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给到江柳青,那是一张百分百不掺水“天之骄子”的脸,因优秀,因顺遂,因被许许多多偏爱和欣赏环绕而意气风发。他无疑是谦逊而和善的,但那种骄傲和松弛感,是他低调也掩不住的。
他含笑配合着好友,“我希望——”
顿一顿,扫视全场,顾盼神飞。我以为他要说一个具体的、关于自己的理想,但是他没有。
“你能成为一个有钱人。”
全场哄笑。
“希望你的项目能够通过市场验证,希望你的商业模式可以复制。”江柳青等大家笑够了才认认真真继续说,“到时候,我就把你的成功经验介绍给更多的人,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同时让所有人知道这个模是我建的。”
观众席上再次传来笑声和掌声,毕竟按秦溯所说,江柳青风头太盛,他的性向全校皆知,而这番话说得又有一丝暧昧,恰到好处地把上价值与表心意中和得浑然天成,令人有点遐想,但又不至于歪到比赛以外的事上去。
镜头定格在江柳青年轻的微笑的脸上,他的手不由自主悄悄攥紧又松开麦克风。他大方得体,眼神热切,我忽然理解了秦溯的迷恋,这样的江柳青这样的瞬间,谁会不爱呢?
那么他全心全意帮助这个“朋友”,他们后来怎样了呢?
看江柳青如今这个窘迫的境地,想来,那位朋友也并没有在他身边,像他曾支持自己那样支持他。他们是决裂了吗?为什么决裂呢?
我越发觉得,江柳青就像一本充满谜题的书,让人忍不住想要猜想,解读下去。而同时,我也遗憾地发现,在这段视频中,根本没有秦溯。无论是在江柳青曾经的世界里,还是在视频拍摄者的视角里。镜头几次从观众席扫过,都没有扫到秦溯的脸,他真的,就是个nobody。
第27章
21.
“人嘛,年轻时太顺,就会高估自己,以为自己的成功都是自己有能耐,别人的失败都是别人不努力。”视频看完了,江柳青收了手机,轻飘飘地说。“我以前花钱挺大手大脚的,还总为情怀买单。因为挣钱太容易,总觉得今天花光了,明天就能挣回来。”
“……”
不提如今的境遇,以前的江柳青的确集中了许多美好品质。他是个有点理想化的人,抱着“达则兼济天下”的心态,事业扶摇直上那些年,没少撒钱资助这个那个的。又兼着性向在这儿摆着,没有结婚的打算,除了给老家父母换了套新房,他从没考虑过置业,而是选择了租房。好地段,好小区,近百平的房子一个人住,一个月租金一万六。
唯一给自己留的后路就是丰厚的商业保险,他说大病得治,治不好也得给父母留点傍身钱,于是又一年划出去好几万。
就这样,等到失业时,他全部身家只有不到二十万。
他说,“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人的成败,努力重要,运气更重要。离开上家公司后,我决定休息一段时间,回归老本行。没想到就休息了三四个个月,正好赶上了老本行周期性低谷,外企成批退出,民企成批倒闭或收缩。”
职场如逆水行舟,月入三万的人可以暂时失业,但不能接受月薪三千,这关口上退了,以后再想要高薪就难上加难。江柳青找不到薪水合适的对口岗位,只好托相熟的朋友介绍几份并不对口的工作过渡,然而眼下经济形势不好,哪个HR招人都谨慎,抛出的问题如出一辙:
为什么履历上有空白期?
你之前有没有这个岗位的工作经验?
你没做过这个工作,为什么开这么高的价?
无论哪个问题,江柳青都无言以对。
就这样一步错步步错,他辗转了好几个不同的行业,多则三四个月,少则不到一个月,换工作的频繁程度甚至让他没法往求职软件上添加新履历。眼瞅着年纪越来越接近35岁,履历上的空白期越来越多,能托人找的工作越来越少,到了今年年初,他在京城寒冷的街头坐了许久,然后走进了招骑手的站点。
“那你的朋友……”我想问他为什么不找那个创业的朋友帮帮他,但我开不了口。
“我的朋友啊……”江柳青抬起头,悠悠地说,“我们已经很久不联系啦。”
他的声音里有释然也有惆怅,我想那一定是个对他而言很特别的人,但不重要,既然释然了,就并不会对秦溯构成威胁。
“所以,你看。人的境遇真的很难预料。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今天这步地。”江柳青捏扁了易拉罐,“我承认,我挺喜欢秦溯的,如果我们只是单纯的餐厅老板和外卖骑手,我都觉得无所谓,但他那顿表白给我整懵了。苏老师,我不是敷衍他,可若他喜欢的还是那个十年前的我,我要怎么比?我一路走下坡路,连自己的生活都把控不住,要怎么同他记忆里那个反复念想的、不断脑补丰富的江柳青相比?”
22.
我很纠结。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再告诉秦溯。那晚我问江柳青,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又重新把控住了生活,你会再去找秦溯吗?
江柳青说,真有那么一天再说吧。万一没有呢。
他说,“我对秦溯的感觉很奇怪——我喜欢他,但又很嫉妒他。他说他曾是个不求上进的混子,因为我才逐渐找到生活的目标。可是苏老师,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努力,没有一天放缓脚步,但生活就是这么不公平,有钱人从摆烂到成为精英,只需要瞬间的醒悟,而平常人哪怕连喘息都不曾喘一口,却只要走错一步就会不断坠落,凭什么呢?——可这是不对的不是吗?你怎么可能又嫉妒一个人,同时又爱他呢?”
他用了爱这个词。
我很惊愕。“爱?”我重复道,“你说你爱秦溯?”
江柳青望向遥远的马路,“可能吧。我不知道。人寂寞失意久了,很容易就会对一个人动心的。”
但没等我纠结出个结果,就接到了阿东心急火燎的电话,说秦溯跟顾客打架,进局子了,他还在店里收拾残局,让我赶紧去辖区派出所看看。
“……”
就离谱,我起身拎了外套就往派出所赶。
走到半路突然福至心灵,给江柳青发了条消息,说秦溯进派出所了。
到了派出所,秦溯正在做笔录,我说自己是他的亲友,向民警问了问情况,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有几个顾客去“萤间”吃饭,边吃边聊工作,是江柳青曾经工作的那家公司,于是秦溯就悄悄支着耳朵听。
其中一个眼镜男抱怨,说最近业务不好做,KPI压力大,逼得自己都想整点其他手段拉客户了。另一个衬衫男则告诫,说你可别,你有大佬保你么?瞎搞出了事,业绩是领导的,锅就是你来背,就跟隔壁那组那谁似的——叫什么来着?
第三个说话的人是个胖子,说,“江柳青。”
“啊对,江柳青。他当时是他们领导跳槽带过来的亲信嘛,出了事还不是被开。”
“他领导是David吧?大老板不也没保David?”眼镜男说,“David就是个傻逼,本来他和江柳青都是跨行过来的,不是特别专业。老板当时要David就是看中他人脉广,你们猜怎么着?他为了KPI,就想着搞虚假报告。我听说他出事,是因为客户想投一个公司,本来那公司资质不行,他为了促成投资,让江柳青给那公司虚抬身价。江柳青不肯,他找别人弄的,结果后来那人把他给卖了。”
“幸亏江柳青没跟他做这事儿,要不是进去的就该是他了。”胖子感慨。
“他没跟着领导乱干也好不到哪儿去。”衬衫男说,“我亲眼见过江柳青挨骂。David吧,挺小心眼,那次好像是江柳青有个什么朋友的公司想要投资,江柳青给做的报告,拿到David那儿,被骂得狗血淋头最后也没给他过——反正得罪领导,就被穿小鞋,跟着领导干坏事,出事你第一个背锅,难呐。”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眼镜男突然问:“你们知道江柳青现在在干嘛?”
另两人说不知道,眼镜男说:“他在送外卖。而且就在这一带。有次他提着外卖盒进电梯,我俩擦身而过。吓得我好一段时间没敢点外卖,这要是当面碰上了多尴尬啊。”
“他怎么非得在熟人这一片送啊?不能换个片区吗?”
“那就不知道了,可能他还想着等David那档事风头过了再回来?不过恕我直言,他真没必要费这个劲。他直属领导出这事,他基本上没可能回来了,而且David在公司里没少得罪人,现在他进去了,有人看见江柳青落魄了,逮着他踩,之前我还听说有人专门整他,部门团建聚餐点外卖,专门让江柳青送,还美其名曰照顾他生意,一次就点五份,一顿饭点了十次……”
秦溯听不下去了,走过去追问是谁这么欺负人。人家顾客吃饭吃得好好的,看老板凶巴巴虎着脸走过来,语气不善兴师问罪,自然不可能随便说出是哪个同事,拉扯间,就砸了杯盘,划伤了胖子的胳膊。
于是双方就拉拉扯扯进了派出所。
本来没多大事,也就道个歉赔了千把块。我把秦溯从派出所领出来时,一抬眼就看到了在派出所门口踱步,焦急等待的江柳青。
他一见我们就迎上来,作势要拉秦溯。秦溯却退后一步躲开了他,语气很冲地问:
“你就是因为自己过得不顺,所以才拒绝我,是吗?”
“你宁愿苦逼兮兮地送外卖都不愿意跟我说真实情况,你是怕我也像你的那些前同事一样,拿‘照顾你生意’来羞辱你,是吗?”
“你根本就信不过我,根本就没觉得我是认真跟你谈感情,是吗?”
我们三人形成一个沉默三角,局外人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俩对峙。江柳青的眼中涌起难以言说的情绪,他嘴唇动了动,我不知道,最终会是感情压倒重重顾虑让他一吐为快,还是骄傲让他继续固收城池沉默以对。
最终,是后者。他始终不发一言,想要拥抱江柳青的手臂僵硬尴尬地张着,秦溯等不到他的回应,从鼻腔里冷冷哼了一声,转头就走了。
第28章
23.
我第十一次被秦溯叫去试菜,用尽了所有的理由而无法推辞,只好答应了下来。
但这边我刚发送完“行,我九点多过去”,那边阿东的消息就发了过来。他说,“苏老师,你今天一定要找理由拒绝老板,千万别来。”
我:咋了?
我:算了,他失恋不开心,好容易做菜能让他转移下注意力,吃就吃吧,反正也不差这一次。
阿东:这次不比以前,我有理由相信老板是想拉着我们所有人死给江柳青看!
我:不至于吧……他做的啥?
阿东:见手青。
……
就离谱。
然而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如果让我在编理由推辞和吃毒蘑菇之间选,我选择吃毒蘑菇。于是晚上不到九点,我先去药店买了包泻药,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萤间”的大门。
哦对,出办公室之前还跟小葵说,晚上10点半前,我要还没回办公室,就去医院找我。
揪着心的不止我一个。店里提前打了烊,阿东和阿萍都一副如临大敌豁出去的样子。秦溯持刀掌勺,阿东负责监工,从秦溯从水盆里捞出见手青那一刻起,阿东的眼睛就没离开他的手。
来之前我专门查了查,见手青嘛,牛肝菌的一种,有微毒。做好了那是人间美味,做不好了,轻则发癫见小人儿,重则进医院生死由天。按照阿东的说法,这东西让他一个专业厨师上手,他都得掂量掂量,真要是吃出问题来,附近医院都不一定有能解这毒的,也就是秦老板艺不高还人胆大,甩着俩膀子就敢上手。
做菜的第一道工序自然是切。我专门查了一下,见手青见手青,好像是一刀下去把菌子结构破损了,菌子就会变色。眼瞅着秦老板刀过之处蘑菇的颜色越变越像有毒,我后背贴在厨房墙壁上,向阿东投去求救的眼神。
阿东显然也看不下去了,直接冲上前一把推开秦老板,“行行行我切吧,切好了你炒。你瞧瞧你这切的这么厚,等会儿怎么保证熟啊?”
秦溯被夺了刀推到一边,因为阿东动作粗暴,手指还被刀刃划了一小道口子。他微微蹙眉吮了下伤口,便自顾自地埋头又去准备别的配菜去了。
阿东毕竟专业,唰唰几下把蘑菇切成薄片,丢进沸水中,盯着计时器煮够十分钟,然后才敢交给秦老板进行下一道工序。
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内,我和阿东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折磨。见手青只要熟透了就无毒,然而秦老板做饭,判断生熟一靠摸,二靠尝。爆炒菌子自然不能靠摸,于是在炒得过程中,他数度试图夹出一两片来判断菌子的熟度。
于是阿东全程如临大敌,只要看到秦老板挥铲的手慢下来,他就正颜厉色地呵斥:
“哎!不许吃!”
“筷子放下!干啥呢?”
“哎!你咋回事儿?”
秦溯被他一惊一乍的也搞烦了,啪地关火,“能不能行了?连煮带炒快半个小时了,再毒的蘑菇毒素也该被炒没了吧?!”
起锅,装盘,在我和阿东两人的监视之下,一盘油大、料足、肉鲜、唯有蘑菇被炒得蔫头耷尾的火腿炒菌菇被送上了餐桌。我、阿东和阿萍互相看来看去,谁也不敢第一个下筷子——平时试菜吃两口不好吃的也就罢了,这玩意儿要是没熟,那可是真要命啊!
秦溯像是没看见我们的犹豫,亦或是他看到了,但他不在乎——总之,他径直夹了一大口送进嘴里,鼓着腮帮嚼了几口,眉头舒展开来:
“好吃!”
——算了,舍命陪君子了,反正只要当场死不了的,都有救过来的概率。我们等了十来分钟,见秦溯没有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于是一咬牙一瞪眼,纷纷下筷子扫荡起蘑菇来。
秦溯啪地开了一罐啤酒,高高举起:“这一杯,敬‘萤间’。敬阿东,敬我们的店花阿萍。在我心里我从来没把你们当员工你们知道吧?在我心里,你们就是我的好哥们儿好姐们儿。就算有天咱们这摊子散了,你们的好我也会一直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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