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非凡是愧疚又心怀鬼胎的,我猜想,他并没敢跟刘言坦白,造谣的营销号跟自己的伴侣的关系,只是干巴巴说些车轱辘话,问刘言最近身体怎么样,公司还正常吗之类之类的。
刘言的出场时间很晚。我们在后台一边候场,一边聊天。等到活动过半,化妆室的门突然被推开,现场导演带着好几个人,呼啦啦地冲了进来。
我们不约而同地朝门口看去,只见现场导演脸上三分尴尬三分怒气,还隐隐带着四分崩溃。他走到刘言面前,小心翼翼地说:“刘总,咱这个活动,出了点意外,需要跟您再协商一下呢。”
刘言不明所以地站了起来。
现场导演掏出手机举起来,只见又是一个大V言之凿凿地说,像善友大健康这样背景的公司,税务不可能没有问题,他号召粉丝向税务部门举报,没准就能揪出一个表面光鲜的“蛀虫”来。
而在评论区里,前几排清一色的“已举报”。
有网友在评论区里质疑,认为博主没有证据就怀疑企业违法乱纪偷税漏税,这样对人家正常经营的伤害很大,但博主则振振有词地回复:把所有的公司法人集中在操场上,说他们偷税漏税违法乱纪,挨个枪毙,绝对有误伤的,但隔一个枪毙一个,绝对有漏网的。再说了,就算他们没问题,还不兴让人查查了?查了才能证明他们真没问题呀。
回复结尾,是一个欢畅大笑的表情,直愣愣地戳在大家眼前,令人浑身发冷。
现场导演搓搓手,为难地开了口,他说,刘总,这个情况我们挺不好办的。您也知道现在舆论的厉害,如果后续真有什么问题,我们这期节目少说也是重新剪辑,要么就下架处理……
说到这儿导演不说了,刘言沉默了一会儿,跟导演握手,拍了拍导演肩膀,低声道:理解理解,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晚夜风格外料峭,从录制厅里走出来时,我们不约而同裹紧了外套。路灯晦暗,刘言半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星星点点地发灰。他笑着说,哎,不好意思,让你们白跑一趟,我送你们回去吧。
在送我们回去的路上,刘言坐在副驾上,垂着头不说话。行至半路,他接了个电话,电话里不知说的什么,他每嗯一声,身体就坐直了一点。
“他们还说了什么?”
“……”
“有说具体时间吗?”
“……”
“你再去跟他们约一下具体时间,就说我想再跟他们见一面。”
“……”
他挂了电话,面色不虞。凝重的气氛在车里迅速蔓延开来,连司机都识相地调低了车载广播的音量。没过五分钟,刘言突然开口,声音虚弱:
“师傅……咱们先去……最近的医院。”
第11章
19.
那晚刘言血压飙升到一百八,医生说幸亏他自己风险意识高,及时让司机改变路线进了医院,否则搞不好会引发脑卒中。饶是医院去得及时,血压过高也令他视线模糊,留观时,他握着赵非凡的手,颠三倒四地说,非凡呐,人言可畏。
这一晚,他失去的不仅仅是登台演讲。在车上他接到同事的电话,原本板上钉钉的C轮融资,因为这场莫名的舆论风波,搞得投资方顾虑重重,提出要暂缓投资。
当晚十二点,我跟赵非凡才从最近的医院急诊室里出来。赵非凡的手机久违地在这个深夜震动起来,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突然狠命地朝墙壁扔了过去,手机撞在墙上又弹回来,摔在地上,磕出惊天动地的破裂声。伴随着手机落地的声响,他没头没尾地低吼:
“X你大爷!”
回办公室的路上,我俩谁也不说话。后来我的手机一直震动,掏出来一看,是云想涛打来微信语音电话。
上次我俩在便利店里刮彩票,分开时,云想涛突然说,“苏老师,加个微信吧。”我不好拒绝,就扫码加了他好友。天地良心,自打加上他,我俩就没说过话,结果偏就今天当着赵非凡的面来了这么个电话。我有点慌张,还有点赧然,未经赵非凡允许就跟云想涛加好友,仿佛是一种沉甸甸的背叛。
思忖再三我把手机伸到赵非凡面前,说,云总的,估计是打你电话不通,打我这儿了。
赵非凡垂眼看了手机一会儿,从我手里接过了电话。
没有争执,没有吵架,他只是靠在车窗上沉默地听着云想涛说话。就这样直到出租车停在集团楼下,赵非凡才低低地开了口——
“想涛,你这么做,不怕有朝一日把自己搭进去吗?”
门厅的灯今夜大概是坏了,一闪一闪的,昏暗中赵非凡的侧脸布满疲惫,疲惫中还带着三分愤懑,三分恳求。
那天晚上我俩都没回,在办公室里一个睡沙发一个睡行军床。赵非凡一晚上烙饼似的来回翻,最后轻声问:“苏老师,你睡着了吗?”
我睡眼朦胧地应:“没。”
“想涛今晚跟我解释来着,他也看到了有人号召粉丝去举报刘言,听说了刘言融资不顺。但他说,在他们平台上跟刘言相关的内容,他能做主处罚的都处罚了,该删删,该封号封号。但后续再蔓延到其他平台的言论,他真的无能为力。”
“……”
“我是在很多事上跟他观点不同,但你说刘言的事发酵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想涛的责任吗?似乎也不是。谣不是他造的,造谣的营销号也不是他的,后续越来越夸张的谩骂、网暴甚至举报,也不是他做的,可我就是……怎么迈不过这个坎。”
“……”
我没吭声。我想说非凡老师啊,是,云想涛不是始作俑者,可他事前没有默许吗?他事后有及时处理吗?小葵说得没错,作为“争流计划”的负责人,他权责重大,他的沉默就已经代表了他的态度。
他是引起风暴的、蝴蝶扇动翅膀带起的第一缕风,是引起雪崩的,山顶滑落的第一粒雪。他在整个事件中狠狠分得一杯流量的羹。而今天的删帖、封号和告诫,并不是源自善良与补救,而是因为事情闹大了,超出他能控制的范围,他是怕了,他不是无辜。
可是我太困了,身体和嘴巴都不受控制地倒向困倦的深渊。彻底睡着前,听到非凡老师的最后一句话是,苏老师,我甚至不知道,我跟想涛要怎么收场。
20.
有时候,人不经意说的话往往会一语成谶。赵非凡质问云想涛怕不怕把自己搭进去,这话出口没到一个礼拜,火就真烧到云想涛自己身上了。
还是一个周五的下午,网上又有人投放了一条重磅炸弹,直指网络平台养蛊营销号,纵容造谣。
证据,是一条群聊记录截图。群聊里有个营销号主理人称,他们跟善友大健康聊过合作,但善友大健康拒绝了,说公司没有宣传需求。那人得意洋洋地说,“他们没有需求,我们就给他创造需求,黑的红的都能创造”——光他手里就有好几个自媒体账号,一半造谣刘言,一半力挺刘言,一鱼两吃,两头流量都占了一波。
下面一排溜羡慕嫉妒的言论。有人说,“老哥厉害啊,好话赖话都让你说了”,有人说,“多亏老哥引爆这次话题,我们也迅速跟进了”;还有人打听这一波操作下来,他们到底获得多少流量,涨了多少粉。
聊天记录的最后一行,俨然是运营大师云想涛。他只简简单单回了一个数字:6.
这群聊显然是个工作群,虽然群名称被人打了码,但发言人的群名都是营销号名+昵称。业内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就是云想涛他们公司“争流计划”那些号,那些人。
刘言毕竟在圈里摸爬滚打混了二十多年,人缘不错,善友大健康又是众人瞩目的明星公司,造谣风波纷纷扰扰折腾了快一个月,惹得大家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这天下午,舆论迅速翻转,五成骂营销号无良,三成骂跟风网友平庸之恶,剩下两成,则事后诸葛亮声称“早就知道是谣言”。
而舆论的吊诡之处在于,你永远不知道网暴奔流将流向何方。到下午四点多,声讨的火力逐渐集中到了云想涛头上——作为“争流计划”的负责人,他明明就在工作群里,目睹了营销号对刘言的围剿,他为什么不及时阻止造谣、删除谣帖?他监管不严,他三观不正,他有利益输送,他和那些直接造谣的营销号一样,是杀人于无形的刽子手!
吃了一圈瓜的小葵扔下手机,说,该!
然而毕竟是合作方领导,以这样的方式上热搜,大家吃瓜之余还有些唏嘘。凡姐皱着眉头,“这是有人在搞云想涛吧?看这截图,他的对话框在右边诶,是有人用他的账号截的。”
“……他得罪谁了?谁会搞他啊?”小葵不解。
这范围可就大了去了,或许是想干翻他上位的下属,或许是跟他有竞争关系的平级,甚至友商对手也说不准。
我抬眼偷偷望向赵非凡。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脑屏幕,眉头越皱越紧,又过了十几分钟,他突然推了一把桌子,转椅“嗖”地朝后退出去,然后他起身,一声不吭地朝外冲去。
“非凡?快交班了!”凡姐出声提醒。但赵非凡根本没听见。于是她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去看看赵非凡怎么了。
赵非凡班也不上了,卡也不打了,径直去了地库。我一路追,总算在停车场里拦下他。“非凡老师!”我气喘吁吁地伸手,“我来开车吧。你冷静点。”
大厂的下班本就晚,那夜我们一直等到十一点,才看到云想涛推门出来。他好像很累,但却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他一出门就看到了我们,但目光掠过赵非凡时,也只是轻飘飘地扫了一眼。
赵非凡大步朝云想涛走了过去,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径直把云想涛揽进怀里,他说,想涛,咱回家。
云想涛安静地任赵非凡抱着,紧接着,他好像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推开了赵非凡——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观感,明明赵非凡并没有抱得很用力,那是一个介于情侣和好友之间,暧昧的拥抱,而云想涛推开他,其实也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但就是一点一点,好像在推开一扇沉重的门。
他看着赵非凡,波澜不惊地把疑问句说成肯定句。他说,非凡,你动我电脑了。
第12章
21.
人是没法自证的。
我眼睁睁看着赵非凡的表情从茫然变得急迫,再变成愤怒,最终嘴唇动了动,却连一个字都没吐出来。他拥抱云想涛的手臂还在僵硬地举着,但他想拥抱的那个人已经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开着车,赵非凡一直激烈地按手机,跟云想涛吵哑巴架。最后屏幕一锁,猛地往座椅靠背上一倒,半天虚弱地憋出一句话,“我真没截图……不是我。”
他说云想涛是个工作狂,办公电脑办公室一台家里一台,办公软件各种信息和资料完全同步,就是为了不管人在哪里,都可以无缝切换到工作状态。
而他自从跟云想涛冷战之后,几乎算是半分居状态。他在单位附近的酒店公寓开了间包月房,下班要么在酒店公寓住,要么就赖在办公室休息间。只有在云想涛上班,家里没人时,才会回家换洗衣服。
他说,是,我总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回家;是,我知道他所有的密码;是,我……看了他的电脑,也看到了这段工作聊天记录,但是我没有截图,更不可能传出去——就算我再不赞同他的一些做法,我怎么可能把他的工作聊天内容抖出去呢?
他说,他不信我。
我问赵非凡,你姑且就先别管爆工作微信记录合不合理合不合法吧,如果,没有今天的反转,刘言继续被造谣,你要怎么办呢?你是坐视刘言和他的公司在谣言中翻覆,或是赌一把,等下一个热点把这事儿盖过去,还是,忠于你的良心、底线、职业道德,以及提携之恩,走到云想涛的对立面,把这事儿披露出来?
云想涛在乎的点是工作聊天记录被爆吗?可能在乎吧,但我想,更重要的,应该是赵非凡的选择。
我说非凡老师啊,有时候人的确不能什么都想要,刘言和云想涛,你总得选一头。
赵非凡不说话。他摇下车窗,从口袋里摸出烟,但夹烟的手一直在颤抖,打火机的火苗在等待中被风吹灭,像极了一个爱情的隐喻。
不知幸或不幸,最终这个艰难的抉择没轮到赵非凡来做,刘言这事闹得太大,引起了监管部门的注意,一夕之间,各网络平台都收到了要求,措辞很严厉,要求平台加强管理和引导,杜绝不实信息与网络暴力。
上有雷霆之怒,下有悠悠众口,云想涛他们公司反应很迅速——公司马上发表声明,以负责人云想涛工作失职为由,解除了他的职务。
什么拓疆功臣,什么运营大师,什么九位数流量的高光时刻,都是虚的。当资本需要自保时,所有的title都指向一个归宿:背锅侠。
22.
差不多一个月后,我又在下班后遇到了云想涛。
那是今年的第一个雪夜。雪从傍晚时开始下,到十二点我下班时,地上已经覆了薄薄的一层银霜,在路灯的照耀下,散发着碎钻一样的细密光彩。
刚走出大楼,我就听见有人叫我。回头看,只见路边一辆车的车窗缓缓降下来,露出云想涛的脸。
我头一个反应就是掏手机给赵非凡打电话。
云想涛公司发声明那天,赵非凡又翘了班,开车冲去了他们公司要接云想涛,但云想涛的同事说他已经走了;赵非凡又回家,所见令他瞠目结舌——那些天没回家的不仅仅是他,茶几上茶渍已干涸,电脑桌上落了薄薄一层灰,看样子久没人打扫;而衣橱里,云想涛的衣服几乎都搬空了。
那一天,赵非凡疯了一样满京城找人,去他们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问遍了他们所有的共同朋友,但没有一个人能联系上云想涛。
他就这么消失了,如水融入水。赵非凡癫狂了一阵子,甚至跑回老家,专门去云想涛家找,找个什么结果,不知道,他不说,总之,回京之后他就恢复了平静,上班下班,工作健身,日子周而复始,波澜不惊。
只是他依旧没有回家去住,而是继续住在酒店公寓里,我去过几次,房间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到后来我甚至发现一台豆浆机,稳稳蹲在柜子上,镇守着他现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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