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样可怕的人。”他崩溃地哭起来。“我希望我能是你喜欢的样子,但我不是!都是假的,骗你的。你为什么要相信我呢,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我不值得你喜欢啊……”
叶箐摸着小孩的后背,压进怀里,任他好好哭上一场,把所有积压已久的怨都发泄出来。过了半晌,他沉沉叹一口气,说:“知道了。”
“阿末是个小坏蛋。”他幽幽道,开玩笑似地说,“那这么说来,叶箐就是大坏蛋。”
季末挣动起来,大概是想捶叶箐,或者嘴利地想反驳,被抓着手又按牢了。叶箐唬他:“现在乖一点,听我说。不然马上喘不上气了。”吓得季末不敢动他了,乖乖缩在叶箐一对臂弯里。
叶箐开口就说:“我喜欢阿末。”说完便沉默,陷入了思索。
季末心里一颤,听见了叶箐的心跳。哪怕不听,也知道叶箐磊落,不会说假话。因此心里更加如坠深渊。
不只是口头的一句话,叶箐当真是全力、全心去应证这句话。的确是盛情,只是他季末如何才能承得起这盛情呢。永远,永远都要辜负了。
喜欢。叶箐说了这一句,感觉就已说尽所有的话了。由这一句,又能蔓延出多少种感情,只与一人有关。他絮絮叨叨地补充:“好心的阿末,我喜欢。坏心的阿末……在我眼里也是好的。”
季末又一阵乱动。叶箐安抚他,慢慢地说:“阿末做坏事,肯定是因为没办法。”怀里的人不动了。叶箐接着说:“我肯定知道啊,我深有体会,这条路吃人。”
“我也做了很多后悔的事情。三番两次把你让给许森,怪我。以后阿末要是过得不开心,全都怪我。”
季末绷不住情绪,小声哭起来,头发一颤一颤的,一点点发出呜咽的声音,喉咙里哽着,比以往哪次都更好哭了些。衣服都给他捏皱了。叶箐有些愧疚,觉着,怎么跟他在一起,小孩老是被弄哭。
手下按着小孩的后颈,抚弄着权作安慰。视线虚焦落在天花板上某处,眼底沉着几许柔情,都不像叶箐了。他不想在眼下陷入回忆,但他最该悔死的,是往前翻过许多年,最初的错处。自那以后,全是错误,走到今天,判一句咎由自取不为过。“我悔,当初就不该碰这条路,就不该接三爷给的那碗饭。”
抱着季末,耳鬓间蹭着,埋首在小孩身上靠了一靠,喃喃道:“要是下辈子我能投生在普通人家就好了。哪怕还是孤儿也好,只要能遇到你。阿末身上也没有发生这么多事,没有人伤害你,你不用坐牢,不会被人利用,不用杀人。就算有人想欺负你,叶箐哥哥也会打跑他们,保护到你。我们就这样平凡地遇见,你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一切重来,就可以坦荡地相爱。一定是我追你……该多好。”
叶箐不说了。幻景止住。他扶季末起来,替小孩擦去了满脸的眼泪。深深叹息:“别哭了,我心里疼得要命。”
心知命数已定,回不了头了。如何能不认命。
季末脑海里一片混乱。情绪的锋刃错落切割,割开出的无数个季末,每一面都在为叶箐流泪。他呆呆地望着叶箐,许久都说不出话来。都到了这个时候,无论给出什么承诺,都只是欺骗叶箐罢了。心下哀伤,没有服毒,但已绞痛万分。最终只能沉了眼眸,顺着叶箐的话认真说:“下辈子,我只跟叶箐哥哥。”
叶箐细细打量季末的眉眼,突然问起:“那,还可以再提一个愿望吗,这辈子就能实现的。”
季末眼巴巴地看着他,强打了几分精神气:“什么愿望?”
叶箐手揽了季末的双肩,露出一个虚弱的,暗中得逞的笑:“可以向阿末要一个亲亲么。”
季末呼吸一窒,心里突突地跳起来。面上泪痕未干,眉目间却舒展开来,缓缓勾出了一个平生最清亮的笑。
坐在叶箐身上,伸手将他推倒在床上。叶箐仰面笑吟吟望着,藏了如狼似虎的兴奋等着,眼见季末趴了下来,俯身亲吻在自己额间,小心啄吻,吻至面颊。接着唇瓣贴了上来,细细地亲在嘴角,轻柔地吐息。
恍若天边的云垂落,轻飘飘地下了场濛濛雨。
纯情得叶箐受不了,一翻身把人压在身下,抱着季末的脑袋就深吻了上去,咬着嘴唇,含吮了舌尖吻到发麻,直亲得他喘不过气来。
……
等季末想要逃开的时候,叶箐抓牢了他不想放。季末又开始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了,叶箐无法,只好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季末起身下床,然后又一次逃似的冲到门口,头一别,身影快速消失在门边。
对不起。
这三个字是留给叶箐最后的纪念,纪念他们曾在这座监狱里,有过短暂的几番纠缠。
再就,毒杀风波过后,只剩陌路。
门合上了。叶箐看了一眼行李箱,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像是累极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会儿。
第56章
季末走向监狱大门口的时候,那辆私家车就静静停在那里。大门为他们放开了禁制。
无关的犯人都已被驱散,操场上无人,他独自走入场中,一步一步,被风声卷着推着,走向唯一的终点,那个显眼的目标,去见那个男人。
在监狱以外的第一次碰面,两人都已不复当初的模样。许森心态依旧稳当,坐看云起云落,自得其乐。只是,褪去了温柔的幻影,露出底下恶性翻腾的一面,与常人所说的人性截然不同。仅露了一丝真实给季末看到,仿若一个不能拒绝的邀请。从看见的那刻起,就自动被迫签下了这样无法回头的契约。
二人间关系亦是打碎了重塑,拂去所有水中映月的假象,抱了真正的月亮到眼前来。
这是许森给季末的一个机会。
于是,作为回应,季末给出了许森意料之外,却又十分合心意的一个答案。
无论许森想要何种的季末,季末都会给他找来。不论是多么不合理的需求,季末都会抛弃自我,为了取悦这个男人主动臣服,成为乐于任人摆弄的样子。
虽说许森并不会故意刁难小孩。他一向爱做正人君子,彬彬有礼,并不强逼他人。只有季末这样带着不顾一切的自毁决心,飞蛾扑火般于绝望中诞生的屈服和祈求,才终于叫他心动,有意出手抓牢了季末,纡尊降贵允许他走近了身侧。
并非纵容和爱了一个人,而是纵容和爱了一只名为控制欲的恶魔。
在季末身上,许森这种漫无止境的控制欲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展露和扩张。
季末拉开车门,见许森坐在后座,等候多时了。这时这人投来一个亲切的笑:“上车。”
季末低着头,乖乖坐在他的身侧。眼下一片红,看来是哭得多了。许森知晓结局,对过程仍旧十足的好奇。他瞧着季末的脸,仔细端详,而后笑问:“哭了吗。”
季末摇头:“不。”他说。眼里空荡荡,扫平了忧郁,悲伤,痛苦,一无所剩。“只是杀了一个人。”
监狱生活已经结束,所有话都说了个明白。
都结束了。不再有人需要那个软弱的,爱掉眼泪的季末了。
不可以哭了。
许森从小孩这副样子中猜出他的心思,一切都和预想中对上了。这种开头就猜中结果,然后随着事态发展,一步步稳赢直到收入囊中,全部如他所愿的感觉十分美妙。
他感慨了一声,如此评判季末:“总算,有点样子了。”
阿龙启动了车子,载着仿佛是刚结束一趟出差般的自家老大,疾速向着城中驶去。
许森心情非常好,视线流连于季末的脸侧、五官,哪怕季末只是在望车窗外飞快略过的树影。因为好奇,又问:“叶箐最后有没有说点什么?”
季末嘴唇动了动,轻声念出那两个字,所有的情绪潜藏,藏好了。
“恨你。”
许森失笑。“这样。”并未被破坏一丝一毫的心境。
阿龙中途接了个电话。朝后座问:“法医赶到了。叫狱方后续把验尸结果传过来?”
“不必,法医不会给出其他结果的。”许森从容答道,并不放在心上。“再者说了,现在谁在乎呢。”
只是一只丧家之犬罢了,什么也不是。
这种淡然的口吻之下,是十足的傲慢。
阿龙缩回了头。而季末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许森觉着小孩有些过于沉闷了,捉了季末的手指玩弄,犹如初被释放的恶魔也有最具天真无邪的一面。成年男性的手掌更加宽大,嵌入季末的指缝,攥紧,轻易便能严严实实拢入了掌中。
十指相扣,握得够不够紧?
这样阿末是否会喜欢呢?
做着这样幼稚的事情,在心中发笑的时候,他并不需要季末的回答。
季末慢慢回头,看着许森的眼睛,平静问:“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叶箐从东河区抢走的那批货。”
问得很清楚,想来看得也很清楚。许森闻言不觉得意外,阿末一向聪明又敏锐。他便淡定回视季末,毫无迟疑地承认了:“是,找到了。”
许森从不亏心,为了得到胜利所做的事情都是必要的。而胜利本身终于有一天也成为了他看腻的东西。
进而笑道:“现在是‘我们’了。我们找到了那批货,阿末。”视线笼着季末的脸庞,不知疲倦地玩文字游戏。又捏了捏季末的手,似一种好心提醒。
——这样说来,今天发生的所有事就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只有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季末眼色轻颤了一下,而后麻木的坚冰再度争先恐后地爬了上来,盖满了。他僵硬地笑了一下,含着一点错觉般无意泄露的,只在年轻人脸上才会显现的嘲讽意味。很快这点格外桀骜的艳色也溜走了。他重新转头,看向窗外,轻声应了:“嗯。”
……
阿龙从内视镜里无意间看到后座的两人。
一人云淡风轻噙了笑,视线静静搁在旁边男孩子的侧脸,似在打量一件新入手的宝贝,怎么也看不厌。那个被注视着的男孩子则用手肘支着脸颊,望着窗外,不惧颠簸。许多景色穿梭于眼眸间,没有看进心里去,大概全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两人俱是安安静静的。
可是阿龙知道他们的身份、地位。
不免暗自叹了一声:不为物欲动容的人,多半有更变态的找乐子的方式。
那叠盖在一起的手,亵玩间似亲昵地相缠,荒谬而离谱。
阿龙随即回神,专心开起了车。
第57章
许森毫不费力地兑现了承诺:让季末提前出狱。
当季末回到家中的时候,许森的车就停在红灯区的楼下,不紧不慢地等着。因为同时生效的,还有另一条承诺:
如果季末不愿意回自己家,可以搬去许森家中住。
许森会一如既往作一个好老大,慷慨地向季末倾斜爱与关怀。只要季末愿意相信,两人间的氛围就可以像在牢里时一样。而与之相应却不对等的,许森会顺遂自己的心情来摆布这段关系。需要季末做什么,做到什么程度,分寸感将由大人来拿捏。
这便是已经写明的游戏规则。
许森没有下车,但季末就是觉得隔着车窗,仍被那个男人的视线裹挟着,目送他直到他终于走进漆黑的楼道,将身影藏进了阴影中。
并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也没有承蒙大赦一场,终于解脱的感觉。
回到家,用门口旧信箱里的钥匙打开了门。季末曾无数次在狱中幻想过此情此景,但母亲失踪的消息,猝不及防还原了现实本来的面目:残酷又真实。并不给人追逐美好幻梦的机会。
虽说是家,但一贯的空无一人,无人相迎。窗户倒是关好了,不漏风进来。只是心里寒成一片,如何能说与人知。
季末是来收拾行李的,进门了就开始发愣,觉着其实没什么行李可带。他在家里转了一圈,干脆将里里外外打扫收拾了一通。擦去家具上的落灰,洗净地板,将抹布挂到阳台晾起。
坐在母亲的房间时才发现,两人连一张合照都没有。若要他拿着照片去找人打听母亲的下落,那也是拿不出来的。
最后,两手空空又下了楼。
载他来的私家车还停在那里。季末见了,没有直接走过去,停了步子站在街边沉默着。眼瞳中映出傍晚绽开在远远近近的霓虹灯色。短暂地,那辆车的影开不进这双雾沉的眼眸,被空气远远隔开了。
像是一场较劲,那个男人在等他主动走过去,而季末有那么点不想让他如愿。
至少别那么快。季末知道是逃不开,躲不过的。那能不能让他稍稍叛逆一下,有一点独自喘息的空间呢。又或者,现在的许森,能容许有多少时间花在他身上等着。
“哐哐——”
那辆车分毫不移,没有要开门的意思,季末身旁的门面却先发出了剧烈的声响。季末退开,闻声望去,发现小诊所的卷帘门只是虚虚盖到了底,还留了一线,没有锁死。
先前季末站了一阵,身影挡了光线,叫里面的人察觉了,这时一只手探出来,从下抬了卷帘门一点点拉起来,到半腰的位置。
有人弯身看向外边。一个声音惊讶地问:“季末?”
方医生?
季末一震。他立刻转身朝那辆车挥了挥手,示意再等一会儿,一弯腰钻进了诊所。
与方知行面面相觑。
方知行将卷帘门往上推了推,瞧了外边几眼,回过神来:“你怎么……出来了?”
季末听了这话心里一酸,大概是终于见着外面世界的一个熟人了,这时才真的有了那么点归乡的意味。
诊所关着门,开了深处的灯,能一眼望见里边的陈设,各处都熟悉得很。哪怕记忆中留了许多不好的片段,但季末现在踏入这方地域,终于觉得真切脱离了人渣聚集的监狱,回到了正常人的社会中。
物是人非,其实是季末忘了这里还有未变的人、物。犹如一场突然的失而复得,令人惊喜而雀跃。
季末走上前去两步,不管不顾,先给了方知行一个大大的拥抱。因无人迎接和祝贺,他便紧闭了眼,抱着白大褂的医生,先开口颤声说了,自己宣布:“嗯,我出狱了。”
方知行拍了拍他,慢慢将季末推开。他看了一眼外边,结合传闻,联想到季末出现在这里可能的缘由,那一声恭喜怎么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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