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巍看着他,忽然发觉这个最小的外甥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已经长大成人。原先的他是个醉心风月的皇子,人生乐事不过读书赋诗饮酒作乐,可如今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皇帝,而他却忽视了他的变化,还把他当成小孩子。
“子熹。”林巍轻轻地唤了他一声,“你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皇帝道:“我早就长大了,只是舅舅没发现而已。”
离开勤政殿之后,林巍还在不断重复着这一句话。魏其琛就等在勤政殿外,见他出来,颔首道:“林相。”
林巍回神,抬头看向魏其琛,道:“你等会儿再进去,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放心,不会耽误你很久。”
魏其琛道:“林相请讲。”
“你真的想和陛下开创一个新的盛世吗?”林巍问,“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要付出的艰辛远比你想象得多。”
魏其琛道:“我愿意付出生命。”
“这倒还是其次。”林巍道,“你现在年轻,觉得天下之事无有不可为,待人处事也较为乐观。可等你年纪渐长,世面见多了,也不知你那时候还能不能保持自己的初心。
“就拿我来说,当初先帝托付我好好辅佐陛下,我那时候对天发誓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深恩厚德,可是先帝死后,陛下登基,短短七年的时间,我为陛下掌舵,护着他稳稳坐在皇位上不被人算计。可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取代陛下,取代宁家的天下,自己做皇帝吧……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厌恶,可我又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我真的生出了那样的心思。
“还有,官场之上虽不可结党营私,但也不能一个朋友都没有。倘若来日你秉公执法的时候遇到了自己的朋友,他求你网开一面,你又该怎么做呢?是成全朋友间的情义,还是为了正义大义灭亲呢?”
魏其琛深吸了一口气,道:“总要有人来做个恶人的,我可以是那个恶人。”
类似的话逍遥王也跟他说过,而他也早就考虑清楚了,大不了就是一死,没什么的。能救一万人就救一万人,能救一千人就救一千人,一百人、十人甚至一个人都好,那也能证明,他这一辈子是有意义的。
林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后生可畏啊。”他看着魏其琛,从他坚定的神色中,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不得好死的未来。
魏其琛阔步走入勤政殿,皇帝已经拿着一本书在不断翻找着什么。
“陛下在找什么?”他问。
皇帝道:“朕要给皇儿取个名字,礼部那些家伙取名都是用一些好的字眼来凑,朕一点都信不过。”
魏其琛道:“皇后娘娘腹中的胎儿还未知男女,陛下这就盘算着给孩子取名字了?”
“男女各想一个,生出来是什么就用哪个。”皇帝道,“则化,不如你来帮朕出出主意?”
魏其琛道:“陛下的皇子,自然该由陛下取名字,臣不敢插嘴。”
“罢了罢了,你如今真是无趣极了。”皇帝道,“如今舅舅已然不再反对我们要做的事,既然这样,那便可放开手了。则化,你也别当什么东川知州了,朕即刻便下旨将你调回京中,至于官职……朕已经想好了,授你太子中允一职,当然,这只是暂时的,待过些时日有些起色之后,朕自会给你升迁。”
魏其琛道:“陛下想让我去东宫太子府?”
“是啊,这样你就能留在京中了。”皇帝道,“还有啊,怀栩那孩子最近有点难伺候,东宫那些老头子都那他没辙了,你帮朕去劝劝他。”
“是。”
第78章 【魏其琛卷】育儿
魏其琛到东宫上任的第一天就去见了太子的老师张老先生。这位老先生出身于琳琅书院,自小通读诗书,满腹经纶,同时还是当朝吏部尚书,为人刚正不阿,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对只有八岁的小太子也是一样。
原本小太子很听他的话,是很让张老先生省心的孩子,可最近不知是怎么了,书也不好好读了,脾气也变差了,动不动就乱摔乱砸,让人滚出去。张老先生教训起自己孩子来那是毫不手软,可是太子是皇帝的长子,又只有八岁,下手重了怕打坏了,下手太轻又起不到什么教训,愁得张老先生的头发更白了。
他去的时候张老先生早就命人摆好了茶叶点心什么的在里屋等着,见魏其琛进来连忙叫人侍奉。魏其琛见屋里只有张老先生一个人,问道:“太子殿下不在吗?”
张老先生让他坐下,道:“已经正午了,这会儿应该正在寝宫里睡着呢。”
“我来之前已经听陛下说起过太子殿下的事,张尚书能同我再多说一些吗?”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他颔首道谢。又要说一些不便与外人听的私密话,便示意丫鬟先出去,并让她关上门,守住门口,不让任何人进来。
张老先生道:“我也不晓得怀栩这孩子是怎么了,原先他并不这样的。从前的他十分乖巧,爱说爱笑,谁见了能不夸他好?可这半年他脾气越发火爆了,动不动就生气。我一开始还能规劝一些,可如今竟是连我的话都不听。我这人是不爱用棍棒教育孩子的,可要是太子殿下一直这样下去,我也就顾不得那些了。”
魏其琛稍稍思考了一下,道:“张尚书,陛下让我来东宫上任,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我能开解太子殿下,不如让我来试试吧。我和太子殿下从未见过,他说不定不忍心对我这个陌生人拳打脚踢呢。”
张老先生道:“你确定可以吗?”
魏其琛闭了闭眼,等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眼中尽是自信的光芒:“魏某愿意一试。”
穿过一个小小的半月门,来到宁怀栩屋里,进屋便看见穿着一件月白色单衣的小男孩坐在床榻上闷闷不乐地发呆,旁边站着一个年龄约莫四五十岁的妈妈,端着一碗清热消暑的绿豆汤想喂给他喝,但是宁怀栩不肯张嘴,只抱着膝盖坐在榻上鼓着嘴生气。眼看着天越来越热,而宁怀栩却什么都不肯吃,再这么下去只怕要出事,到时候皇帝怪罪下来,丢了差事是小,丢了性命才是大!
妈妈求助地看向魏其琛:“大人……”
魏其琛伸出手,道:“给我吧。”接过妈妈递过来的绿豆汤之后,他道:“你出去做你的事吧,这里交给我。”
“是。”
待那年迈的妈妈走后,魏其琛端着绿豆汤慢慢走近。宁怀栩一看他过来,立马抄起榻上的一只小老虎朝他丢过去,凶巴巴地说道:“你不许过来,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魏其琛一把抓住被当作武器丢过来的小老虎,各色棉线绣出可爱的眼睛鼻子嘴巴,并不凶,反而很可爱。他拿着小老虎走了过去,宁怀栩这次没别的东西可以丢,就往后缩了缩,龇牙咧嘴地说:“我说没说过不让你过来,你敢抗旨不遵吗?”
“殿下,外面天气酷热难耐,这绿豆汤是清热消暑的,您就把它喝了吧。”魏其琛道,“要是中暑了,我们这些人会不会受到你父皇的惩罚暂且不提,单是生病,那就很不好受了,您说我说得对吗?”
宁怀栩转了转圆溜溜的大眼睛:“我要是喝了,你就会走吗?”
魏其琛挑了挑眉,把手中绿豆汤递过去,不置可否:“殿下先喝吧。”
到底还是个八岁的小孩子,听不出来魏其琛话里的套路,天真地接过绿豆汤,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地将绿豆汤喝了个干干净净。然而等他喝完想叫魏其琛走的时候,他却道:“我方才并未允诺殿下什么呀。”
宁怀栩怒:“你滚!”
魏其琛当然不可能听他的。他大约知道小太子的心事,父亲和母亲成婚多年一直不冷不热,对他和姐姐也就那样,因为从小没有享受过多少父母的疼爱,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倒也没什么不能接受。可谁承想他的父母一朝坠入爱河,那种感觉就像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小太子也因此享受到了父母的疼爱,正高兴呢,结果这时候来了一个胎儿和他争宠,他难免失落,就想用摔打东西、闹脾气这样幼稚的方式博得他父皇的关注,然而事实证明,这并没有什么用。
他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兄弟,并不知道该如何哄一个八岁的小孩。但看着宁怀栩耷拉着耳朵的样子,心里忽然间变得柔软了许多,一点重话都舍不得对他说。只是试探着走到他面前,见他没有躲闪,便小心翼翼地牵起他白嫩的小手,笑呵呵地说道:“殿下,我叫魏其琛,今日刚来东宫,谁都不认识,有什么话尽可以对我说。”
他这般温柔似水的语气,一下子激起了小太子心中所有的委屈。宁怀栩低着头,豆大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魏其琛,父皇母后是不是不喜欢我了?自打母后有了身孕,父皇便不像从前那样对我好了,他日日催着我的功课,要我勤奋用功,给弟弟妹妹做个表率。”
魏其琛摸了摸小太子的头,把他搂进怀里轻拍后背以示安抚,道:“不是的,你父皇要你勤勉用功,是因为你现在已经到了要用功的年纪,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贪玩,就算皇后娘娘没有身孕,陛下也一样要敦促你的。而且不光是你,德妃娘娘生的二皇子,还有皇后娘娘肚子里的三皇子……呃,姑且当他是个皇子——他们两个将来也是要用功读书的。”他实在头疼,毕竟没当过爹,没亲近过这么小的孩子,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来劝,糊里糊涂地瞎劝,也不知道有没有作用。
宁怀栩吸了吸鼻子,似乎是听进去了:“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魏其琛喜出望外,有些兴奋地说道,“你可是太子殿下,谁敢骗你啊!”他心里想着要乘胜追击,趁热打铁……眼角余光瞥见榻上的老虎布偶,他福至心灵:“你方才拿这个小老虎扔我,那你还记不记得,当你刚见到这布偶的时候,是不是挺喜欢的?是不是天天抱着,觉得稀罕喜欢呢?”
宁怀栩点了点头:“嗯。”
“陛下如今喜欢皇后娘娘腹中的孩子也是这样,新鲜啊!”魏其琛闭了闭眼,暗道自己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能把皇子比喻成老虎布偶呢!
摇摇头,不管了,继续往下说:“之后就好多了。殿下,宣阳公主生在你之前你没见过,那殿下可还记得,德妃娘娘刚怀上二皇子,还有淑妃娘娘刚怀上二公主的时候,陛下是不是也挺高兴的?”
再次点头。
“那是父亲对自己孩子天然的喜欢。”魏其琛道,“我相信啊,宣阳公主和殿下还没出生之前,陛下肯定比现在还要喜欢。”
宁怀栩道:“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就是肯定。”魏其琛一不做二不休地说道,“宣阳公主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这叫初为人父,怎能不喜?殿下是陛下第一个儿子,这叫喜得长子,又岂会不欢喜?”
小孩子很好哄,魏其琛觉得自己乱七八糟的话在他这里却有奇效。宁怀栩有些消瘦的脸蛋上总算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容,可很快,他又蔫了下去:“可是父皇非常非常喜欢母后肚子里的孩子。”
魏其琛:“……”
他索性实话实说了:“陛下和皇后如今的感情今非昔比了,这个时候有了孩子,那是喜上加喜,陛下不可能不高兴的。”
宁怀栩道:“所以父皇还是不喜欢我。”
魏其琛把小太子搂进怀里,搂着他晃啊晃:“喜欢的,我的殿下。你是陛下的嫡长子,他怎会不喜。我说句难听的话,殿下要是再继续不听尚书大人的话,随便使小性子不读书学习的话,陛下就真不喜欢你了。”
宁怀栩:“呜哇……”
魏其琛也想哭,心里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想后悔过。
劝解失败,魏其琛回到勤政殿,打算和太子的亲爹好好聊聊。
勤政殿里,他抱着可能要被打一顿的心态站在皇帝面前,严肃地说:“大约就是这么个情况,陛下,我觉得您有必要去和太子殿下道个歉。”
皇帝当即就愣住了:“你要朕,去和一个八岁的小孩道歉?”
“做错了事就是要道歉,”魏其琛认真地说道,“陛下如今的心思全都放在皇后娘娘的肚子上,忽视了太子殿下的感受,这是陛下的错,当然要道歉。而且陛下不是说,要推翻旧的秩序,建立新的秩序吗?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始,谁说父亲不能向儿子道歉?谁说天子不能向自己的太子道歉?就是去看看太子殿下,听他说说心里话而已,又不需要陛下写什么罪己诏,您看我说得对吧?”
皇帝直接用奏折扔他身上:“对个屁!朕才不会去!”
“陛下,您难道真的想和太子父子生隙吗?”魏其琛道,“您和尚书大人都说太子殿下太过幼稚,不够成熟,可臣不这么认为。太子殿下今年才八岁,他本就是个小孩子,幼稚是自然的,太过成熟了才不对。陛下如太子殿下一般大的时候,难道就成熟了吗?”
皇帝道:“你这是在教训我了?”
“臣不敢,只是忠言逆耳,实话也总是最难听的。”魏其琛道,“陛下可以有很多皇子公主,可太子殿下只有您这一个父亲。若他对您失望了,那就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皇帝闭了闭眼,道:“来人,摆驾东宫……你,滚出去!”
……
待到来到东宫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泛黑了。皇帝屏退了所有人,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宁怀栩的寝殿,同样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抬步走进去,很快就找到了宁怀栩的身影……小小的一团已经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皇帝看着宁怀栩有些消瘦的身子,心里有点泛酸。他绕到宁怀栩身后,试着将他抱起,动作已经很轻很轻,但宁怀栩还是醒了。一睁开眼就看到皇帝的脸,他吓得尖叫一声,然后在皇帝不悦地皱起眉头后平静下来,小小声道:“父皇,你怎么来了?”
皇帝看着他书案上的字帖还有经史子集,道:“你在干什么?”
宁怀栩脸上露出极大的惶恐之色,他道:“父皇,我知道我不该耍脾气耽误功课,我也不该不认真偷偷睡觉,我都知道错了,你别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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