这一生,裴言澈杀人无数,想要他性命的也大有人在,可他从未如此害怕过。
哪怕当初他寻不得江席玉时也没有现在心惊,因为那时他知道江席玉是活着的。
生死关头,他帮不上江席玉半点忙。
又是施针又是灌药,江席玉总算又醒了过来。他的手刚一动,裴言澈就紧紧握住。他抬眼去瞧裴言澈,男人头发散乱,衣袍更是扣错了扣子,整张脸全是慌张。
“玉玉……”
裴言澈低头去吻江席玉汗湿的脸庞,又拿来温水滋润他干裂的嘴唇。
“是我错了玉玉,我们以后再也不生了,你别睡,千万别睡……”
江席玉张了张唇,他的喉咙嘶哑发不出声音,泪水顺着脸庞滴在枕头上,裴言澈看懂了他的口型。
他说“我好累”。
他实在是没劲儿了。
太医号了脉,面色沉重。
王妃产程太长,现又没有力气,孩子出不来,这样耽误下去迟早一尸两命。
裴言澈听罢面色一沉,问道:“现在吃堕胎药还来得及吗?”
既生不下,那便堕了吧。
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根本无法与江席玉比较,他只要江席玉。
太医闻言抹了把汗,现在吃堕胎药倒是也可,那药有毒性,喝下去胎儿便会慢慢窒息,最后自己滑出母体。
床上的江席玉听到这话,眼睛一下瞪圆了。他奋力抓住裴言澈的衣袖,冲他摇了摇头。
“让我……再试一次。”
他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被这样杀死的,他不愿腹中这个也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我用力、别,别不要它。”
江席玉强忍着肚子里钻心刺骨的疼痛,浑身冷汗不止。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瘦弱苍白的面孔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变形。裴言澈见状连忙把自己的手腕递到江席玉口中,他此刻疼得双眼模糊,见到东西就咬了上去,很快嘴角淌出一丝鲜红的血沫。裴言澈眉头都没皱一下,只重复另一只手的动作,一下一下抚摸着江席玉的额头。
胎儿没了力气,产婆见状只好骑到江席玉身上一下一下推搡着他的肚子,嘴里喊道:“王妃使劲!世子的头已经要出来了!”
随着产婆的动作,一种难以形容的剧痛从腹部一路传遍整个身体,令他几乎昏迷过去。太阳穴仿佛炸开一般,扭去的痛苦猛然倾袭过头颅,他眼前一黑,竟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好想回家……”
江席玉气弱如丝吐出这句话,没人知道他想回的是哪个家。是有小裴的王府,还是有瑾瑾的篱笆屋,亦或是父母尚在的江府,又或许哪个都不是。
眼前白光一片,江席玉的身子突然绷紧,脖子上青筋凸起,一声痛呼在他喉咙里炸开。
“啊——”
声音戛然而止,江席玉如鲤鱼打挺般猛然挺起上半身,随即又轰然倒下,随着一声婴儿暗哑的啼哭,他的世界一片昏暗。
第六十章
【60】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是位小世子!”
产婆小心翼翼从被褥里接出那个红彤彤的婴儿,小小的孩子身上沾满母体的血液,黏腻一片,正低低地哭泣着。
一旁早就备好了热水,产婆喜气洋洋地将婴儿放入铜盆,用浸湿的毛巾细细擦拭着他的面庞,整间房屋不复刚刚的剑张拔弩,每个人都面带笑容盯着那个新生命。
“民间都道七活八不活,虽说咱们世子是早产儿,可五官周正,哭声也这么有力,丝毫不输足月的孩子!”
裴言澈还呆呆地站在床边,不知是谁将洗干净的奶娃娃塞进他怀里,男人这才迟钝地垂下头去看怀中的孩子。
他实在是太小了,与其说是婴儿,倒更像是狸猫的幼崽。这个早产而生的孩子整身只有裴言澈小臂的三分之一,就连他的肤色也不似寻常婴儿那般是肉色,而是深红。这个孩子,明显还未在母体内发育成熟便迫不得已来到世上,不如成人掌心大的脑袋隐隐可见鼓动的血管。
裴言澈抱着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是他和江席玉在这世上分割不开的联系,这个婴儿身上留着他们两人的骨血,是他们的儿子。
“聿儿……”
裴言澈轻声唤幼子的名字。
他的聿儿,怎么生得这样小。
他有心想让江席玉看一眼孩子,可发现床上躺着的人自分娩后就再未睁开双眼。
“玉玉。”
在叫他名字的同时,裴言澈清楚听到了空气中传来一声微弱可闻的水流声。他心下一颤,下一秒屋子里传来产婆惊恐的呼声。
“不好了!王妃出了大红了!”
源源不断的血柱顺着江席玉无力耷拉着的腿流下,没一会整张床铺便湿了一半,坐在床尾的产婆慌张拿起毛巾去堵他的下身,可那血依然如泄洪一般奔涌而出,方才一旁以为情况无虞,正在书写药方的几个太医一窝蜂涌了上来,把江席玉团团围住。
与此同时,裴言澈怀里的婴儿开始发出可怖的憋闷声,他胸膛剧烈起伏,求生的本能让他张大嘴喘气,可他的喉管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整张脸顷刻之间由红变为酱紫,出气多进气少。
“玉玉!”裴言澈顾不得怀里抱着的孩子,扒开众人跪倒在床前,只见江席玉面色惨白,双眼紧闭,俨然一副昏厥的状态。
他想起身奈何双腿无力,只能跪着去扒江席玉的身体,一只手去摸他的脖颈,直到两指之下传来规律的跳动他才有力气扶着床畔爬起来,又不放心地俯下身去听江席玉的胸口。
“噗通——噗通——”
裴言澈狠命吞了下吐沫,他有心跳,江席玉还活着。
他只知道江席玉还活着,整个人像被噬魂一样一动不动,豆大的汗珠源源不断地往下冒,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一根毒藤一样将他浑身捆绑无法动弹。
身后不知是谁伸出一双手揪住了他的衣领,裴言澈不设防,猛地被扯了一个趔趄,上半身向后仰整个人狼狈地摔倒在地。怀中的婴儿也被一把抱出,裴言澈定睛一看,是小眠。
这个身量纤细的小丫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和胆量,竟然能一下把桓王掀翻,此时正抱着世子,一下下摩挲着他的背,又往他嘴里渡气。
眼见小世子缓了几口气,小眠这才把孩子递到太医手中,两针扎上,婴儿啼哭不止,声音比刚才猫叫似的闷哼高了不知多少倍。嘹亮的哭声震得裴言澈缓过神来,婴儿的肺这才算完全打开,此刻面色也不复刚才的青紫,逐渐红润起来。
小眠见孩子无恙,脱力般瘫倒在地。她趴在地上,后怕得浑身哆嗦,但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奴婢唐突,为救世子殿下得罪王爷,望王爷惩罚。”接着她又抬起头与裴言澈对视,缓缓道:“王爷留在这里,帮不上王妃半点忙,还望王爷移至外面等候。”
小眠的这番话可谓半点面子都没给裴言澈留,世子危在旦夕他竟浑然不在乎,全然忘了自己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就那么一股脑扎在江席玉床前,连太医都被挤到了一边。
他险些同时害了他的妻儿。
过了很久,他才恍惚地起身,回头看了江席玉一眼,只身走出了房门。
他来到门外,撩起衣袍跪在门口。
裴言澈从怀里摸出一串佛珠,那是一灯大师多年前初识赠与他的。从前没找到江席玉的时候,每晚他都摩挲这珠链,期盼能得神佛指点,让他早日寻得故人。
自江席玉有孕后,他更是将这佛珠贴身佩戴。为了江席玉能平安生产,他早早安置了这么多郎中与产婆,各类药物库房里应有尽有,他预想到了所有可能不可能的场面,唯独没料到这中间会横插出一个宋君瑾。
想到这裴言澈握住佛珠的手一紧——若是没有他,江席玉根本不会早产。
不知过去了多久,就连天色也逐渐暗下,裴言澈依旧跪在门前,见卧房里灯火通明,丫鬟婆子一趟一趟的跑进跑出,屋里的喧嚣自白日起就没有停过。
有几个小厮想上前请桓王起来,但他不肯。莫说起来,就连下人们送来的一口水,一件大氅他都未曾用过。裴言澈跪在地上甚至不敢闭眼,只要一闭眼,他眼前就会浮现出曾经死在他手下的人,那些人咧着血盆大口,发出渗人的笑声,画面一转又变成躺在床上的江席玉,身下蔓延着大片的血迹,他的胸膛再无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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