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现在会坦诚地回应这些问题,是因为季末又一次地,不遵从表演的礼仪,擅自在台上就戳破了戏。
这次是想要拿到什么样的答案呢?他便怀着这样的好奇,纵容了接下来的对答。
“你很聪明,阿末。你一直都是个聪明人,也有狠劲。有时候你会让我犯难。”
“究竟是想要乖巧漂亮的金丝雀呢,还是想要獠牙锋利的忠犬呢。”
“我不需要废物。”许森考虑着说,双瞳分毫不动地凝视季末的脸——他眼里一派无光,只有安静的湖面。许森笑了一下,语气中似乎感到无奈:“可狗又太多了一点。这样会很没意思。”
季末始终昂首迎接审视。这时给了他开口的机会,他便向着上方的男人不闪不避地问:“倘若,我能一次满足你的两个需求呢?”
在这一刻,季末相信,他碰到了一点许森的“真面目”。
听到反问的答案,眉峰扬起,怔然后发笑。恶劣的兴味浮现,笑里掺着残忍。许森俯视着面前人,因为想到了意料之外的一副场面,笑叹:“阿末。”
“那样的话,我会非常非常期待。”他称赞在自己面前口出狂言的小孩。然后,凝目直视,并坦言,似威胁般道:“将你完全毁掉。”
季末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像听了一句评述他人的话语。无关,便擦耳而过。
许森用被他体温烘暖的手指,抚弄这张在秋风中被染得冰凉的脸。停顿片刻,说出了未完的后半句:
“再打磨、雕琢成我喜欢的样子。”
眼神温柔,说不清有几分真几分假。这样的“喜欢”,给了旁人,多半也是没那个命数消受的。
季末捏着毒药,后退一步,脱离了许森的触碰。不是因为畏惧才退,而是准备好了,要去做必做之事了。既已把灵魂赌给魔鬼,就再无可退之路。
对于许森的话,季末点了点头,道一声:“好。”
“那就试一试吧。”他这样说。
感兴趣之色尚未消退,许森在末了提了一个真实的疑问,连他都没有想到原因的是:
“阿末想要什么呢。”
季末如此作答:
“活着。”
垂了眼帘,不再接收任何来自外界的情绪干扰。在他心中,有一些东西已经死去了,在秋冬相接的这一日内变得冰凉,僵硬。但即便如此,即使绝无复苏的可能,他也想用自己的手抓着,攥紧了,被冻伤也不愿放开。
冷漠地补充了句:“好好活着。”
第55章
叶箐,难道不是你希望我手上不要沾血的吗?
……
这句质问从季末嘴里喊出的那个瞬间,叶箐后悔了。所有的试探顷刻间化为乌有,连挽回的机会都不复存在。如此突然的,叶箐就失去了他。
那张扭曲起来强忍着不哭,即将崩溃的脸,狠狠地击穿了叶箐的心脏。他沉默地从枪膛里退出子弹,心想,是不是又犯了同样的错误。一如最初,明明是他先抓到了季末,却因为一点可笑的,不折的意气,将人推走,错失了主动权。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确实是局势将他逼至此,但他怎可借着这愤怒发狂,迁怒于季末,非要看看一个不能回应自己的人的心呢。
所谓试探……不过是一个落水者满怀期待,希望从上方递下来的绳索是真正的求生索罢了。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者,也有幻想抓到一线天光的权利,对吧?
叶箐靠在阳台,叼着烟远眺,看苍穹之下,风流云动。
室内烟气袅袅不断,但在外面,没有一片云能在生生不歇的大风中停留。他捏着烟,由心入肺,吸了一大口,再徐徐吐出,散掉所有的不痛快。
绝路,着实是绝路。但叶箐碰上的绝路还少了吗,哪次不是硬生生从中凿破了生路出来。
等这一支烟抽完,心中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一定要出去,他得拼命。哪怕身边再空无一人,只要独狼的爪和牙尚在,就够了。
那个把所有人玩弄于掌中的男人,玩得很开心吧?自以为到了终局,可实际上,他叶箐手中也还有没打完的牌。
不到最后一刻,孰胜孰败,不要轻易下定论,明白么,许森。
//
季末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叶箐的背影,撑在窗沿,独自迎着那方蓝天。
这场景十分寂寥。
窗帘拉开之后,房间里倒是明亮了不少,驱走了压抑逼仄的氛围。或许是受环境影响,叶箐看上去状态恢复了一些,冷静下来许多,不似先前一副亟待寻死,或是要当场杀了谁的极端模样了。
听见门响,叶箐转过身来,有些意外来人,但心里有数,就平静接受了季末的回归回归,不再过问结果。不咸不淡扫了一眼季末,随口招呼说:“你来了。”走入房内,正要说:“准备走——”
季末:“你让我去做的事情,做成了。”
叶箐微微一顿,住了口。凝神,视线落在季末的脸上。
回答错误。
满口谎言的小骗子。
叶箐咧开了笑。爱恨交杂难辨的情绪在此爆发,就压在轻浮恶劣的假面之下。他踏前一步,咄咄逼问:“真的吗?你真的毒杀了一个人吗?那你有看到他最后的死状吗?”
季末自见到叶箐起就面无表情,说话干硬,这时听到这句话后睁大了双眼,心神一下子都给抓了回来:“什么?”吞了吞口水,紧张道:“我……我下完毒就直接跑出来了,我怕被发现。”
叶箐又走近了些,逼至身前,盯着季末慌乱找补救的样子,并不打算放过他:“你去了很久,阿末。那个毒药三十分钟内就会发作。”
“你们不是一向独处吗。”
刚抬手,季末下意识虚了下眼。叶箐便收了手,继续说:“那我告诉你罢。毒发后,首先是会突发心绞痛,痛不欲生;接着就会觉得呼吸困难,气越出越少;然后呢,全身都会肿起来,血管一根接一根地爆开,脸会……”
平静又漠然讲述的声音,哪知会如缓慢推入胸前插着的尖刀,迫使其插得更狠了些——
季末听不下去了,一把推开他,慌神中吼道:“好了,你不要说了!我不想知道!”
心中罅隙,本就是蒙着烛火的灯纸,这一动摇,轻易就让叶箐的话钻进来,燎起滔天火。
叶箐还在说什么呢?现在说什么都是晚了。脑海中联想到那样濒死却不能立即死去的痛苦模样,让负罪感百倍千倍地膨胀,都快要怪到受害者头上了。水煎火烤,因无能而起的短暂怒火过后便是漫漫的无望,恰似被强摁着头按入水中,在溺毙之时听自己的心声,一面如腐败的白花泣诉,一面如狰狞的恶鬼嘶嚎:
是你亲手,要去做这样的事情。
没有别人,不是替谁顶罪。
找不了借口,怪不了谁了。
季末吼完那句就偏了头没再看叶箐,表情生硬得很。心潮汹涌,自己和自己负气,并不解释方才为何情绪激动。手指不自然地抖着,他强行捏紧成拳,也控制不住这股子气。
叶箐被推开了,站在一旁。气氛又凝滞起来,追着人心挤压。叶箐默然凝视季末的神情,觉得那张脸上恨得都快要滴出血来。僵持了会儿,视线一收,哼了一声,放弃了似的,说:“……那行。”
他伸了伸懒腰,退开了,让出大片的光线和开阔的空间。
“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季末心里一跳:“这么急。”
“嗯。”
叶箐再没话说。
……
叶箐说走就走,当即就去外边找狱警“借”了个行李箱,开始整理衣物、用品等。
季末一直在看他的水杯,心里一片苍白而无感,放空了自己。在叶箐和狱警交谈,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时候,他将那包叶箐给的粉末洒进了水里。
“……”
下完毒了,却更加犯难,突然地心慌起来,下一步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手尴尬地捏着杯子。
劝一个人喝水会很不自然。那要怎么才能让叶箐主动喝水呢?
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从杂志上看来的段子,大侠救不清醒的人尚可含了药,嘴对嘴渡过去,那么反过来呢?毒药也能这样操作么?……
季末对于走到现在这步,既无经验,也无充足的时间去制定计划。说到底,这本就是许森临时给的一重考验。他顾忌时间,被局势推着,怀着冲劲就来了,等真的开始做了才恍然觉得束手束脚。这会儿六神无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乱飞。一会儿想着图书室里的叶箐,对待憎恶之人以拳相报,以血了结仇怨。一会儿想着如果有一天他要死了,叶箐只怕也会来拖着他下地狱。
投入的粉末已溶解殆尽,这杯水看不出有分毫变化。季末垂望杯中,杯沿递在鼻下,嗅闻是否有特别的气味。正待此时,从旁伸出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捏紧了,以强硬的力气拗开他的动作。
季末抬头,望见叶箐站得极近,面上凝着寒霜。
叶箐盯着季末,眼神下移至手中,复又抬起,审视着,在他脸上逡巡,最终落在这一双瞳目闪烁的眼眸。季末额上浮着细汗,叶箐问:“你在做什么。”
季末强作镇定:“只是想喝水。”
叶箐咬着他的话,声音冷极:“那我再给你拿个杯子。”握着季末的手没放,使出另一只手从他手中强行取出了水杯。
“哦,好。”季末坐在那里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头慢慢低了下去,身上的血渐凉。嘴里出话,机械式地吐出了一句:“你不喝水吗。”
“……”叶箐将水杯放上桌面,闻言动作一顿,停了下来。手上捏紧了杯子。
“我喝。”叶箐冷硬地说,自带了十二分的气性忍着,仰头便豪饮下肚。当着季末的面,大口吞咽,将一杯水喝得一滴不剩。饮尽,握着水杯“嘭”地砸在桌面上,爆发一声巨响。
额角青筋毕露,咬牙切齿:“还要我做什么,你说。”
季末像是被他这一系列的举动被吓到了,呆愣愣地看着叶箐。
叶箐神情扭曲起来,忍不住了,怒气横生,暴躁直言:“哭什么?又不是死了什么很重要的人!”
叶箐是真的想杀人了。这小孩是命里的克星?打,下不去手,现在说话态度稍微对他硬点也受不得!是没见过叶箐发脾气时要人命的样子吗?!
往叶箐面前一站,哪哪都是破绽,就从没想过他叶箐会报复?
怎么就……硬是不怕他呢。
“啊。”季末低下头去,真的看见视野模糊,眼泪一滴一滴打在手背,滚开了去。起初还是烫的,能烫化心中坚冰保护层的热度,慢慢就感觉不到了,温度在飞速消失。
“我没哭。”他用手背擦眼睛。又擦了一下。
又擦了一下。“不是……”忘记了要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片发晕,总是跳出叶箐的脸。那些穿过叶箐的背影,叶箐转身袒露的胸膛和热烈搏动的心脏,穿过叶箐的声音,穿过轻声细语,缠情作乐间泄漏的些微感情,穿过回忆追寻而来,全部融化在眼泪里。
打碎了。接不着了。
季末痛恨自己,还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最可恶的人是自己。
“凭什么说不重要?”仰头质问的时候,眼泪就掉个不停,打在膝盖上,滚滚而落。
叶箐沉默下来。
明明看起来迫切地需要被人抱住,为什么就是能死咬着不松口,一个人自顾自地坐在那里哭呢。叶箐认命了。“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他无力地说,重复:“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啊。”
放弃所有防备,主动靠过去,坐在床沿,把小孩揽进怀里。觉得不够,干脆把人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季末低头遮住眼,叶箐肩头的布料很快浸湿了,捂得发烫。
叶箐亲亲热热搂着季末,开口却只剩一阵无言:“……可是你也做出了选择。”
究竟要怎么对待他才好,究竟要怎么对待这样一颗易受伤的心才好。
这些似乎都已是不用再去考虑的问题了。因为,叶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现在就尽情地为他伤心吧,反正季末很快就会忘记他这样子的人的。叶箐心道,是该从你的世界里退场了。大人们的争斗,就让大人们去解决,何必再把小孩子牵扯进来。
在心里开了一万次口说服自己,跟着穷途末路的叶箐一起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不……或许现在的选择才是对的。
这样,了无牵挂的叶箐,也可以放开了手脚发疯了。
此生一别两宽,各有各的路要走。这样很好。
若他叶箐还能赢下全局归来,到时候再来接季末。
叶箐向来坦荡,不屑于谎言。但在这一刻,怀中抱紧了一个人的时刻,他想藏一个小秘密在这里,使一次坏,就当是一次笨拙的报复。
叶箐抓紧了季末不放,嘴里话风一转,开始叫唤了:“哎,我现在心里好疼。”他低声问,“阿末你离我这么近,有没有感觉到?”
季末挣扎着从他怀里抬起上半身,看着叶箐的眼睛,目露惶然:“你心疼,你心疼是因为……”
叶箐追问:“因为什么?”
季末说不出口。
颓然低了头,额头抵靠上叶箐的下颌,借此有了一个小小的支撑。他闷闷地说:“叶箐,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叶箐悄悄吻上他的发顶:“好,你说。”
季末抱紧了叶箐些,轻声说起:“我是因为杀人,才进来坐牢。”
叶箐不语,静静听着。
“我也真的会杀人……”季末揪紧了叶箐的衣服,痛苦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叶箐?你喜欢干净、天真的男孩子,但我不是。我会打架,会拿椅子砸人,会杀人。弄得满地是血的时候,我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相信那是他们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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