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问下去,但他知道风流已知道他要问什么,有时候和明白人谈话就是这般,虽然第一次见面谈话,但不需长篇大论,一言便知。
风流神情倒也有些感伤,这一路走来,雪依也算一个知心好友了,提及雪依的身世,难免感同身受。王文儒则静静的看着风流,等待他讲明自己的疑惑。良久,风流叹了口气,道:“我适才一番话,有真有假,我和林清远夫妇素未谋面,一同饮酒云云,都是闲扯,但林清远夫妇遇难之事,却是不假。”
王文儒“哦”了一声,神情落寞,一时没有答话,他在等风流细细说来。
风流便将林清远夫妇如何辞官返乡,又如何半路遭遇了杀手,死于非命,又如何有个独生女儿被风流的结义兄弟无意间救了下来,但那结义兄弟有事要办,便托他送往苏州寻亲之事,向王文儒一一道来,又道自己并非程大人远房亲戚,不过借着程大人六十大寿之机,召集这苏州城文武官员,便于他寻人罢了。
风流虽然说的很细,可他对于雪依之事,却只是粗略带过,更不曾提及雪依之名。因为他不傻,他还不知道这王文儒是否便是雪依的舅舅,自然不能和盘托出,而是有所保留——这也是他的江湖经验。
譬如你若捡到一件宝物,寻找失主,那大可不必将宝物描绘得十分细致,需失主将宝物之情形一一讲述出来,一一印证后,方可归还。所以风流对雪依之事有所保留,是怕被人所乘,顺着他的话语,虚报是亲戚,毕竟王文儒官场多年,也算深谋,不可轻信。
听闻风流所言后,王文儒则神情更加哀伤,甚至用衣袖掩盖了面孔,风流甚至看到他的肩头,在微微的抽搐。风流江湖阅历甚是丰富,阅人无数,看事也准,他有十足的把握断定,眼前的这位通判大人,王文儒,此刻是真的内心难过。
只是为官久了,大世面也见的多了,自然情绪控制得好一些的,又岂可在陌生人面前,轻易流露。
王文儒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你多半也猜到了,我便是你要为林清远爱女所要寻找的亲人。林清远的结发妻子——王淑柔是我胞妹,唯一的胞妹,林清远是我妹夫。我那妹妹性子很直,认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改变,而我那妹夫也是一般的性格,这也难怪,官场树敌太多。”
风流点头不语,王文儒所言却是如此,若非林清远为官清廉,耿直不阿,揭露政敌之短,又岂会遭人报复。而雪依,则侥幸因为美貌,被人看中,要偷偷留下来,所幸被阿云遇到,这也有了后面的故事。
王文儒则接着道:“那个女孩子,是我外甥女,她名叫‘雪依’对不对?她现在……”
风流听到王文儒口中提及“雪依”的名字,也是吃惊不小,毕竟他刚才只是以“林清远爱女”之类代称的,而想不到“雪依”二字此刻竟然从王文儒口中说出来。
既然王文儒能提及雪依的名字,那此事基本是十有八九了。
风流道:“雪依这会很好,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漂亮可爱,又知书达理,她很好的。”
王文儒倒是有一点点喜悦之色,但随即又化作了忧伤,道:“我也是十多年前见过她一面,那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三岁的模样,我抱着她的时候,她说话还不清晰呢,叫我‘豆豆、豆豆’。后来便一直未见,她那时年幼,想必是记不得我这舅舅了。”
风流也是微微一笑,道:“确实如此,她此刻在客栈休息,明日我便带她到府上与你相认。”
王文儒又道:“我若记得不错,她今年十七岁半了,她生日是六月初八,到年后的六月,便十八岁了。”
风流点了点头,他暗暗记了下来,这王通判也是通透之人,他看似随口的一说,言外之意是:我确实是雪依的舅舅,我连她的生日都知道,不信你回去与她言说。
而彼时礼防甚严,女孩子的年龄和生辰八字,是轻易不与外人说之的,便是闺名,也轻易不可吐露。所以风流也不知道雪依的生日——但他今晚回去就会问的。
风流又道:“雪依的父母很少提及你,直到二人遭遇不测,也来不及和雪依提及你的事情,她也只是隐隐约约记得在这江南的苏州城里,有个为官的舅舅,甚至连名讳也不曾知晓。其实今日程大人这六十大寿,是我邀他特意举办的,虽然他六十大寿有些早,但早了几个月,算来也差不多了。为了便是召集这苏州城文武官员,尤其是王姓官员。我适才在饮宴之间,特意提及林清远夫妇遇难之事,尤其提及令妹的名讳,为了便是试探一番,好在上天垂怜,遇上了你。对了,那王灿王公子……”
第212章 清远淑柔
风流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忽然想起来雪依曾言道:“不曾听闻舅舅家有子嗣……”所以雪依哪里来的大表哥,而且还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王文儒低声叹息一声,道:“本官并无子嗣,那王灿是我夫妇十多年前收养的义子,一直视如己出,尤其是他娘亲,难免溺爱了些,有些骄纵了。我王家本是福书村,他却不读诗书,荒于礼节。”
风流这才知晓,原来这王灿只是王文儒的养子,并不是雪依亲生的大表哥,难怪那日看起来王灿和王文儒的外貌颇为不像呢。这王文儒夫妇并无所出,收养了义子,自然娇宠,尤其那王夫人,难免慈母败儿,加上又是富家子弟,官宦门楣,是以王灿养成了骄横跋扈的性子。
王文儒提及养子似乎不愿多说,便又转了话语,道:“我那外甥女,幼年时候却是活泼可爱的,十多年不见,不知现下如何了,也算她因祸得福,结识了你们几个重情义的好朋友。”
风流谦道:“好说,江湖中人嘛,自然讲究行侠仗义,雪依这样好的女孩子,谁见了都要帮上一帮的。”
至此一切明了,但风流却仍有一事不明。毕竟他做事情,向来稳妥,不留破绽,便又问道:“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若是王大人有所不便,倒也不必多言,无妨。”
王文儒点头,道:“没事,你说吧。”
风流沉吟了一下,道:“林清远夫妇我虽然未曾谋面,但听闻为官清廉,为人正直,而且雪依的性子和气温柔,想来她父母也是通情达理之人,虽然性子直了些,做事不会曲意逢迎,但也并非难以沟通,与你王家到了极少往来的地步吧。”
风流所说不错,虽然林清远西北为官,王文儒王家在江南,路途遥远,但也不至于几乎老死不曾往来,书信亦是不多的地步吧,这委实有些令人费解,莫非两家有什么过节不成?若真是如此,那把雪依送到舅舅家,不知日后雪依过得是否舒心了。
王文儒沉吟了一下,道:“西门公子果然心细之人,这中间倒还有一段往事,也算家门的不幸吧。”
当下王文儒便将一段往事——事关雪依父母的身世,细细道来:
王文儒与雪依的娘亲王淑柔,是亲兄妹,二人俱是江南人士,所以雪依也算有半个江南血统。王家本是书香世家,只可惜父亲去世的早,只有母亲一人,带着兄妹二人长大,这中间的艰辛自然不必多提。
好在王文儒敏而好学,科举高中,为人谨慎细致,仕途也是一帆风顺。而那王淑柔,也是温柔贤惠之江南女子,出落得亭亭玉立,美丽可人。本来兄长当了官,妹妹也是待字闺中,正是一家人苦尽甘来,享福之时,而王母也正待要物色个好人家,将王淑柔许配过去呢。
那一年,林清远本是中原人士,少年得志,云游江南之时,不巧与外出踏青的王淑柔相识,二人青年男女,情投意合,竟然一见钟情,彼此看中,暗暗定下了终身的誓约。
王母中年丧夫,一个人带大了两个孩子,吃了很多苦,但也养成了她坚韧倔强的性格,认定的事情,轻易难以改变。王母一心认定,自己孤身久了,只有一双儿女为伴,断不可让女儿远嫁中原,所以说什么也不同意王淑柔与林清远在一起的,极力阻挠。
王文儒素来孝顺,对母亲也是极为顺从,虽然对妹妹宠爱,却是一句话也帮不上的,也难以从中调停。偏那王淑柔也是随了母亲,性子也是倔强,后来竟然闹得不可收拾,一个要下跪求情,寻死上吊,一个要断绝母女亲情,一头撞死柱子上的。
总之是不许这门亲事,王母还加紧了要寻找本地的合适姻亲,让媒婆前去说媒。
终于有一次大吵大嚷之后,王母撂下话来,滚出家门,不再认这个女儿。而王淑柔也终于下定了决心,留下书信,随着如意郎君远走高飞。
王淑柔走了之后,也曾给王家来过书信,但都是背着王母,由王文儒收发的,得知王母一直没有肯原谅女儿,仍是放下话:胆敢回娘家,打断腿。
渐渐的,书信亦不多来往。直到雪依三岁那年的时候,王文儒来信说母亲病重,病榻之上,弥留之际记挂着女儿,但仍是不肯原谅。王淑柔听闻母亲病重,即与林清远带着雪依,赶赴王家。
一家三口到得王家之时,王母早已病逝,安葬数日了,王淑柔跪在母亲坟前,悲痛万分,却不知母亲泉下有知,是否肯原谅这个不孝女儿。
但她今生今世,嫁到林家,虽远在千里,却并不后悔。
也是那一次回王家的时候,王文儒见到了雪依,只是雪依彼时尚且年幼,不认得舅舅。
自王母去世之后,加上林清远政务繁忙,少有长假,王淑柔便更少与王家来往了。本来想林清远告老还乡,再假以时日,拜访苏州的兄长,想不到竟然阴差阳错,此生再难相见。
说到这里之时,王文儒仍是心中难过,久久难以释怀。
但很多事情,终归是无奈,王文儒当年管不了妹妹,也劝不住母亲,只能眼看着母女不和,吵闹离分。
风流听罢,也是叹息数声,道:“往事既已过去,便不再多想了吧,所幸雪依安然无恙,我明天就把她送到府上认亲,以后你们一家人团聚了,便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吧。”
要王文儒好好照顾雪依之类的话语,风流也说不出来,毕竟他知道,王文儒家境优渥,雪依在此吃穿用度自然不会慢待,而且亡妹的女儿,他这当舅舅的,想必自然会疼惜。
见王文儒神情还有点忧伤,风流索性安慰道:“王大人不必多想了,雪依回来了,你们团聚了,而且雪依那么好,漂亮得就像仙女一般,脾气又温柔可爱,以后肯定很好的啊,她很好说话的,性格很温柔,肯定不像她娘亲一般倔强的……”
说到这里,风流忽然停住了,他只想打自己一个嘴巴,自己考虑事情往往想的很多,所以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却往往在他意料之内了,有时候他反而成了“乌鸦嘴”,所以他此刻便也不再多说了。
王文儒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二人便回到了席间。
第213章 宴席散去
二人回来之时,江雨欣看着风流,似乎要问什么,风流微笑的点头。他和江雨欣虽然也认识不久,经常拌嘴,但这点默契也还是有的。他见江雨欣的表情,便知她想问什么,而他这微笑的一点头,江雨欣便也知道,寻亲之事,必然已有着落。
江雨欣此刻只觉得,这两天风流虽然吊儿郎当,诸事不问的样子,甚至在客栈呼呼睡大觉,然后又是欣赏名画,又是参加宴席,饮酒作乐的,其实他早就算计好了。
他做什么事,虽然有时候不和自己说,但结局往往是最正确最好的。
这一刻,江雨欣觉得,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以后凡事都听他的。
而王灿见风流和父亲去了很久之后才回来,便醉眼迷离的问道:“你们去哪里啦?”
风流微微一笑,道:“我去和你爹爹,去找你表妹去啦,赶明给你找个表妹,又漂亮又可爱。”
王灿呵呵笑着,道:“哪个表妹啊?好啊,你是个好人,谢谢你啦,喏,这个送你,我昨天刚古玩摊上淘到的,可是个稀罕的物件呢,保管你没见过,就送给你啦。”
王灿虽然醉了,但风流听到他有个好稀罕的玩物,保管自己没见过,要送给自己,也是来了兴趣,毕竟王灿看得上的东西,肯定是好东西,与众不同,便似那“金甲长戟大将军”一般,必然是稀罕之物。风流便道:“那好的很啊,我看看是什么。”
王灿拉了风流到一侧,从怀里掏出来一串手链模样的玩物,却还用衣袖给遮掩着,偷偷的塞给风流手里,仿佛怕别人看到一般。
听他这般说,又这般小心遮掩,风流倒也好奇,隐约看到是果核雕琢的手链之类,心想一个手链也不过如此嘛,待接了过来到手里后,看了一眼,风流便立即也用衣袖收拢了起来,然后揣在了手里,仔细收了起来,道:“好东西,果然是个稀罕物,不错,我喜欢。”
却原来王灿酒醉之下,送与风流的那串核雕手链,竟是个极淫秽的物件,九阴一阳,九粒果核雕的赫然正是女性部位,偏又造型不一,惟妙惟肖,另有一个果核则雕刻成男性,风流行走江湖多年,但所交往的无论是仇人还是朋友,都是江湖中人,哪里想得到这富家子弟的所谓稀罕物,竟还有这般匪夷所思之物。
风流接到之后,都想直接扔掉,然后去洗洗眼睛的,但此刻身在席间,又不想声张,倘若有人看到,自己颜面那可是荡然无存了。见江雨欣向他与王公子这边看来,风流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当然,这等淫秽物件,风流从程大人府上回来之后,便即扔到阴沟里了,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是风流到隐隐担心,这王灿真是个登徒浪子,纨绔子弟,又贪酒好色,行事颠三倒四,且有王母溺爱,雪依回到舅舅家,不知是否会受到委屈?
王灿此刻倒有七八分醉了,也嘿嘿的笑着,道:“好说,好说,送你啦,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个表妹啊?”
风流道:“别急啊,好说呢,到时候你自然知道了。”
此时已是申牌时分,宴席业已接近尾声,程大人站起身来,朗声道:“今日时候也不早了,冒昧邀请,多有滋扰,感谢大家光临寒舍,且请满饮此杯,咱们改日再聚,日后官场之中,还望团结勤勉,共为国家社稷解忧,为百姓谋福祉。”
一众官员纷纷站起来举杯,江雨欣也不好坐着,便也站起身来,捧一杯茶水,作势饮下。
众官员便纷纷告辞离去,程大人一一送别。临走时,苏总管为每一位到访的官员都送上了精致的果盒和点心,还有誊抄好的崔大人席间所作的词曲。而令风流诧异的是,这苏总管竟然把风流随手在石桌上刻下的词曲也拓印了一遍,每人都赠了一份。
90/223 首页 上一页 88 89 90 91 92 9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