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席玉一直是曾经那个江席玉,他什么都没忘过。他记得心爱的小裴,也记得将他贬如尘埃的裴言澈。他带着浑身的伤痕与记忆,被始作俑者以一种救赎者的姿态从泥里拉了出来。被踩进淤泥里的花瓣就算再怎么清洗也回不到枝头,罪魁祸首的回心转意不过是自诩深情的亡羊补牢罢了。
他们曾相互依偎过彼此,可瞎子在恢复光明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丢开拐杖。江席玉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裴言澈从来没有变过。他从小就是个薄凉心狠的皇室中人,小裴只是他失去记忆后分裂出来的幻影罢了——换言之,只有在江席玉身边长大的那个少年才是小裴,他和裴言澈从头至尾就是两个不同的人。
既然如此,江席玉又有什么资格埋怨裴言澈的改变呢。
毕竟,他根本就不爱现在这个裴言澈。
裴言澈就像被抛进无边的冰冷深海里,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完全没想好怎么面对被他百般伤害的江席玉。裴言澈看着静静伫立在晚风中的江席玉,眼底的情绪剧烈一颤,忍不住发着抖,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浑身充斥着无力感,垂下头问道:“我该怎么办啊……”
这句话,他自己都不知是在问江席玉还是问自己。
他该怎么办啊,没有资格求得原谅,更没有资格再对他做些什么。他知道江席玉心底是怨恨他的,现在他的心底又何尝不是在淌着血。裴言澈看起来整个人颓丧萎靡,像是受了什么极大打击一般,整个人仿佛陷入了寒冬。好半晌裴言澈才咧开干裂的唇问出一个他早就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玉玉,为什么不向我求救呢。”
为什么在妓院的时候不找人来告诉自己,裴言澈只要一想到江席玉在妓院那几年水深火热一样的生活就恨不得将早就死去的侧妃姐弟刨出来鞭尸。可他心中还在挣扎着为自己辩解,如果、如果江席玉当初能向他求救,也许事情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求救?”江席玉失神了一般愣怔在那里,接着毫不留情地笑出声,“我曾这样做过的。”
“暗香阁的伙计曾帮我送过一封信,他说你在收到信之后就把它撕碎了,连看一眼都没有。”江席玉一顿,转向裴言澈的方向,双眼死死地盯着他,“你知道送信的代价是什么吗?”
裴言澈隐约嗅到了不安,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像是极为害怕从江席玉口中听到答案。
“他强奸了我。”
“我的第一个男人是王爷,第二个却是妓院柴房的伙计。”江席玉勾起唇角反问道:“是不是很好笑?”
“他说他没有钱给我,但是可以帮我一个忙。”
“多讽刺啊,在我被卖进去的第一天,他就已经默认我是个妓子了。”
“奴婢也想问问王爷,您当初有收到那封信吗?”
江席玉的质问犹如一道暗箭正好刺入裴言澈的胸口,又冷又痛的锥心感滚过心尖,他认命般地闭上眼,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流淌。
他收到过吗
他收到过的。
那时江席玉刚失踪不久,裴言澈以为江席玉只是同他赌气闹着自己故意去找他,毕竟他恃宠而骄干过不少次这样的事情,于是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外加上那对侧妃绘声绘色地描述江席玉是怎么带着一堆首饰钱财出门,他也就默认了江席玉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回来。大约过了三天,有个男人在桓王府门口堵住即将入宫的他,并给了他一封信,说是江席玉的嘱托。那男人上下扫了一眼马上的裴言澈,冷嘲热讽默声道:“这婊子还挺能招人。”
他以为裴言澈听不见,可男人已经将他的话一字一字听了个清楚。裴言澈以为江席玉是故意找这么个人来让自己吃醋,于是不耐烦地将信撕碎并放出狠话:“告诉江席玉,有本事就一辈子别回来。”
裴言澈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变得如窗户纸一般煞白,望向江席玉的眼神充满了心疼和无措。随着江席玉给出的答案,裴言澈只觉心中仿佛张开了一张深渊巨口,将他一口吞了进去,那种感觉就像是突然被扯离了这个世界,世上一切都变成了黑洞,一切都在呼唤他,想把他撕成碎片。
如果可以,他宁愿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回到过去的一个机会。
裴言澈的心里酸楚成一片汪洋大海,眼里、嘴里甚至舌底都泛着冰冷蜇人的波澜,手脚克制不住的痉挛,冷汗浸透了后背,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只知道拉着江席玉的一片衣袖望着他无声地泪流,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落下来砸在江席玉的手臂上,顺着他洁白的手腕缓缓流下,滴在漆黑的泥土中,月光穿过稀疏的花树照在两人身上,光影斑驳,惨淡如霜。
“我错了……玉玉,我错了……”
像是终于缓了过来,裴言澈因过度呼吸而涨红的脸无措地摇着,一声声江席玉道歉。
江席玉空茫地杵在那里,身体如枯木般僵硬地挺着,他从未见过裴言澈这个样子,就好像万念俱灰,整个人都被抽空了,现在拉着他衣角的不过是堆在地上的躯壳罢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裴言澈流泪,原来他哭起来和自己没什么两样。那一瞬间,裴言澈的身影和记忆中那个少年小裴的身影逐渐重合,他记得小裴对他所有的好和爱,年少情深的相知相伴就像初春的雨一样温柔。
江席玉险些被那一滴泪绊住。
他听着裴言澈的一声声忏悔,只觉得疲惫不堪,想象中报复的快感没有传来,喉头如堵,心里的那口气如何也散不去。如果放在以前,江席玉确实有可能会原谅裴言澈,可他们之间跨越不过的那三年里横出来了个宋君瑾。
裴言澈是把江席玉赎出妓院的人,宋君瑾才是真正将他从绝望中拯救出来的人。
裴言澈来晚了。
想到宋君瑾,江席玉握紧双拳,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王爷不必如此,毕竟我已经亲手为自己报过仇了。”
珍珠不是江席玉杀的第一个人,那个强奸他的伙计才是。
裴言澈无声地看着江席玉,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自己的心尖上寸寸凌迟,将他的整个灵魂都撕扯到破碎淋漓。
他的玉玉,不该是这样的。
他的玉玉该是永远在他身后做一个快乐无忧的小孩,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说自己的过往就像一个旁观者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可裴言澈心中仍有希冀,为什么江席玉明明记得所有的一切还愿意和他再次回到桓王府呢,是不是还对他留有一丝旧情,就算对他没有,那对小裴也没有吗?
可江席玉的答案彻底让他绝望。
“王爷赎了奴婢的身,自然是要听王爷的安排。”
哦,原来是只因为帮他赎了身——那换成别人呢,如果是别人帮江席玉赎了身,他也会这样毫无顾忌地跟着别人走吗?
就像是梦中人被敲了一棍彻底清醒一样,裴言澈的额角突突地跳,心痛至麻木,他脚步酿跄,神情恍惚。裴言澈的双眼凄然无目的地看着前方,眼底只见无边的悲痛与哀戚。
像是最后的奋力一搏,裴言澈跪在江席玉面前一声声地说着‘爱你,’只见江席玉也跪了下来,规规整整的恭敬样子抬眸笑道:“天下无人不爱戴王爷。”
此后经年,裴言澈最想在江席玉口里听到的两个字不是“爱你”,而是“原谅”。
作者有话说:
上个餐前小点,裴言澈哭的日子在后头呢,宋君瑾回来倒计时
(大嘎有没有觉得我这篇的文笔比《出轨》有进步了呀)
第十三章
【圣旨】
江席玉在王府里过了一段非常安宁的日子,裴言澈最近不太敢来打扰他,他也落了个安生,每日浇花看书,好不自在。但他也没忘了自己如今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全仰仗着裴言澈,于是差人送了一碗冰镇过的绿豆百合汤送到主殿。
裴言澈乍一看见那碗甜汤,高兴得差点蹦起来,江席玉居然主动给他送来了吃食,于是他捧着那瓷碗兴冲冲地赶去了偏殿。江席玉倒是被他这幅风风火火的样子吓了一跳,还以为裴言澈是来向他问罪的,连忙起身接过绿豆汤屈膝认错。
“王爷不爱用甜汤吗,是奴婢多事了。”
江席玉态度真诚地看着他,就像在看自己的主子。现下他住在王府,裴言澈的禁忌他万万不敢去碰,稍有不慎就会磕得头破血流。
裴言澈急得差点呕出一口血来,眼角眉梢都透露出慌张,他一把抢过绿豆汤喝了个精光,急急忙忙去拉江席玉。
“我喜欢的玉玉,我喜欢的……”说着还把空净的碗底倒置让江席玉看,又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上,“我真的喜欢。”
不知这句话指的是人还是汤,不过江席玉也并不在乎。
他接过裴言澈手里的碗放置一边,淡淡笑道:“王爷喜欢就好。”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我爱你玉玉……”
空气愈发闷热,刚才还晴朗的天蒙上了厚厚一层墨,要下雨了。江席玉走到窗边把装着枯枝的瓶子拿了下来妥帖放好,转过身时垂着脑袋,裴言澈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听他好半天才说一句:“奴婢谨记王爷厚爱。”
再美的誓言不过黄粱一梦,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永远,就算是有也不可能发生在他和裴言澈身上。
裴言澈被这句话打得面色苍白,“玉玉,你不肯信我,也不原谅我。”
江席玉浅浅蹙着眉,随风飞舞的发丝掠过眉眼,与裴言澈隔着桌子对望,只一瞬,不待他反应便又错开眼去,率先开口,眼眸里的笑不达眼底:“王爷做得一切都是对的,奴婢不敢置喙王爷的过失,何谈原谅与否。”
“那你叫我小裴。”
“王爷的名讳不是萧明霁吗?”
裴言澈这个名字是江席玉起的,八岁那年他在宣纸上写下这个名字送给了他,现天下只知桓王的真名是萧明霁,无人识得裴言澈。
“我是萧明霁,但也是你的小裴。”裴言澈的语气不禁强硬了起来,他不喜欢江席玉现在对他的态度,他想要的是江席玉的心。
“王爷说笑了。”江席玉也不喜欢裴言澈现在的这幅样子,大家就相敬如宾把日子过下去算了,何必揪着过去的那点事不放呢,既然已经回不去了,那就全部忘掉,各自安好罢了。
“奴婢的小裴,死在了三年前。”
裴言澈闻言一颤,寒毛竖了起来。
其实有时候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恢复记忆后自己会对江席玉那么狠心,那段时间他好像突然就不爱江席玉了,每每见到他那张脸自己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在江府当下人时卑躬屈膝的样子。他记得有一次大雪,江席玉跪在偏殿门口,身上只穿了件里衣。见他走过,那对作威作福的侧妃姐弟明显有些慌乱,可裴言澈的眼甚至没在江席玉身上停留。当时的他究竟有多么狠心毒辣,才能在看到快被折磨死的江席玉时面色不变的从他身边走过,连个眼神都不曾施舍。
江席玉早就看透了,在这桓王府,若是他能安安静静当个透明人,兴许以后还能得个善终。若他还是像以前那般不知收敛、仗着宠爱作威作福,那对惨死的侧妃就是他的下场。
裴言澈看出江席玉现在是油盐不进,挫败感油然而生,他走上前将人搂进怀里,头靠在江席玉的肩上闷闷道:“你放心玉玉,我去求王兄给咱俩赐婚,我一定会让你风风光光嫁给我,堵住那些乱嚼舌根的嘴,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裴言澈永远不知道江席玉想要什么,他和江席玉就像走在相邻的两条路上,虽看得见彼此,但总是走不到一起。
江席玉根本就不在乎做什么王妃,如果可以,就算让他和宋君瑾去桥底卖膏药他也是甘之如饴。
裴言澈端着碗走出来的时候难掩心底失落,可他看着手里的碗,又觉得好像一切都没那么糟糕,江席玉还会派人给他送吃食,看来心里还是有他的。
裴言澈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出了江席玉的卧室,直至他看见偏院的奴才们人手一碗绿豆汤。
*
崇明殿内
“皇上,桓王殿下下朝后一直等着面圣呢,刚下了场雨奴才让桓王殿下去清华阁候着了,皇上可要宣桓王觐见?”
萧禾晨摆了摆手,面上是掩盖不住的怒气。他只比裴言澈大一岁,乃是先皇与皇后的嫡长子。裴言澈虽晚他一年出生,但二人无论是五官还是身形都有九分像,若是不说旁人定会以为他俩是同胞双生。
“朕的嫡亲弟弟成亲,满朝的文武大臣乃至勋贵人家都收到了喜帖,唯独朕是最后知道的。”萧禾晨‘啪’的一声合上奏章,没好气道:“他是不是想气死朕!”
“皇上息怒。”总管太监连忙递上参茶,“桓王殿下兴许是有自己的考虑,皇上可别跟桓王置气,伤了兄弟情谊。”
“哼”,萧禾晨嗤笑一声,“朕如何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先斩后奏,不过是怕朕不同意他娶亲罢了,竟然敢把主意打到朕头上来,既如此现在又何必让朕为他赐婚,自己做主算了!”
服侍萧禾晨的太监曾是先皇的贴身太监,他年岁已高,又是从小看着这两兄弟出生的,萧禾晨也最是信任他。
“老奴知道皇上顾虑着什么,是桓王定下的正妻出身不大好,配不上桓王。”
“他自己心里清楚,偏要娶那男妻,朕说过了满朝大臣的儿女尽供他挑选,让府里那个做个侍妾,再不济做个侧妃,这够抬举他了吧!可朕这个弟弟油盐不进,非让那姓江的做正妻。就算是稍平头正脸些的人物都不会娶个妓院出来的人当正房,何况明霁是朕亲弟弟!”
“皇上是慈兄心怀,尽想着弟弟,但老奴侍候了两代帝王,说话思考都是为皇上打算,皇上可否听老奴一言?”
萧禾晨不甚在意,“你说吧。”
“桓王小时候与皇上感情深厚,不然他也不会在早年逼宫兵变的时候披着太子的蟒袍假称是您引开叛贼,最后沦落民间遭了那么多年的罪,正因如此,皇上心疼弟弟也是应该的。”
“可桓王殿下从小就心思缜密不爱与人交谈,如今更是在民间摸爬滚打多年方才回来,皇上已经不能将桓王当成小时候的弟弟了。”
“历朝历代亲生兄弟为了皇位互相残杀的不在少数,桓王这次既已下发喜帖那便是一定要娶男妻的,皇上若因为这小事与桓王生了嫌隙,岂不是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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