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得很专心,蒋行舟这才发现,他的确能独当一面不假,但那仅限于蒋行舟不在的场合。若蒋行舟在,他便欣然将一切都交给蒋行舟处理,干脆当个甩手掌柜。
蒋行舟心生好笑。
氏沟王被晾在一边,脸色更添一分愤然。他尚未摸清雍国人介入万昭、氏沟之战是为何故,蒋行舟又不同于他之前打过交道的所有人,面对二人,总有一种奇怪的畏惧感。
再兼之,他此时是别人的阶下囚,饶是再有疑惑,也不能贸然出口。
他以为蒋行舟会继续往下说,可蒋行舟却忙着给那姓阮的斟茶,茶点没了,便又转去叫下人再送来一份。
吃吃吃,很饿吗?!
阮阳清清冷冷地抬起了眸,睨他一眼,“是雍国皇姓,如何?”
“你身为雍国——”
“你不会数数,这是第三个问题了。”阮阳打断他。
氏沟王没说完的半句话便被噎在了喉咙中。
蒋行舟道:“既然如此,不知陛下能否赏脸听我一言?”
他语气谦卑,态度之中却毫无谦卑二字可言。
只是听一听,氏沟王似乎没有拒绝的道理,但他还是道:“凭什么孤要听你说?”
“凭陛下是我的手下败将。”蒋行舟道,“麦关一战是,云山一战亦是,如今是第三次了。”
蒋行舟示意氏沟王看向四周,这里,可是万昭的地盘。
“那又如何?!若非你二人使诈,孤如何会败?”
“兵不厌诈。”
“明明行着小人勾当,你又在装什么君子?”氏沟王腾地站起身,转身想走,又蓦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停住了脚步。
蒋行舟仰视着,看向氏沟王:“我此前说过,你过于急功近利,至于功、利二字如何取舍,你是一概不知。”
“闭嘴!”氏沟王被人揭了短,怒了,“你好大的胆子!”
蒋行舟不为所动,“你不如自己问问自己,这一战,有什么非要分出个身负的理由吗?”
氏沟王根本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你们绑了我,就是想逼着氏沟对万昭称臣?”他啐道,“你们这是做梦!”
不同于气得满脸通红的氏沟王,蒋行舟住了口,但笑不语,“是吗?”
氏沟王突然很讨厌他这样的笑,仿佛他掌控了一切,而自己只是一个笼中困兽。
“既然如此,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蒋行舟站起了身。
氏沟王以为自己的死期到了,登时心神大乱,怒意尚未平,则惧意骤起,只怕蒋行舟下一句就是“那就请陛下上路”。
然而蒋行舟没有。
他只是凝视了氏沟王片刻,遂而垂下眸,对左右道:“只要不出皇城,他要去哪里都不必拦着,多派几个人跟着就是了。”
左右应道:“是。”
说罢,他再无一词,只等阮阳喝完了那杯茶,施然离去。
氏沟王在宫里待了三天,虽说进出有人看守,但这俘虏的日子竟比他想得自由太多。
他在皇宫中畅行,一路行至宫门,蒋行舟说不需要拦着他,看守便真的不拦。
氏沟王埋头走,正巧撞上了木鸢。木鸢此前没见过他,心生好奇,便挡在了他的去路上,大咧咧地问:“我没见过你,你是谁?”
氏沟王到底是天子,见木鸢如此一问,心生不满,道:“小小女子,毫无礼数。”
“哦,我知道了,”木鸢抬起下巴道,“你是那个被我王兄抓来的氏沟王。”
不是“那个氏沟王”,是“那个被木凌抓来的氏沟王”。
氏沟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没理木鸢,扭头就走。
木鸢追了上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氏沟王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孤何必告知与你?”
木鸢觉得莫名其妙:“既有姓名,为何羞于告知?我听说你姓车,和先氏沟王并非同姓?”
“……你连这都知道?”
“那怎么不能知道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木鸢道,“我还知道你们氏沟是蛮族,嗜杀,听说你们还喜欢喝人血,吃人肉。”
木鸢越说越离谱,氏沟王的脸色也肉眼可见地黑了起来,“你听谁说的?”
“所有人都这么说,”木鸢眨了眨眼,“说错了吗?”
氏沟王冷哼一声,甩袖就走。
“你别走啊,”木鸢追了上去,“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氏沟王比她高,腿也长,走起路来快了不少,木鸢很快就追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叉着腰嗔道:“你也是个蛮子!”
氏沟王越走越快,越想越气,出宫走上了主街,没留神,撞倒了一个大娘。
鸡蛋撞碎了,菜叶落了一地。
氏沟王身上都是蛋液,狼狈地呆愣在原地,正要道歉,却见那大娘对着一地的鸡蛋惋惜了一会,怒冲冲地转过头来,道:“你这小郎!怎么这么冒失!”
“我——”
“你赔我鸡蛋!”
“我、我……”
“你什么你!”大娘走上来,“你是哪家的孩子,身上没带钱?叫你娘来赔给我!”
氏沟王从来没被人这么训过,连之前的夫子都没大娘这么凶。
周围,看热闹的人涌了过来,纷纷指责氏沟王,“没长眼啊!”“撞了人还不想认?”“欺负二娘家里就一个女人是吧,我看他就是个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那也不好说,我看他年纪也快到了娶妻的时候了,二娘虽是个寡妇,难不成……”
他们越说越难听,氏沟王脸上臊得透红,一个字都说不出。
谁知大娘却一瞪眼,叉腰回过去身,竟是对着那几个看热闹的大男人吼了起来:“看什么看,又不是你们欠我钱!”
“嘿,我们替你说话,你还好,骂起我们来了。”
“说什么话!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吃了饭闲得慌,”大娘一个人指着三个骂,“嘴巴里头没遮没拦的,也不害臊!”
“你这人,狗咬吕洞宾!”
众人一哄而散。
大娘这才转过身,却见氏沟王委委屈屈站在那,一头的烂菜叶,眼角带了些泪光,饶是剽悍如她,也一时慌了神:“你这小郎,做什么哭啊……我又没说啥……”
她从腰间掏出帕子,把氏沟王身上的鸡蛋壳子摘掉,这才摸摸他的脑袋:“行了,我住东街,人家管我叫乌二娘,你把钱送到我家里,这事便一笔勾销,权当你买了我的鸡蛋,行不行?”
“我、我没钱……”
“没钱不行!”大娘又剽悍回去了,“我这鸡蛋也是好不容易攒,一筐不少钱呢!”
氏沟王低着头,这才几个鸡蛋啊,用得着她好不容易攒么?
见氏沟王哭得太可怜,大娘还是起了恻隐之心,“罢了罢了,算你便宜点,就当是给我儿子积阴德了,成不成?”
大娘提起了儿子,氏沟王一时没反应过来:“令郎……”
“死了。”大娘眼底闪过一痛,面上却还是平平淡淡的,只是眼皮稍微垂下去了点,“和氏沟人打仗,被人家砍死了,遗体还没运回来呢,说是要等太平了之后才有人手……”
大娘长叹一口气,看了看天,嘴里咒骂着:“杀千刀的,打起来个没完。”
杀千刀的氏沟王压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大娘又把帕子叠了叠,把他脸上沾着的蛋液也一把擦干净,这才笑了,“多大点事,吓着你了?”
氏沟王狠狠摇了摇头,冲她深深抱了一揖,只说一定还她钱,随后一溜烟跑了。
“你可千万记得还钱!”大娘在他身后喊。
他跑遍了大街小巷,所过之处,竟无一家未曾经历丧亲之痛。
在氏沟,他没怎么去过民间,就算去了,别人也知道他是王上,又怎么会把凄然的一面展现给他。
他失去了韦彰,这些人失去了儿子、丈夫,亦或是父亲。不管是哪一样,其中痛楚都绝不亚于他。
他呆呆地站在街上,任凭来往匆匆,金乌西沉,随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朝向看守的侍卫,借了三两白银。
他用那些白银还了乌二娘的鸡蛋,却还不了他儿子的命。
氏沟王在万昭皇城住了大半个月,蒋行舟没再去找过他一次。
最后,他终于一纸呈信,托人送到蒋行舟的手上,邀他前来一叙。
蒋行舟应邀赴约,和氏沟王谈了很久,从氏沟王住处出来时,已是暮色四合。
阮阳在一旁等他,但出乎蒋行舟意料的是,木鸢也在。
二人这次没有吵闹起来,阮阳远远地靠在墙边,抱胸站着,满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木鸢之前已经在他这里吃过亏,也不会贸然上去搭话。
“谈完了?”阮阳道。
第69章 太平
蒋行舟点点头,向他伸出手去,阮阳便走到他身边,熟稔地将自己的手塞了进来。
木鸢注意到了二人的互动,但又好像不怎么感兴趣似的,只快步上前,乖顺地福了一礼:“大人,他叫什么名字?”
蒋行舟道:“王姬是问氏沟王?”
“是呀,我听说他姓车的,是不是?”
木鸢一边问,一边向内张望,蒋行舟了然一笑,道:“是姓车的,单名一个虞字,算是氏沟皇亲的旁支,先氏沟王膝下无子,便将他过继了去,现在改姓南了。”
“车虞。”木鸢重复了一遍,又是想到了什么,偷偷笑了笑。
“王姬和他见过了?”
“见过了,”木鸢回忆道,“但他乱糟糟的,和传闻中吃人肉、喝人血的氏沟人不太一样。”
因为那传闻本来就是愈传愈烈的,自然不可能尽信。
木鸢扶了扶发髻,看向蒋行舟:“你们之后还要去一趟氏沟,是不是?”
见他应了,她很快又道:“那……能带上我吗?”
阮阳骤然道:“不行。”
蒋行舟笑着看向阮阳,有点想捏捏他,忍住了。
木鸢撇了撇嘴,没再出声。
不过,就算别人不让她去,她自个儿也有办法。氏沟王车虞动身回朝时,蒋行舟和阮阳自然随行,她又故技重施,扮成了男子,混进了队伍。
途径麦关,木凌早已候在此处了。
他早同氏沟群臣谈过,两边虽不能说一拍即合,但总归事态还算顺利,事到如今,只差最后一样东西,那便是车虞亲口下的诏书。
诏令一下,则这一场战事将就此终结。
这场仗打了大半年,要说久,远没有雍国元帝开朝时打得那场战争一般,但死伤无数,两边的百姓都在企盼着能有天下的那一天。
这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木凌并不跟着再往氏沟国内进了,只要车虞回朝,停战的诏令一下,他们后脚就撤兵回万昭,将麦关原样还给氏沟。
他和队伍在麦关外分别,车虞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二人隔着一段距离,隔空对视。
随后,年轻的氏沟王微微低下头,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韦彰的遗体,我要带回去。”
木凌便转过头去,对身旁吩咐了一声,不多时,抱上来一方白瓷的收口圆坛。
天气太热了,韦彰的遗体根本存不住,木凌坚持将他火化,虽然这并不符合氏沟的传统,但总归也能让韦彰的遗骨重归故乡。
车虞上前两步,将白瓷小坛接了过来,紧紧抱在胸前,而后再无一话,转身上了马车。
仲暑的风悄悄吹拂而来,一片宁静笼罩四野。车轮碌碌转起,碾过了被血染过的疆土。
一直到能看见氏沟的皇宫,车虞才终于掀起马车的门帘,对驭马在先的蒋阮二人说了这一路的第一句话。
“苗威……已经葬了,你们如果想把他带回去……”
蒋行舟略微回首:“葬在哪里了?”
“城南。”
蒋行舟点点头,对阮阳说:“等下我们去看看。”
“他忠心护主,最后却落了个这么个下场。”阮阳颇有唏嘘,叹了口气。
蒋行舟想了想,道:“这一切能怪给先万昭王、木河和氏沟王三人,但也不全是他们的错。”
要真要说是谁的错,只怕说个三天三夜都理不清。
“蒋行舟,”阮阳骤然回头,“我不想再打仗了。”
蒋行舟沉默了一会儿,听着马蹄在座下有节奏地踩,随后握了握阮阳的掌心,“就快了。”
“不够快,如果打起来,还会有人受伤,还会有人流血。”阮阳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法用我的剑再掀起任何腥风血雨了。”
“我知道,”蒋行舟有些心疼,“要立天下,也不止有打仗这一条路。”
阮阳反驳道:“可是谢秉怀不会自己把江山拱手让人的。”
“谢秉怀和皇帝已经内斗了,我们要做的,只是在这场火上,添一把薪。”
阮阳没明白:“什么意思?”
蒋行舟话语一转:“你还记得那封先皇遗诏吗?”
“记得,可是……遗诏被谢秉怀夺去了。”
“那是假的。”蒋行舟笑了,将之前种种全数说了。
阮阳听罢,略有侧目:“你连我都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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