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之时,屋里突然传来一句“王妃大安了!”
裴言澈闻言抬起僵硬的腿准备起身,但长久的跪立早已使他膝盖冰凉肿胀,连直立都不能。下人见状连忙过来搀扶,他就那样弓着身体,一步一步挪向里屋。
映入眼帘的是十几个并列排放的铜盆,屋里洋洋洒洒全是踩出来的血脚印,染了血的毛巾更是摞成一堆。一位太医,三个郎中外加两个产婆,六人累得气喘吁吁瘫坐在地,遑论礼仪规矩,全部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坐着、倚着,更有甚者已经靠在墙边睡着了。
裴言澈的脸色由青变红再变白,干枯的眼珠眨了眨,手掌不停地抖着,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一步步走向床上躺着的人,掀开被子看了看,直至确认江席玉的下身再无半点红色,这才陡然瘫在床边,将人一把搂进自己怀里,忽地流下泪来,先是失声,接着又变成长嚎,哭声震耳欲聋,仿佛遭了极大的苦难。
这个噩梦一般的夜晚,从此缠绕裴言澈此后余生的几十年。
*
宋母早起的时候发现床头有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句话:
「照顾好冉儿」
她猛然清醒,披上衣服奔去了庭院。树下再没有宋君瑾颓废的身影,扫洒的婢女告诉她,少爷天不亮就归了边疆,临走时只从地上捡了一截桃树的断枝。
宋母内心悲痛,想不到她竟与自己的儿子疏远到如此境地。玉兰树死了,她留下了几根枝条摆在屋里,又将一朵花包在锦囊内,准备装到箱子里。
那箱子装着宋君瑾幼时的玩物,宋母整理了一番,突然在其中发现了一个红布包。
那是当初为宋君瑾算命的老道留下的,他还送了宋母几颗玉兰种子。宋母拿起那布包,却不料里面掉出一张折叠泛黄的纸。
『此子命格大不同,王侯将相在朝中。子有情劫,命中缺水,缘聚缘散一瞬间。若渡劫,子命中有一儿,灵秀天成必成大器,光耀门楣。若未渡,则小儿命陨,宋府衰败,子孙尽断。』
宋母早已不记得这张纸条是何时塞进这布包里的,当初那老道也并未提及此事,她只知养好那玉兰,全然不知参透宋君瑾命格的纸张一直被她锁在箱子里。
她颤颤巍巍摸上纸张的最后一句,小儿命陨,宋府衰败,子孙尽断,四肢百骸无一不冷。宋母抬眼去瞧院落里的小树,一团粉红随风飘落,她抱膝瘫坐在地上,尖利而嘶哑的哭声像某种动物,再也忍不住大声嘶吼起来,她要强了一生,从来没有此刻像现在这样崩溃。
她的儿子,她的孙子,她守了半辈子的宋府
早就被明明白白地写到了纸上,
命犹如此,结局难改。
作者有话说:
翻译:宋君瑾天生贵命,只是命中有情劫。命中缺水,暗示未来妻子命中有水(江席玉)渡过情劫可得一儿(冉儿),灵秀天成必成大器;若未渡情劫,冉儿殒命,宋府再无子孙后代,就此衰败
第六十一章
【61】
桓王府喜得贵子,小世子起名萧知聿。
知字本意为相知、知识,聿指书写用的笔,寓意才能出众。聿与玉同音,又意与江席玉相知相伴。
只是桓王虽新得了世子,王府却大门紧闭,更别说有什么张灯结彩的氛围,朱红色的大门死死关着,就连里面的丫鬟婆子一个个也面色严肃。
后来人们才知,王妃生子艰难,孩子诞下已有三日,可王妃仍旧昏迷,连孩子的模样都没亲眼看过。
厨娘在打扫灶台时发现锅中有一盏精致的瓷盅,只是里面的东西已经变质,发出难闻的气味。
“这是什么啊?”厨娘拿起那瓷碗,凑上去闻了一下,黝黑的食物腐烂成一团,味道更是让人作呕。
“好像是之前王爷拿回来的吧……”婢女打量了下瓷盅,接着道:“反正已经变质了,赶紧扔了。今日新到了两只老母鸡,王爷吩咐要给王妃煲汤呢,咱们动作快点。”
“好好。”厨娘动作麻利地将碗里的东西倒了洗干净,拿起刀斩鸡。
“咱们王妃可真有福气,王爷这几日天天守在他床畔寸步不离,羡煞旁人呐。”话虽说着,厨娘手里的动作一点没停,血糊糊的鸡内脏被扯出扔在桶里,盖在那一团漆黑的腐物上。
如果她们知道这份肉羹是裴言澈亲手做的,不知会不会后怕自己随意处置的行为。
江席玉那几日偏爱吃肉糜,裴言澈为此在进宫的时候特意去御膳房请教了御厨。只是他第一次亲手做的肉羹早在灶台上冰透了,为心爱之人做的第一顿饭从早等到了晚,也没换来那人的半分眼神。
那晚裴言澈送江席玉去了宋府,上下马车均是亲手将他扶下,可江席玉扶了一路裴言澈的手,愣是没发现男人手上烫出的伤疤。
屋内
“如何?”
太医收起搭脉的手,郑重道:“王妃身体无虞,只是产子后体虚,多多进补便好。”
“怎么会没事呢,他已经睡了三天了。”裴言澈守在床畔,眉心深深皱起,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床上人的发丝,“王妃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产子最是耗人心血,王妃累极倦极,昏睡也是正常的。”
“罢了。”裴言澈摆摆手,视线没有移开半分,淡声道:“你出去吧。”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裴言澈这几日衣不解带照顾江席玉,人瞧着憔悴了许多。
太医说的话不无道理,江席玉这么累,睡一睡又有何不可。
歇歇吧江席玉,歇歇吧。
可过了一会儿,裴言澈又改了主意
醒醒吧江席玉,醒醒吧。
你还没有亲眼看过咱们的孩子,他是个男孩,眼睛和你一模一样。当初你拼尽全力保下的孩子,如今怎能狠心不看看他呢?
“太医说你身体太虚了,要好好补补。我昨日上了请安折子向皇兄讨了颗百年野山参给你炖汤喝,听说鹿胎也很滋补,可你刚生了孩子,若你醒着,也不愿让我剖怀孕母鹿的肚子取鹿胎吧……”
裴言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铜盆里绞了帕子给江席玉擦脸。玉玉爱干净,即使躺在床上不能动,裴言澈也要保证他身体洁净干爽。擦到双腿的时候,他发现身下的褥子湿了。江席玉不能自理,这些活都是他来做的。裴言澈熟练的将尿湿的褥子抽出,先用干净的毛巾把江席玉下身擦拭干净,再从柜子里找出新的被褥铺好。
刚换完被褥屋外就传来婴儿的哭声,乳母抱着襁褓弓腰走进来。小小的娃娃在她怀里不安扭动着身躯,闭着眼嚎啕大哭,用力到眉毛都泛白,整张脸红彤彤的。
“王爷,世子又开始哭了。”
裴言澈伸手,乳母小心翼翼把孩子放在男人的胳膊上。只见裴言澈揽着儿子,看起来颇有几分贤妻良母的意味。这孩子是早产儿,胎里不足导致他异常瘦小,每逢吃过奶便大哭不止,不知把自己哭吐多少回。
“聿儿不哭,爹爹在。”
指腹拂去他唇角残存的奶渍,裴言澈垂头吻了吻婴儿的面颊,小团子皮肤娇嫩,身上还有股淡淡的奶香。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知道抱着他的人是父亲,聿儿渐渐停止了哭泣,在男人温暖的怀抱中睡着了。
小家伙娇憨可爱,两只小手软软嫩嫩,又红又小,像刚长成的小红薯。萧知聿现在其实算不上好看,他实在是太小了,脸蛋没多少肉,皱巴巴的像只小猴子,可裴言澈怎么看怎么喜欢,尤其是他睁开眼到处看的样子,简直和他的玉玉一模一样。
萧知聿每两个时辰喂一次奶,每次吃完奶都要找人,无论白天黑夜。乳母们更是一趟趟往偏院跑,还好她们几人轮班,不然一夜夜折腾下去人都散架了。倒是王爷,不仅每日亲自照料王妃,还得一直哄着世子,一天十二时辰不间断,纵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不过裴言澈看起来乐在其中,整个人仿佛有无尽的精力,两头兼顾,老婆孩子哪个都不放下。
裴言澈从床头的柜子里抽出一个小小的虎头帽,是江席玉之前亲自为孩子缝制的。只是孩子太小,戴不了这帽子。裴言澈不死心地拿起帽子比量,半晌又无奈放下。
他巴不得让聿儿长得快些、再快些,他不想江席玉一睁眼看见孩子这么弱小,玉玉心善,若睁眼看见聿儿这么瘦弱,定是要自责难过的。
“把世子抱下去睡吧。”裴言澈把熟睡的孩子交给乳娘,顺势把被角往里掖了掖。
门外的丫鬟端来煮好的参鸡汤,上面飘着亮黄的油花,看起来甚至诱人。
流水一样的补品一车车往王府里送,王爷曾放话,只要是能滋补养身的物什,不拘什么价格,一应买来便是。库房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锦盒,就连每日守着药壶煮药的丫鬟都被那补品的热气蒸得面色红润,人也水灵了几分。
事实证明,有些缘是靠金钱堆砌出来的。
寻常人家产子哪有这么大的排场,住了一后院的郎中产婆,又请了宫中的御医来保驾护航,现下擦身的水都是泡了灵芝和红花的药水,更遑论每日被江席玉喝下的各类补品。
裴言澈一口口喂江席玉喝汤,还剩半碗的时候睡梦中的人皱了皱眉头,看起来像是喝不动了。裴言澈勾起唇角,把剩下的汤一饮而尽。
丫鬟来报的时候裴言澈正在婴儿房里看聿儿,屋里炭盆放太多,幼儿怕热上火,拉了一整天肚子。
“王爷!王爷!”
莽撞的丫头猛地冲进房间,开门声吓了婴儿一跳,好不容易睡着的聿儿一下子惊醒,睁大双眼小嘴一扁哇哇大哭起来。
裴言澈的一颗心被这孩子吊的七上八下,他抬起阴鸷的眼扫向面前跪着的丫鬟,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打断。
“王爷,王妃醒了!!”
昏迷了七日的江席玉终于醒了过来,裴言澈当即把孩子往乳娘怀里一塞,头也不回跑回了偏院。
甫一进门,迎面而来一个杯子摔碎在自己面前,炸开一地碎片。裴言澈心下一惊,连忙往里屋走去。
卧室乱成一团,江席玉面色惊慌,瞧着还有几分怒意,小眠跪在床头拦着他,嘴里喊道:“王妃你这是怎么了啊!奴婢是小眠啊,您不认识奴婢了吗?”
江席玉刚醒身子虚,力气竟还不敌这么个小丫头,推搡半天愣是没把她推开,只能被按在床上大声道:“什么王妃?!你认错人了,赶紧放我走!我要回家!”
“玉玉!”
裴言澈大喜过望,上去一把将正在挣扎的江席玉搂紧怀里,失而复得的酸涩填满心间,他颤声道:“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怀中的人愣了一瞬,接着疯了一般拼命挣脱他的束缚,见裴言澈不肯松手便直直朝着他的脖子咬了上去,力道之深一下见血。
裴言澈脖子一痛,江席玉趁他不察挣脱出来,他墨黑的头发披散在肩头,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孔,眉头紧锁,嘴唇紧紧地抿着,面色苍白到近乎透明,眼眶微微泛青。
他沉着脸打量裴言澈,口中‘呸’的一声吐出方才咬人脖子渗到他嘴里的血,幽暗的眼底酝酿着惊涛骇浪,语气冷到了极致:“裴言澈?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陌生的环境,又道:“是你把我掳过来的?放我回家,我要找瑾瑾。”
江席玉的话如当头一棒吓傻了众人,裴言澈惊愕地待在原地,不知所措。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没想到吧江席玉失忆喽!就不记得老裴,现在记忆停在和瑾瑾在篱笆屋那段时间,某人一夜回到解放前,毕竟简介上最爽的点我还没有写到,不会让他那么快老婆孩子热炕头
忘记也是另一种重新开始,且看两人如何相处吧
但是现在的玉玉又和之前不太一样,他的脾气更趋向于小时候,火爆且能作,让你们见识见识年少被惯坏的小少爷~
第六十二章
【62】
江席玉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桓王府,即使是刚苏醒没多长时间他依旧敏锐的觉察到自己记忆有损。
大脑仿佛一团浆糊,他只能从中拼凑出些许的记忆碎片,他好像是被瑾瑾从暗香阁赎出并安置到了篱笆屋,其他的他记不清了。
床前站着的人直挺挺,一副受了什么重大打击的样子,神情恍惚还想上前,却被江席玉猛然喝住。
“你离我远点!”
裴言澈看着江席玉脸上不加掩饰的厌恶,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从他心底翻涌、汹涌地冲到了咽喉处。他停顿了许久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苦涩:“玉玉,你都不记得了吗?”
江席玉冷哼一声,“裴言澈,你化成灰我都不会忘。”
裴言澈脸色更加惨白,他看着江席玉防备警惕的样子,心都揪到一起了。
门外传来婴儿的啼哭,哭声由远至近,乳母抱着萧知聿脚步匆匆进了屋,她察觉到屋内气氛不对,但世子刚才又哭得吐了奶,情急之下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闯进来。
“王爷,世子又吐了,您抱着哄哄吧。”妇女一脸心疼把婴孩递到裴言澈手中,都道宫里的孩子难将养,王府里的又何尝不是呢。她从未见过生下来这么弱小的婴儿,每日照料得她心惊胆战,生怕孩子出点什么事她脑袋不保。
江席玉看裴言澈姿势娴熟地抱着婴儿,那孩子的小手从襁褓中伸出,稚嫩的指尖在空中抓了两下,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呓语。
由于角度问题江席玉并未看清那孩子的脸,只能从婴儿不断挥舞乱蹬的腿脚中判断出他应该刚出世不久,再看裴言澈那一脸温柔的样子,差不多也能猜出这孩子的身份。
“你有孩子了?”
江席玉突然开口,接着眼神扫过那婴儿,蜻蜓点水般移开视线,口中不屑道:“这么小,别不是胎里不足吧,长得像个剥了皮的耗子。”
江席玉快被杂乱的记忆逼疯了,尤其看见裴言澈阴魂不散地守在自己床前,还用那种怜悯的、甚至是充满爱意的眼神看自己,他觉得恶心。
他本不应该对襁褓中的婴孩口出恶言,可他只要一想到这崽子是裴言澈的孩子,再稚嫩的生命于他而言都是继承了劣质血缘的讨厌鬼。
但不知为何,在看见小婴儿小手小脚的瞬间,他把嘴里更恶毒的话咽了下去。江席玉原本想说那孩子胎里不足定是个短命鬼,可这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裴言澈似乎有些受伤,他紧紧地抿了抿唇,垂下眼帘沉默了会儿,再抬头时嘴角堆了笑。他抱着孩子走近了两步,将怀里的婴孩递上前,轻声道:“玉玉,这是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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