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番话行云流水,仿佛未加思索便说了出来,但其中的缜密与细致,又颇像他钻研许久才得出的解困之法。
木凌叹了口气。
毕如走到蒋行舟身畔,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人,此事急不得的。”
“不是急,是——”蒋行舟回头,喉中一哽,再想继续往下说时,却怎么都发不出声了。
二人这才发现,蒋行舟之前的平静原来均是伪装,藏在这层表象之下的,是他慌而不能自已的心。
“毕将军,你也有妻儿,”蒋行舟眼睛发红,声音颤抖,“如果是他们被困在云山,你救还是不救?”
“殿下,”蒋行舟又去看木凌,“殿下,如果是皇子妃被困在云山……殿下救还是不救?”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埋下头去。
他如饥似渴地将整张地图上每一处细节都刻进脑海,随后在沙盘上演练了无数次,每逢一败,便一抔黄土撒去,将他绝不能犯的错误悉数抹平。
他根本不敢让自己闲着,只要稍微得了一瞬的空隙,那些恐怖的念头便会铺天盖地袭卷而来。
那些画面,比他往前做的任何一场噩梦都要令人胆寒。
蒋行舟沉沉呼出一口浊气,看向天际。
——阮阳,既要涅槃,一定等我!
天边飞去一只孤鹰,阮阳突然抬头。
只一瞬的失神,在战场上却是致命的失误,氏沟将士提刀刺来,阮阳骤然回神,将身一闪,反手一剑刺去,血溅了满脸。他未做休息,重新投入厮杀之中。
他们被困在这里快一个月了,敌人就像杀不完的鼠蝇,生生踏着前人的尸体一寸一寸地往前磨着,很快便将阮阳一军前后包夹,一丝空隙都没有留。
这一个月来,将士们随身带的口粮早就告罄,他们甚至只能靠树皮草根为生。
返回鹰山的那条路上,已经水泄不通挤满了氏沟大军,退路已被封死,反倒是前方的守军因此略显薄弱,设若乘此良机,或许还有拼一拼的余地。
然则,虽然说随行的是当时陪着蒋阮二人攻下麦关的那三千个人,他们对于阮阳有着异常的信任,但阮阳总不可能只靠这三千人将平瓦关打下来。
若真冲破了前方,他便会处于一个孤立无援的处境——这意味着,不管是前是后,都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现在的情况没留给阮阳任何犹豫的余地。
阮阳飞身一旋,单脚踏在马背上,手持长剑,血顺着他的头发一滴一滴往下淌,恍若从深渊至底爬上来的地狱魔神。
踏月寻霜在足下飞驰,而他却如履平地,借力一跃,顺着刺目的一道剑光,以上天入云之势,刺进了守军群中。
阮阳杀红了眼,饶是上辈子也没杀过这么多人,只不过按理来说,这一战本应该是木凌前来迎敌的。
设若他当时没有出手,将木凌一个人从云山这里带离,那么木凌也会像千万个万昭将士一样,只有一丝魂魄能再归故里。
当时有阮阳救木凌,可现在阮阳成了身陷囹圄的那一个。
他没打算坐以待毙,不成功便成仁,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重振旗鼓,从谢秉怀、弘帝身上讨回旧债的必经之路。
只是不知,自己写给蒋行舟的信,被他看到了没有。
氏沟的防线就这么被阮阳一个人撕出了破绽,他向天怒吼,万昭军连忙趁虚而入,一举向前攻去。
一个将士身中一刀,还没发出半声叫喊,就被凌乱的马蹄从身上踏了过去,顷刻间便再无声息,半个身子都被踩进了泥土里。
“哥——!”一声惨叫凄厉响起,年轻的将士扑倒在地,死命地将他往外拽。
然则他还没扑下去,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提着他的后颈,拽着他往前走,“你救不了他了!走!”
“放开我!!”年轻将士哭得声嘶力竭,“他是我哥!他是我哥!!”
“是谁都救不了了!再不走,你也得死!”阮阳怒喝。
那年轻将士依旧挣扎着,却被阮阳一步步拖着向前走,只能眼睁睁看着兄长的尸体长埋于此,被路过的马蹄践踏而过。
“他是我哥……我哥……”年轻将士疯狂摇头,泪水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挥洒。
他拗不过阮阳,又不能抛下亲哥,万念俱灰之际,竟是将刀反手一握,闭着眼刺向了自己的心脏。
铿——
一声震响,年轻将士骤然睁开双目,刀身断了一半,另一半早就飞到不知哪里去了。
“你找死?!”阮阳怒不可遏。
年轻将士却冲着阮阳大喊:“他都死了!我如何独活于世!”
“他死了你也要陪着死?!”阮阳吼道,“就算他死了,你也要自己活下去!”
这话太顺口了,阮阳几乎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待话出口,才骤然想起,很久以前,蒋行舟也这么对他说过。
——如果我真就这么死了,你自己也要走下去的。
蒋行舟的声音响彻脑海,再一次,阮阳陷入了那种神迷意夺的光景中。
画面中,蒋行舟站在一条羊肠小道的深处,身上插满了剑,越过茫茫的尸体,和虚无的阮阳对上视线。
阮阳骤然回过神来——蒋行舟也在这里!
云山多岔口,他在借用自己的死,通过异能,为阮阳指点出一条能逃出生天的路!
第66章 归林
阮阳摇摇头,拼命回忆着画面,只记得蒋行舟的身边有一块大石,其上布满青苔,且木叶茂盛,应当是为山阴。
山南水北为阴,阮阳立刻牵马回身:“我们从山北往回打!”
他本以为突破了重围也只有死路一条,却没想到一切竟迎来了转机!
氏沟未料冲出包围的阮阳又折返而回,正要再战,却见阮阳一军临门一脚转了方向,往北边奔驰而去。
“他跑了!”
“追!”这是氏沟王的声音,转头看去,只见氏沟王面色阴鸷,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衬得他本就还未完全发育的身形更加弱小。
将士们劝道:“陛下,不能贸然追啊!”
“要追!这个杨平必须要死!”氏沟王怒道,“都送到门口来了,莫非还真能让他跑了?!”
决不能让阮阳活着回去!这人冒充雍使搅黄了他和雍国的大计,后又重创他布在云山的防线,若他安然归国,则万昭一定如虎添翼,到时候再行他想,恐怕就为时已晚了!
——云山里那么多岔路,阮阳不似氏沟人一般对这座山了如指掌,到嘴边的鸭子,早已经煮熟了端上了桌,难不成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阮阳带着属下从小路一头扎进云山,真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每逢岔路,竟都能未卜先知,精准地挑中氏沟防守薄弱的那一条。
就算两条路两边旗鼓相当,他也毫不犹豫,当面硬碰硬,竟是凭着过人的武力和求生的意志,带着一众将士杀出了云山!
“不能让他跑了!”氏沟王提剑怒喝,“杀了他!”
山林渐尽,则目前赫然是能容百川的旷野。百里之外,万昭士军已然集结于此,皆听蒋行舟的吩咐。
此前,蒋行舟为了让阮阳看到自己的死亡,竟不惜一个人进了山,若非他真的思虑过人,绝无一丝可能活着出来。
他就手执王旗站在那里,多夜未眠导致他面目憔悴,却笔直得像一棵松。
经历过无数场酣战,阮阳此时已然力竭,踏月寻霜见到了主人,四蹄更迭,径直向彼端奔去,宛如一缕雪白的光。
“鸣鼓!”蒋行舟满心满眼都是白马上的那个青年。
——血在他身上干涸了,使他整个人有如浴血的倦鸟,唯有那一道目光清澈如旧。
热意涌上眼眶,蒋行舟转过身去,背对着跟着阮阳冲出来的氏沟大军,高举王旗,向远方震喝:
“列阵!”
“迎敌!”
氏沟这边,氏沟王还没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
于是他亲眼看到自己的部下紧跟着冲出云山,随后被万昭大军悉数吞没。
蒋行舟早已在这里布下了天罗地网,又刚好卡在氏沟兵疲马弱的节骨眼上,一举围剿。
氏沟王终于清楚地认知到,大势已然脱离了他的掌控,朝着无可挽救的方向滑落而去!
眼前的一切都像走马灯,惨叫、嚎哭不绝于耳,他抖如筛糠,一时间竟如做梦一般。
“陛下!”有人在他耳边大吼,“这里危险!我们先保护陛下撤离!”
“撤离……?”他喃喃道,“撤到……哪里去?”
撤回云山?撤回平瓦关?将这些都拱手让给万昭么?
“先回皇城!”那人道,“陛下,我们手上还有万昭王!”
氏沟王终于被点醒了,没错!他手上还有木河!
他不忍再看去一眼,只引马回头,逃之夭夭。
“氏沟人听着!”木凌抹去脸上的血,举剑高喝,“但降不杀!”
他回头寻蒋行舟,却见蒋行舟早就不见了踪影。
蒋行舟驾着骏马,头也不回向阮阳奔去。
“危险!”木凌急切大喊。
蒋行舟哪里还管得上那些,他一颗心已经快从胸膛里烧透了。
“蒋行舟——”这一声高喊,淹没在了周遭鼎沸的嘈杂之中,没人听到“杨易”怎么就成了蒋行舟,更没听到蒋行舟凝在喉中的那一句呼唤。
二人的手臂隔空交握,蒋行舟一踏马背,半个身子跃了出去,再借着阮阳的力,狠狠一拽,整个人便坐在了阮阳的背后,将他紧紧锁在怀中。
“阮阳,阮阳,阮阳……”蒋行舟恨不得将阮阳揉进身体里,唯有这样,他才能从怀中人的体温得知,他还活着。
“你还活着,阮阳……我的……阮阳……”蒋行舟的声音几乎被踏月寻霜踩碎了,堂堂九尺公子郎,就在这一声声的铁蹄和厮杀里,泣不成声。
阮阳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通体力气都卸了下去,软软地靠在蒋行舟怀里。
“是我,”他说,“蒋行舟,是我,我没死,我们都没死。”
蒋行舟伸手向阮阳的脸上轻轻摸了一把,一手的泪。
“没事了,”蒋行舟将头埋在他的颈窝,“没事了,我来了,都没事了……怪我不该……不该带着木鸢回皇都,如果我没有回去,便不会让你一个人去云山……也不会……”
他再次哽咽,所幸阮阳没事,万幸阮阳没事,不然……不然他这辈子,又要如何一个人走下去?
二人纵马,跑过了短兵相接的战场,跑过了千里原野,前方不知去路,后方亦无归途,但他们却有彼此,仅这一点,便敌得上此间所有。
这一战,氏沟败得彻彻底底。
他们没料到万昭竟敢把其他地方的兵全部调了回来,又是因氏沟王一时脑热,终于铸下大错。
铩羽而归之后,氏沟王再没睡过一个好觉,他整夜整夜地做梦,梦里,万昭的铁蹄踏进了氏沟的皇城,屠杀他的子民,用他们的血祭天,昭告着这一场战争的胜利。
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万昭攻下云山之后,便再也没有向平瓦关踏近过一步。
氏沟王不懂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许是怕了,又许是暂时修整,于是他哆哆嗦嗦地下令将苗威的头颅从城墙上降下来,又写了一封信,胆战心惊地送了出去。
这信送到了麦关,交到了木凌的手上。
自占领云山,主营地便从鹰山搬到了麦关,此举是在昭告氏沟,你们离王朝倾覆仅有一步之遥。
毕如问他:“殿下,信上写的什么?”
“他们用木河作要挟,要跟我们谈谈,不然就杀了木河。”木凌淡淡地说,“蒋行舟呢?”
毕如答:“大人不在,和阮阳出去了。”
木凌又问:“去哪了?”
“不知道。”
“那就先不急,我们先按兵不动,等他回来再说,”木凌将信原样塞回了信封里,“他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毕如摇了摇头,“他们两个从那一战之后就没回来过,也不知道去哪了。”
“都五天了,”木凌眉头皱了一瞬,“算了,由他去,他自己会回来的。”
毕如笑了笑,领命退下。
蒋行舟和阮阳此时人就在麦关。
阮阳足足睡了三天才醒,蒋行舟便守了他三天,待人醒来,他才敢睡。他睡了,阮阳又不敢睡了,两人就这么轮番睡了五天,才终于走出了厢房。
蒋行舟牢牢牵着阮阳的手,手心浸了汗,却没有松开的意思。
“蒋行舟,”阮阳道,“我们去哪?”
蒋行舟没说话,带着他从城南租了一艘小船,二人乘船出关,一路顺着水波摇摇晃晃。
没晃一会,阮阳就靠着蒋行舟睡着了。在他平稳悠长的呼吸里,蒋行舟难以自禁地笑着,目光在他身上流转,连片刻都舍不得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阮阳被蒋行舟叫醒了。
“能看见了。”蒋行舟道。
阮阳揉了揉眼睛,“能看见什么了?”
蒋行舟将他带出了船舱,二人站在船头,蒋行舟一指远方,“看到那片灯了吗?”
阮阳极目远望,大海的尽头,岸上有零星几点的渔火,恍若星星坠到了地上,点燃了一片黑暗。
“那是什么?”
“是雍国,”蒋行舟说,“是家。”
是生了二人,养了二人,又将二人逼得不得不背井离乡的雍国,亦是家,是大义,是他们穷尽一生也要完成的太平。
不知怎的,阮阳觉得眼睛有些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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