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如往常般只有一片不显山露水的从容,谁知从这开头第一句起,话里就含着多少种复杂难言的意味。
许森目光沉沉,勾出季末的身姿体态,道:“因为你,我两个晚上没有睡觉了。”
季末才杀一人,眼下悲喜哀惧全都脱离了灵魂。他毫无怜悯和动容,只坦然迎着男人的目光,平静又坚决地开口。
季末回答:“因为你,无数人睡不了觉了。”
季末为了给一个叫叶箐的人报仇而来。还有陈警官的仇,唐涣的仇,葬身江中的死者们的仇,不幸被卷入黑帮势力倾轧的无数无辜者的仇。
也为了一个叫颜文峰的人的伤而来。为了他今后的生路。为了无数人的生路。
只有季末才能结束这一切,所以他便来了。来做个了结。他要回应所有死者和生者在不同道路上共同所做的努力,回应他们的热血、眼泪和愿望,拿到那个美好的未来。
“……”
许森顿了顿,没有接话。他思索着什么,右手缓缓探入大衣里侧。
季末心里一跳,眼中涌上无限的痛,像惊慌失措的鱼群,躲不开大网,被捕获晾在岸上拖到渴死。
季末来不及思考,立即举起手枪:
“砰!”
“唔!”许森闷哼一声,后撤半步靠在墙上。右手手臂在剧痛中无力地垂了下去,其上一个枪口正在冒血。
许森捂住伤口,喘了口气,回神后第一时间看向季末,眼里一片震惊。
却看见季末脸上更加受伤的神情。
季末盯着许森,在咬牙忍耐。快要忍不住了,濒临决堤的感情和心绪正在四溢,夺出眼眶。来时的决心,为壮志赴义的不悔,报母之仇后的心沉如水,站在这个人面前死寂般的冷静,眼下全都被打破了。
“你想杀我。”季末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挤着说。眼里江潮兴起,呼吸渐粗,牙齿都因为愤恨在打颤了。“我给你做了那么多事,可你却想杀我!”
做了那么多不情愿的事情。曾那么相信这个人,信他是世界,是污浊泥淖之下唯一的容身之所。
愤恨之余,全是委屈。简直悲凉至极。
季末果然还是放不下,接受不了。开枪时打得那么准,现在瞄着许森的枪口却在颤抖。男人的身影一片模糊,看过那么多次的面容,交换过无数次呼吸和亲吻的男人的嘴唇,如今都做不得数了。季末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没有好下场,猜到这个男人是最后一杯鸩毒,但没想到明知他的本性还是会被他伤到,一次又一次。
许森背靠在墙上,为此默然。
“我想杀你……?”他怔怔道,“怎么会。”
守在一楼的保安如同惊弓之鸟,听见第二次枪响,连忙急匆匆地冲上二楼。许森没有掩饰自己受了伤,他挡住保安们的行进路线,以及他们看向季末的视线。
眉目一厉,大声呵斥手下众人:“滚!都滚下去,没我的命令不准上来!”
一队保安大气也不敢出,唯唯诺诺地后退回去,紧急呼叫医生前来。
季末冷眼旁观乱作一团的场面。许森充斥怒火的声音,在面对季末时又低了几度语调,放缓了神情,说:“阿末,我们单独谈谈。”
说完,他面对枪口,转身往书房走去,毫不在意袒露后背。季末无言片刻,也放下枪跟在他身后进了房间。锁上门便看见许森用一条毛巾按在手臂,皱着眉费劲地将之扎紧。
那块毛巾很快就浸满血,染红了。男人额头、脸上痛得出了一层冷汗。他靠在书桌前,意志力叫他忍下疼痛,保持以往的风度,先看向季末,不急不慌地问出主题:“……我们和好吧。”
垂眼打量季末,还从未用如此请求的语气说话,看一个人的脸色。目光里隐没的渴望,像是在看失而复得的宝物。
“回到我的身边来吧,阿末。”
许森目睹季末一步一步走至自己面前。
这是太熟悉,太习惯的距离。季末义无反顾说了决裂,开枪直指许森,却也下意识地走进了许森周身气场之内,这般习惯他的存在。站在许森身边自然得就像鱼待在水里,花绽在枝上,鹰展翅于空,再正常不过。他从来都不怕他。
有多少次和其他不怀好意的老板,以及亡命之徒打交道时,漂亮而冷酷的少年就如此站在许森的身侧,或是跟随在斜后方,成为江城里一道格外别致的美景。用这个距离,定义着世人眼里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这个距离也是许森一抬手就能碰到他的距离。
若这时触碰他的面颊……
许森已经三天没有抱过他,亲手丈量他利落匀亭的骨和温软丰满的羽,沾染上他的气息了。他可知许森有多怀念他尚在身边的时候?这两日死了那么多人,他可知许森有多记挂他的安危?
差一点,就被他逼疯了。
许森走近了季末一步,微微低头,左手捧住他的脸,垂望时无声发烫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睛里。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你喜欢什么,我去取来给你。你想要做什么,我替你去做。”吻在季末潮湿的眼睫,挨近了,许森低声叹息着说。“你觉得我哪里对不起你,我让你报复回来,这样可好?”
季末看不穿男人存了几分真意,只听见他一句一句漫天承诺。
“你提条件吧,阿末,要我如何。我只要你回来,留在我身边。”
季末想问,你究竟有没有真心,会不会动情。以及,要不要脸。
面不改色地扯谎,装温柔的本事又变得厉害了些。
季末无比憎恨懦弱而优柔寡断的自己,更加讨厌被哄骗,像个白痴一样被耍得团团转这种事。短暂地平复心情之后,站在许森面前,他已将破绽百出的一面收好,现在心里只剩下痛恨。那是燃起在荒原之上,将所有枯草的根都焚毁殆尽的没有温度的死火。
执枪而立,半步未退。季末开了口:“我想看你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你也行吗。”
许森落在季末后颈的手一僵。看过来的眼神多了些不可捉摸的意味。
“你想羞辱我。”
这就生气了。
季末笑起来。
“不是说可以报复回去的吗。你的自尊心价值千金,我的尊严一文不值,对吧?说穿了,你有在乎过我的想法吗,尊重过我吗?你想杀我,杀我不成又反悔想和好,叫我提条件,那条件是可以在我的心意范围内提,还是只能在你允许的范围里提?”
“……”许森正待开口,季末的神色已转冷。
“我恨,你总是这样对我,控制我。”季末质问,“难道我不配被爱,不配被珍惜地对待吗?难道我非你不可,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你有什么资格求我回来。”
“许森,”他冷声直呼这人的姓名,“一直高高在上,不腻么。”
手枪抵在男人的大腿,季末直接扣动了扳机。
“砰!”
左腿上飚起一段血线,突然袭击的剧烈疼痛让人脑子里一阵金光闪烁的眩晕感,眼前视野全黑了。许森咬紧了牙关没有痛哼出声,脸色绷紧,冷汗骤出。他腿上失力,站立不稳地一头栽倒,半跪在地,手扶住了季末的腰部才能勉力支撑。
高大的身躯就此倒下。呼吸一时难以再保持平稳,许森扯开领带和最上的扣子,高频地呼吸以生生捱过痛楚。唯一能动的那条手臂扣住季末的腰身,箍得紧极了。
季末沉默地看着面前抱住自己腰的男人。只能看见他的发顶,看见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炽热急促的喘息喷薄在腰上。因为疼痛,男人的身体在抖,但他一言不发地忍着声音。
季末不再看他,漫无目的地望向墙壁,书架,书桌上堆砌的书本和文件资料,天花板。
一分钟变得比一小时还要长。许森险些因为这一枪失去意识,漫长又尖锐的痛苦却拽着他的神智,不能放过他。过了好一阵他才勉强喘过气来,能睁眼看看这个昏花的白天。地毯上积了一小洼血,许森一身衣物都被冷汗湿透了,额前的发丝上缀着细小的汗珠。
季末说:“现在我们平等对话。”
许森状态不太好,冷热剧痛,无暇回答。
门口响起一阵惊慌的脚步声,有人在大力捶门。
阿龙大吼:“森哥?阿末?里面怎么了,怎么又有枪响?又是谁受伤了?快点把门打开!不然我把门砸了进去了!”
季末静默,没有开口。
阿龙急得不行,在屋外连连又喊:“阿末?阿末,你把门打开!重新再给森哥一个机会好不好?他是真心喜欢你的,只是你年纪小,他不肯主动说!他亲近你,难道你看不出么?他什么时候那么宝贝别人过?我给他鞍前马后跑生跑死八年,他关心我的话加起来还没有一个月过问你的话多。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性格上强势了一些,但是从来没有想害你啊……哎,你们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阿末,你让我进去行不行?你听我解释,我来给你当人质!”
许森扶着季末,慢慢撑起上半身,眼里清醒了些。他克制住呼吸,嘶哑着声音高声应了一句:“阿龙……我没事。你在外面守着。别说了。”
季末手按在许森的肩膀,俯身耳语,似随口一说,又不似作伪:“我去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看看你这副狼狈的样子。”
许森抬头,直视季末的眼睛,犹在低喘:“你就这么想看我颜面尽失。”
季末站直了。“不然怎么才能让你心痛呢。”
外面停了一下,又捶得门轰隆作响。阿龙使出全力,扯着嗓子劝道:“阿末,求求你原谅他吧!前天晚上在船上,没保护好你是我的失职,森哥交代了要保护好你的,你要怪就怪我!你哪次出任务,森哥没交代我们看好你,就是怕你出事啊!他一直对你上心得不得了的!你冷静一点啊……”
“好了,阿龙哥,别再说了。”季末大声打断,冷淡道,“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别管。”
季末退了一步,让许森自己手撑在地上保持平衡。再要退远些时,许森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手。”季末垂着眼,“放开。”
“给我机会,我能弥补。”许森放开了。痛苦之色还没有从他脸上褪去,他捂着流血的枪眼跪在季末面前,沉沉叹声,首次承认了,低头说:“是我不能没有你,阿末。让我弥补,求你。”
“你在说什么鬼话……”季末想了一想,忽地明白了。“现在知道说好话了,何必这么假惺惺?你不是说不怕死?枪指到头上了,知道怕了,想活命了。”
思及此,嗤笑了一声。“阿龙哥叫我原谅你,放了你。那你呢,我今天放过你,你会给我生路吗?”
许森反应过来了。他得到了解释的机会,立即直言:“叶箐和颜文峰骗了你,我根本没想杀你。我只叫阿龙避人耳目,带你回来。我岂会杀你?”
季末略微挑眉。许森继续说:“闵纪勇与我有一些摩擦,想利用你的性命来威胁我,借机敲打我。让你落入险境,是我出了昏招。以后不会了。”
“再有什么事,我都提前告诉你。好吗,阿末。不骗你,也不逼你。”
季末没说信还是不信。他在脑海里过了一下许森的话,迅速思考。也有可能他什么都没想,只是两眼空白地在这个房间里站了站。没有结论,没有意义。鼻子里嗅到浓重的血腥气。
季末回神,认真问:“那,我打了你两枪,你能原谅我,不报复我吗?”
“没关系。”许森亲口保证。“你说我骗你,伤你,那这两枪就当是我还你的。从今往后,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不,你想要我怎么对你,我就怎么对你。”
季末又问:“我杀了许霖,你也可以原谅我吗。”
许森道:“没关系。死得好。”
季末哼了一声,嘻嘻作笑:“我把你青城区和金彪的情报都卖给你的敌人了,你马上就要变得一无所有了。这样也能原谅我吗。”
许森盯着季末,没有立即作答。他的眉前还凝着汗珠,这时的眼神一变,目光有些锋利了起来。
“我的敌人……”他咀嚼着这几个字。
季末点点头,说:“不错,很强大的敌人。闵先生和金彪也要完蛋了。你一手建立的这个世界都岌岌可危,即将毁于一旦。哦对了,还有,你给我的那个戒指,我冲进下水道了。”
语气好像还有那么点骄傲。
许森看了他半晌,眼神倦怠,就像在看一个恶意弄坏玩具的孩子。他叹了口气。
“没关系。”他平稳地说,“有我在,从白手起家再一次到达如今这个地位,也不算什么难事。”
一贯的狂傲和自负。
“至于戒指……”他苦笑了一下。“正好再打一对新的。”
季末无声凝望男人的脸,玩笑收敛了。许森因为那两枪,头发都凌乱了些。他随时都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陷入生命危险,却拨出了最紧要的一部分时间,拿来陪季末玩这个报复游戏。
不论是折磨人,还是跪在地上的男人,季末都已经看腻了。他语气放轻,说:“最后一个问题。”
“我喜欢上别人了。”季末慢慢地说,“我和他亲过了,做过了。我爱死他了。”
“我想和他一起生活,在没有黑帮的地方当一个普通人,就普普通通幸幸福福地过日子。”
低垂的视野里看见许森因为震怒一使力站了起来,踉跄着,瘸了一条腿靠着书桌立住了身体。
季末不紧不慢地抬眼,问:“你能放过我,放过我们吗?”
明知答案也还是问出了口。说完季末才自嘲地笑了笑,说:“你根本就不会放我走,还说什么让我做完最后一件事来骗我。前面解释那么多,有用吗?”
“你现在的眼神就好像是在说,谁敢碰我,就把他们全杀了。”
许森深深凝视季末,片刻后移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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