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生活搬到了酒店公寓,至于他和云想涛的那个家,就那么远远地摆着,不去碰,仿佛只要不推开那道门,就能维系着他的爱人还在的假象。
只是今夜,久未露面的云想涛为什么突然出现呢?
他衬衫外搭着一件羊毛开衫,在这初冬吐气成雾的夜晚显得格外单薄。开口,依旧是那春风和煦的模样,他说,苏老师,聊聊?
他为什么要跟我聊呢?
只是这世上大概很难有人能拒绝云想涛,我也不例外。我想了想,把握了一会儿的手机放回兜里,上了车。
我们在冷清的街上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车载广播里,专属深夜的情歌一首接一首,不知为何,偏今夜的基调都是伤感,没有缠绵。
最后是我先坐不住,开口问道:云总,你怎么不联系非凡老师呢?
云想涛咂么了一会儿,说,没那个必要。
我说,你不会真的认定了,那个导致你被指责、被开的截图,是赵非凡传出去的吧?
云想涛噗嗤笑出声,他说,你不会真的认定,我就是一个好赖不分的糊涂蛋、是非不明的大恶人吧?
我在心里默默吐槽——你不是吗?
“我承认,在刘言那件事上,我不无辜。”云想涛说,“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在非凡的朋友眼中——在你们这些所谓自诩纯粹的人眼里,我云想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这话我没法接。思忖再三我说,这重要吗?
云想涛转过脸来,眼底变得雾气蒙蒙。他说,重要。
第13章
23.
我很窘迫,避开云想涛的目光,看见车上散乱地扔着几张彩票。顺着我的目光,云想涛说,今天运气不好,一组都没中。苏老师,以前我从来都不信“运气”这种事的——我在人生前二十八年,一步一个脚印地学习、考试、工作,我信奉的是付出和收获成正比,信奉的是失去的东西一定会在某个地方补回来。
他说,“可是苏老师,遇到非凡,于我而言,就像是中了一张幸运彩票。我接得诚惶诚恐,不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得到这个馈赠,也不知道这个代价,我能不能接得住。”
“所以非凡问我要不要来做京漂时,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我想原来代价就仅仅是这些啊——换一城,换个工作,换个环境,就能得到和他长长久久在一起。当时我真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但直到我抛下一切来到这里之后,才慢慢地悟到,幸运彩票的代价不是一次性付清的,它是一点一点、经年累月地从你身上夺走的。”
“我不是天才,但我没法随便找个糊口的工作应付,苏老师,我以前也是个被看好、被重点培养的人吧,既然做了京漂,至少得找一个不次于之前的工作对吧?否则我没法向家人交代,为什么要放弃那么好的前途。”
“但那时也不知道是时机不对,还是我正好点儿背,工作并不好找,有时候是人家看不上我,有时候是我看不上人家。我永远记得那天,也是个这样的冬天,我第二十二次面试失败。走出那家公司大门时,有多绝望。那时候我的钱花得差不多了,但工作还没着落,我不知道该怎么对非凡说这件事,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家乡的亲人,尽管那时候他们都在跟我生气,都不接我电话了。”
“我跟你说过非凡送过我一张彩票吧?就在那晚,我刮开了那张彩票,没想到居然中了五百块。那晚我约非凡去餐厅约会吃饭——用那张彩票兑来的钱。苏老师你知道吗?那是我们来京那么久,第一次正式约会。我骗他说我找到合适的工作了。非凡特别开心,但其实那晚我很忐忑,因为我不知道,如果下一份面试我还没过,要怎么圆这个谎。”
“但可能真的是时来运转,第二天我就又接到一份面试通知——就是之前那家公司。然后顺利入职,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老实讲,对前司,我真的是心怀感激的,它给我提供了尊严、薪水、和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我想差不多了吧?代价付出够多了吧?我对待这份感情的诚意足够了吧?老天没有必要再考验我了,接下来就是该回到一步一个脚印,付出多少就收获多少的轨道了吧?”
“可是刘言……”我打断了他。
“对。刘言。”云想涛低笑一声。“你们总觉得流量生意毫无底线——差不多吧,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并且有段时间,为此深深地厌恶自己。”
“可是商业就是被业绩赶着跑,谁跟你谈理想啊社会责任啊这种虚的,业绩才是衡量一切的标准。在商言商,没有利润,谁跟你谈道德啊?你见过企业一边亏损,一边跟你谈社会价值社会道德吗?苏老师,我们,跟你们那种优哉游哉的工作,不一样。”
“……我们的工作也不是优哉游哉就能做的好吗……”我不平,弱弱地插嘴。
“当然,我这么做并不代表认可这些做法和价值观……谁愿意有家不回,困得半死还得应酬那些有的没的呀?谁愿意天天盯着点有的没的事制造八卦话题呀?”云想涛像是没听见我的话,自顾自地往下说,“但我的工作,就是拿数据,拿商业转换率体现的。最初我跟自己说,这就是个KPI,完成就好,所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流量这个东西就像嗑药,很多人尝过一次那种滋味——成为意见领袖,搅弄舆论,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数据奔你而来,紧接着就是源源不断的变现,就很难拒绝这种诱惑;再后来,等我怕了,倦了,不想这样了,才后知后觉地领悟到,KPI一旦飙起来,断没有主动降下去的道理。”
我不语。我又何尝不知道云想涛的意思,流量是血液,支持着互联网心脏的搏动。而资本是个不断嗜血膨胀的怪物,这个季度吃进三千万,下个季度KPI就会提升到五千万。只有不断扩张、增长,才能保证自身的存活。
但这并不是纵容作恶的理由。反正,我是想象不出来完不成KPI是个什么大不了的事,至多不过是被扣下奖金罢了。
“刘言对非凡有知遇之恩嘛。他招揽非凡来京,让非凡有了大展拳脚的天地。可无数个加班的夜晚,无数个我做着自己也不认可的工作,在内心狠狠唾骂自己的时候,我想,我云想涛,也曾是有理想有抱负,有前途的人啊,我也曾希望在自己的天地中大展拳脚,可是抛弃曾经的理想来到这里,我还剩什么呢?再没有一份闪亮的业绩,我还算什么呢?”
他耸耸肩,“完不成KPI?我没想过完不成的后果。眼下互联网就业形势这么差,我不能失业,我输不起。看在我发展还不错的份上,我家人好不容易才原谅我当年坚决的辞职——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我的事业,是月供两万六单凭非凡根本还不起的房子,是我千辛万苦追求到的生活,是我舍弃掉故乡的一切之后,必须重新找回来的心理平衡。”
“至于刘言,我是打心眼里觉得对不起他。我本预判这件事没那么大,没想到竟引起这么大舆论反响,乃至最后失控。不瞒你说,其实我预料到,公司一定会把锅甩在我头上,这个责任一定会让我一个人来承担,但真到了那一刻,我觉得如释重负。”
作者有话说:
本周就要完成申榜的前置任务,申请榜单啦~之后就要按照榜单字数来写了~应该会多更一些
还请大家多多支持呀
第14章
24.
我一时词穷,过了好一阵才讷讷道:“无论如何,你不该怀疑非凡老师偷偷截屏你的工作聊天记录还传播出去。他不是那样的人。你是他最亲密的人,被你怀疑,他很伤心。”
云想涛抿嘴笑了,说,“谁说我怀疑他?”
我:……
有什么横亘在心里的谜团,突然在某个瞬间露出了关键的线头。一直以来,那个让我们反复猜测的谜——到底是谁出卖了云想涛——在这一刻突然展现出不可思议的走向。
不是同事,不是下属,更不是竞争对手,而是……
“你……”
“是我,我把这事的来龙去脉捅了出去。”云想涛迎着我的目光,无谓又无畏地说。
“有些事你们外人不知道,就刘言那档事,其实我上司的态度是对我明贬暗褒的。明面上,公司不鼓励这种造谣式蹭热度吸流量,暗地里,他们是赞同的这种做法的——没有一家互联网公司不在乎流量,他们不在乎的是用什么方式搞到流量。我的老板,甚至希望我能把这种模式搞成常规做法。”
“可我真的厌倦了,我也真的怕了,一个季度接着一个季度,如果继续这样搞下去,没有规则、没有惩罚,没有引起监管部门的重视,那么还会有下一个刘言,下下个刘言。既然如此……”
他顿了顿,露出个狡黠的微笑,“就当我舍身炸粪坑,送非凡个人情了——当然啦,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算是泄露公司内部机密——我觉得我还犯不上为捅破这档事儿进局子吧?但如果是非凡踢爆这件事,那就是另一种说法了。你们尽到了你们的职责义务,而我,这锅也就算背到头了。”
我:……
这番坦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主要是,我们谁都没想到,估计连赵非凡都没想到,最后引起监管部门注意,从而平息风波,整顿行业的,竟是一向精明谨慎的云想涛。
公司门口当着众人的面那绝情绝义地一推,那横眉竖眼的指责,说他是精心做局也好,破罐子破摔也罢,总之,他以自身为引信,炸了整个行业最不可为外人道的潜规则。
并且,他知道如果拉上赵非凡做幌子,公司就算再看他不爽,最多也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开除他了事。公司不傻,不会在这人人质疑嗜血流量的关头,拿他或者赵非凡怎样。
云想涛啊云想涛,他不愧是在职场上游刃有余的老油条,拿捏得不失分毫,下手则又稳又狠,连自己都一并算了进去也在所不惜。
“你为什么不跟非凡老师提前打好招呼呢?这样隐瞒,既让他伤心,对你们的关系也是损耗。”我不解。
“我真的也很讨厌这种流量生意,我被它绑架得太久了,既害怕它,又觉得它面目可憎。一开始它让我失去很多时间;后来,他让我失去了一些评判标准;再后来,它让我失去了拒绝它的勇气——最后,它让我失去了最初远离家乡,来到这里的理由。”
“来这里的理由?”我还是没听懂。
云想涛抬眼,目视前方,悠悠道:“是呀,我已经不是非凡当初喜欢的那个人了。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苏老师,在他心里,我已经变啦。”
“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不是在看窗外落雪,而是车内后视镜上方,那个一闪一闪的红点。
——那是很久之前,赵非凡对我感慨过的一句话。他说他总觉着他跟云想涛有一个人变了。这句话被行车记录仪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又在不知道哪个时刻,一字一句地呈现在云想涛面前。
云想涛说,苏老师,其实我俩谁都没变。他依旧是那个重情重义的赵非凡,我也一直就是那个追求付出和回报必须对等的云想涛。时间没有改变我俩,只是境遇把我们推到必须抉择的角落,让我们的本性都暴露得更彻底了而已。走到这一步,解释已经没有意义,我也不想解释了。
车载广播里传来悠悠的歌声,谁还记得爱情开始变化的时候,我和你的眼中看见了不同的天空。他不再说话,我知道,他是想借我之口,隔空向赵非凡告别。
25.
云想涛离开京城那天是我去机场送他的。他告诉我离京日期时,我问他,你想让我告诉非凡老师吗?
他犹豫了,我看得出。但最后他还是坚定地摇摇头。他说不了吧,我比较擅长悄悄离开。他来了,我就舍不得走了。
他没回到老家,回到他最初的正轨上去。老家的那个职位早有新人代替,当初看中的楼盘,价格早已翻了番。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你做出一个选择,后来发现最开始那条路更好,想回头时,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但他也不肯告诉我他到底要去哪里。他说苏老师,彩票中大奖这种事,一辈子只会有一次,你不可能次次都那么幸运。非凡于我,就是那个大奖,而这个奖可能要用余生很多很多的其他好运去弥补。京城已经没有我的好运了,我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走的那一天,在安检口,他从钱包里抽出张银行卡,托我转交给赵非凡
我看了看银行卡,跟他说,其实没必要这样,非凡不会要这个钱的。
云想涛卖掉了他和赵非凡的那套房子——赵非凡早说过,房本写的是云想涛的名字,他早就决定把一切都给云想涛了。因此,房子的处理权也归云想涛。
其实拿着这些钱,云想涛回老家还能再买套房——买两套都行。既然他已经认定了追随赵非凡来京,是蹉跎了年华又蹉跎了感情,那么对于信奉付出必须有回报的云想涛来说,自己拿着这笔卖房的钱,难道不算是一种补偿么?
多么矛盾的人。
云想涛眨眨眼,笑了。他说请你一定要给他。我知道,钱到了他手里,他会惦记、愧疚、纠结一辈子——那就让他惦记好了。我俩闹成今天这样,我为他付出这么多,换他一个一辈子问心有愧,不过分吧?
他说,“无怨无悔”四个字,那都是笑到最后的人说的话。普通人怎么可能做到既无怨又无悔呢?
说完这句话,他朝我略一颔首,仿佛是怕自己会反悔似的,推着行李箱就朝安检门走去。风衣下摆随着他的转身而微微飘动,我突然想起赵非凡很久很久以前跟我说,他第一次撩云想涛时说的话——“云想衣裳花想容,你这名字起得好。”
他就像是一朵孤独的、漂泊的、潇洒的云,来时毫不犹豫地来,走时毫不留恋地走,来时只为遮蔽一人,为此不惜赌上良心、声誉与前程。而到爱情维系不下去的时候,就轻飘飘地转身离开,把所有的深情与报复都留在一张沉甸甸的银行卡中。
你很难说他到底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他似乎只对赵非凡一人情深似海,而并不在乎伤害到其他人,但至少在这一刻,他只是万万千千的失意人之一。
6/62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