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末前冲着伸出手去,几乎抓到了警察的一片衣角。
抓住他,然后就可以拉倒他,将对方摁在地上压住。如果力气不够,季末也能拖延住对方的行动,再大声呼喊叫来支援。
但是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刹那间心中剧烈地一跳,脑海里闪回过什么片段。理智,或是善良,同情,恐惧……叫不出具体名字的感情,于兴奋的运动神经中挣出了一丝光线:
如果警察落入黑帮手中的话。
——他被送还给了东河区。
——那不是……还不如一枪打死他吗。
如果警察落入黑帮手中的话。
手指短暂的脱力和不受控制。在这个瞬间,这片衣角从手中滑落。
季末恍惚了一下,随即紧急地回神。脚下不停,但是似乎已经抓不到警察了。
这个奔跑的身影如同过去那个季末一样,跑起来就绝不回头。
再跑就要出去这条巷子了。到了开阔地,就会引发混乱。难以预料是否会多加伤亡,又是否还能在今天内逮住任务目标。
季末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想跑到哪里去,能跑出江城吗。没用的。
在警察拐过拐角,稍有松懈的时候,季末看准时机加速过弯,倾身扑了上去,成功撞倒了警察,一把抱住对方的腿摔倒在地。
陈警官虽然已至中年,但反应堪称迅捷,立刻翻身坐起。季末都没有看清他什么时候取了腰间的手枪。太过于熟练的掏枪,警察当即举起手枪反手砸击,正中追捕者的头部。
“嘭!”
沉闷的一声。季末没有晕过去,视野晃荡了一下,他立刻抬头,死死盯住警察,想保持清醒。额头上开裂,剧痛烧起,血已经淌了下来。
瞬间眉心就被枪口抵住了。
季末:“……”
“……”
陈警官应该直接开枪的。
食指都已经扣住了扳机,却在最要命的关头松去了一点点力气。
这是警察的第一次回头,季末在极近之处同他对上了视线。他的警帽不知道在跑动的什么时候滚落了,现在季末所见,警察的五官长相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
陈警官回身时眼神坚毅,染了血誓,必将不法分子击毙,但看见季末的面庞之后,点点惊诧浮现,因而动摇。
两人都还处于奔跑冲刺过后的剧烈喘息中,陈警官嘴唇哆嗦,吐出些词句,说话都太费力气:
“你……新人吗……”
“还这么……”
季末神色怔怔。
还这么,什么?
还这么年轻。
还能回头。
还能回头吗?
季末已经不会流泪了。但现在看见警察的眼睛,心里自动就胀满恐惧,想要逃跑,又挤压着,瘪下去缩成一团,挤出许多鲜红的泪水来。
“啊。”季末说。患上了失语症。“啊我……”
我……
“砰!”
枪声已响。
季末手还按在警察的腿上,支着上半身。枪响过后顿时整个人都如雕塑般静止了。
陈警官的下巴上穿出了一个血洞。他没法说出后面的话了,也无法再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季末了。晃了晃,他仰面倒了下去,手枪的枪口从季末面前划下,挪开了。血大片地蔓延开来。
季末脸上似乎都溅上了血点。来自于另一个,刚刚还活着的人的鲜血。
陈警官死了。
季末也终于看清于陈警官背后开枪的人。那人和陈警官一样一身警服,警帽倒戴得规正。
手中握着手枪,他扫视现场的情况片刻,手臂垂了下去。确认过安全便踩着步子,从巷口一步一步走进来。
看了一眼死去的警察的尸体,又望向扑倒在地的季末。踏过血花,他弯身向季末伸出手:
“别怕。”
季末抬头,上扬的视线触碰到警帽下的这一双眼睛。
时间倒转回去,眼前人和记忆里最初的那个身影交叠起来,重合了。
一模一样。
警察。同一个警察。
同样的警服,警帽。同样的脸和声音。同样的一人自上俯视而下,一人倒在地面梗起脖子,抬头竭力向上回望。同样的呛鼻的血腥味,同样的尸体为伴。
怎么又是你。
这个世界已经颠倒,错乱,叫人看不懂了。
就好像现实是一个单向回环的噩梦。乍看之下以为绕了一大圈回到了原点,但实际上早已走出很远,回不了头了。
“……”
颜文峰见季末没动,走得更近了些,半蹲下来,想抱季末起来。季末眼神瑟缩了一下,下意识的。但没闭眼,也没躲避,直勾勾地盯着颜文峰。
颜文峰收了枪,脱下手套,伸手按在季末的额头,仔细地查看伤情。没真的挨到伤口,手已放下,颤着碰上季末的面颊,替他擦去流下来的血和溅上去的血点,沾了满手的红也不顾。
“别怕……”他又说了一遍。
季末不语。脚步声渐渐变得更多更响,阿龙和其他人已经抵达。
阿龙方才听到枪响,吓了一大跳,现在看见季末还活着才敢安心。
倒在地上的陈警官手里握着枪。但现场只有一个人中枪身亡,众人也只听见了一声枪响。
“阿末没事吧。”阿龙看向低着头扑在尸体身上的季末,以及蹲在他面前的颜文峰,有些意外:“看来是阿末你运气好了,天大的巧合也给你赶上了。得亏颜警官今天出勤,人就在附近,不然要出大事。”
颜文峰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笑来,开玩笑说:“龙哥,我这帮你们解决一个大敌,还救了人,龙哥怎么也得给我在许先生面前美言几句吧?”
“那是自然。欠你人情了颜警官,等会一起吃个饭。”只要季末没事就行,阿龙现在好说话得很。“阿末先起来吧。还是起不来?腿伤着了?你不会突发晕血吧。”
“他受伤了,应该没多大事,我拉他起来。”
颜文峰正要扶起季末,才发现他的毛呢大衣已经浸透了血。哪怕是黑色的布料看不出来血迹,这衣服也不能再穿了。它变得沉重,血腥气已经重到吓人。
“把衣服脱了,快点回去车上。”颜文峰低声问他,“你穿我外套吧。腿有没有事?刚才是不是把膝盖摔到了。你起来我看一下。”
季末有点想笑。“我没事,只是累了,不想动了。”
有些犯懒,觉得疲惫,叹了口气:“我看不懂你,颜文峰。你骗我太多了,现在这么关心我干嘛。我真的不想再碰你们这样子的人了。”
颜文峰神情微变。季末自己爬了起来,看向这个警察时不知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
“我想起来你是谁了。颜文峰,我想起来我们真正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了。”他说。
见颜文峰站起,季末嘴唇动了动,这句话没有声音只是口型:
是你亲手抓的我,送我进监狱。
颜文峰心中愕然,无法平静。有一些话即将脱口而出,但思绪纷乱,不能确定先从哪里说起为好,眼下场合也不对,唯恐任何一句回答、辩解和开场白都是错话。
季末投来的目光并非回忆过后的感慨,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颜文峰视线偏了偏:“龙哥,你们先走吧,我跟季末有些话说。案发现场我叫警队来处理就好。”
季末偏头补了句:“先把巷口围上吧,免得有人进来看见了。”
“……”
即使只剩和季末两个人在这里,颜文峰也觉得一阵头疼。
季末又一次先开了口,瞧着颜文峰,说:“之前我以为你缠着我,是找到了个好借口,拿我作跳板,贪图青城区的生意。但你好像到现在了都还不满足,追到这里。”
“哪有什么巧合,全都是事出有因。”季末缓缓道。这笃定的语气背后是深深的无力和痛恨。“恰好出现在现场?是你的人在监视我吧,透露了我的行踪好让你及时赶到。”
“可你又‘救’了我。那我该怎么办呢,现在连警察都成了牺牲者。你不知道,他本不该死的。他没有开枪杀我,但你开枪杀死了他。我应该谢你吗?”
颜文峰没有回答这其中的任何一个问题,静静望着季末。
季末失去了知根知底的兴趣。他脱下大衣,蹲下盖在陈警官的遗体上。
颜文峰脱下自己的警服外套要递给季末的时候,遭到了拒绝:“别过来。”
“我不怕陈警官,我怕你。”季末看了颜文峰一眼,又说,“你确实不穿警服的好。”
转头看向陈警官。季末轻声问:“配吗。”
颜文峰递出去的手悬在空中半晌,收了回去。他脱去警帽,放在陈警官头顶的地上。手上这件警服外套铺开在一旁,盖住了血泊。
“我猜,以后你也不会放过我的。”季末蹲在那里,因为寒冷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毕竟初次见面,我给你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
“让你‘一见钟情’了,对吧,你说的这句话是真的。”他低着头抱怨,碎碎地念叨:“很奇怪,引发你性奋的点是什么?那时候我除了毁坏尸体就是哭……你喜欢看这个?会不会太变态太扭曲了一点。”
在颜文峰阻止他之前,季末开始了胡言乱语。
“那‘不得手就不罢休’,也是真的吗?”季末终究还是没忍住笑了起来。这笑更是惨淡。“要不,我让你睡一次,让你得手,你就不要再缠着我了。”
季末看不见的视角,颜文峰眼里早已蓄起狂啸的巨浪,雷鸣轰响,疾雷奔驰不休。他的眼神沉郁得可怕。
“季末。”
季末歪了歪头。这一声过后,不知颜文峰会给出怎样的答复,来重新定义这段跌至谷底的关系。视线平移便看见他没戴手套的右手,掌心和指缝间先前都被血染红,现在他攥紧成拳,捏得手背上都迸起仿佛要突破皮肤表面的青筋。
但再往上望,只能看见他的表情,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留存,那却并不是空白。相反,是将所有感情都压缩了,藏在面目之下,用尽理智压死了。
表现出来的,他的下颌、五官的线条犹如沉默的礁石海岸线。
暴怒已经进入了冷却期。
“该走了。”颜文峰在那一声姓名后提醒,一字一句地说,“会引起怀疑。”
“现在你我都需要冷静一下。”
“晚点,我们好好谈一谈。”
第78章
颜文峰在夜里醒来。
已经说不清是第几次梦见那个男孩子的脸了。在身下哭着,一言一句,模模糊糊地念着,翻来覆去地求自己。
出于职业习惯,颜文峰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那个男孩子是所有事件的中心。
越是调查就越是觉得,他似被迷雾缠绕,吞没了存在。同时被迷雾遮掩住的,还有关联在他身上的,所有像是巧合一样互不相干却粘连在一起的线索。
他叫季末。
有人想伤害他,有人想利用他,有人想藏起他不被人发现。
颜文峰扪心而问,季末本人是什么立场。
一遍遍地回放丁诚案出警当天的任务录像。那个男孩子在录像里一遍遍地大喊“人是我杀的”。
可是,在梦中他分明说的是:救救我。
救救我。
救救我。
……
颜文峰知道,其中大有隐情。颜文峰知道,其中水深,牵涉众多。颜文峰知道,都是自己的错,不用再问了。
颜文峰开始频繁地去梦中见他。
他总是被迷雾拖拽走,只眨一眨眼身影就被黑暗吞噬,不见了。拼命向他伸出的手,差一点就能够到,却在瞬息之间一切成灰成空,什么也没抓到。
颜文峰向迷雾开枪,而迷雾全盘接受了这些子弹,将所有喷涌的火花吞噬殆尽,像是在嘲讽不自量力的弱者。
颜文峰于是放下了枪,主动走进迷雾之中,在这条看不见光亮的路上,只身前行,去找一个流泪的影子。
我一定会抓到你的。在梦中,颜文峰向着自己说。
……
现实里的颜文峰是一个警察。来了江城,想要拨乱反正,但初来乍到,连真正黑色世界的边都摸不到。
在丁诚案里,亲手逮捕了杀人凶手,将恶人绳之以法。
来之前他不知道死者是谁。但调查过死者的身份、身世、生平为人,才恍然惊醒,案发现场的毒品和违禁药物,被逮捕的男孩子,被操纵的案件,监狱,精神病院……错了,错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个结果!
颜文峰为贯彻理想的正义而来,有人杀死了涉毒涉黑的真正的恶人,为民除害,颜文峰却反手将这个人当做凶手送进监狱……怎么会这样?仿佛颜文峰自己才是为这黑色世界添砖加瓦的帮凶。
无法原谅自己。在梦里听见那个男孩子的呼救,愈加煎熬。颜文峰希望他能回头看一眼自己,希望能等一等自己,一定给他昭雪。但他只是转身,任凭身体被迷雾吞没。颜文峰无论如何也抓不住那个影子,日日陷在这个可怕的名为现实的梦境里。
归根结底,颜文峰一介新人,在警队人微言轻,根本无能为力。这种被黑帮绑定的案件,颜文峰连看都无法多看一眼。哪次跟着队长办事不被取笑就算好的了。
颜文峰能经手的,不过是“捡到了流浪人员的尸体”这样的案件,再“浅浅”侦办和记录一下罢了。
但是,新接到的这起案子依然有着浓厚的阴谋的味道。那位女性死者的尸体被送检的时候,可不是什么流浪人员的衣着打扮。
据说死亡地点是在会所,而死因正是性虐待。颜文峰推测死亡时间和丁诚案十分接近,觉得敏感,再要详询死亡地点和更多信息的时候,黑帮的打点已经到了。上司暗示,此案先不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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