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阳想了想,很坦然地说:“不知道。”
蒋行舟没再继续问了。他翻身下榻,将衣服拿来给阮阳,旋即向外走去,不片时便端进来两碗粥,几碟小菜,一屉酱肉包。
万昭这边的早餐多带荤腥,他二人都吃不惯,别院的厨子也知道他们两的习惯,特意按照雍国口味替他们做的。
酱肉包的味道很不错,却和阮阳之前吃的不大一样,便多吃了两个。
二人一边吃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对李枫来说,一边是谢秉怀,一边是皇帝太后,两边都是大患。如果他背叛了谢秉怀,谢秉怀不会轻易放过他,”蒋行舟又夹了个包子给阮阳,“如果被太后察觉了他的勾当,则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阮阳张开嘴来接,含含糊糊地说:“所以他需要一个全身而退的法子。”
“阮阳,你给李枫写封信,让信鸽送去京城。”蒋行舟突然道。
阮阳不明所以,还是匆匆将包子咽了下去,跟着蒋行舟来到桌旁,提起兔毫,吸饱了墨汁,移到宣纸上方,却不知道要写什么。
蒋行舟对他说,当时李枫跟他说了什么话,只管原数写上。
阮阳回忆片刻,落笔:
-我欠你一个人情。
“这样行吗?”阮阳收了笔,看向蒋行舟。
蒋行舟站在他的身侧,点点头。
“不写落款?”
“不用写,他也能猜到这封信是你寄的,从而得知你我其实未死。到时候就看谢秉怀和皇帝谁先知道此事。”蒋行舟从他手中接过笔,放进笔洗,一下一下慢慢地涮,墨色便悠然荡开,“又或许,李枫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给任何人。”
“你在试他。”阮阳道。
阮阳说的不错,这确实是试探。一封信并不能成为什么证据,就算谢秉怀他们真的知道了此事,也不一定会尽信。
“那又如何得知是谁先知道的呢?”
蒋行舟道:“障眼法,我们假意透露出我们在哪,则到时候先知道消息的人一定会派人来探虚实。”
阮阳顺着他给的思路想了下去,突然顿悟。
如果李枫察觉此信来自于阮阳,他一定会从一切蛛丝马迹下手,企图找到阮阳的位置。
仅靠一封信很难知道写信人究竟身处何方,寥寥无几的线索便是笔、墨、纸。
阮阳用的是普通兔毫,这种笔南北都十分常见,写出来的字也没什么特殊的。
墨也是普通的墨,平民百姓能用得起的那种,里面什么都没加。
唯一能下手的就是纸了。
雍国南北幅员辽阔,北方多用楮树、桑树造纸,色泽洁白,纸纹如绵;而南方大多以藤、麻、麦秸造纸,质地相较起来略显粗糙;而到了万昭这里,大部分的纸甚至使用晒干的海藻造的,颜色上又大有不同了。
如果李枫收到一张细如棉纸的信,第一时间一定下意识以为此信来自北方,而不会想到西南郡。
对于李枫来说,这将是非常模糊的线索,但愈模糊愈好,对于聪明人来说,往往线索不多的时候才会胡思乱想,每一个细节都会过度解读。
“蒋行舟,你还会造纸么?”阮阳突然问。
蒋行舟轻轻一笑。
信一寄出去,他二人就得立马动身了。
这次的目的地是北边,朔州一带。既然要骗京中派人来查,只有亲自去才能分辨究竟是谁派来的人。
蒋行舟重新给二人都做了面具,小厮和阿南也要随行,便替他俩也做了两张。
阿南有些遗憾,莲蓬还是不愿与他们同行,不过在宫娆的帮助下,她已然在别院旁边开起了医馆,此时正好也忙得走不开。
四人化成了万昭的商人,绕了一个大圈,从朔州以北的边关入了雍国国境。
此时已是深秋,隐隐带着些刺骨的冷意,蒋行舟便从行囊中拿出冬装,让阮阳穿上。
“我不穿,”阮阳说,“太厚了,不好动手。”
“这次不用你动手,”蒋行舟的态度不容置喙,“穿上。”
朔州本来就偏远,加上这几年朝里作妖,此时的景象很难用凋敝二字轻描淡写地形容过去。
小厮和阿南都是第一次来这么北的北方,本以为平南县已经是全雍国最穷的地方了,怎料朔州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所有被流放的人大多都是往朔州来的。”蒋行舟从小在这一带长大,已是不以为奇。
小厮道:“当时老爷也差点被流放朔州,多亏了有大侠。”他看向了阮阳,不过后者没在看他。
小厮难得想拍阮阳的马屁,没拍到,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四人在朔州待了一段日子,这期间行事很是张扬,几乎是处处留名,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们是谁。
北方入冬早,天黑的也早,不到酉时便黑透了。
就在这静谧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彼时,蒋阮二人已经宽衣上榻,阮阳耳尖动了动,征得蒋行舟的同意后,将外衣一套,从窗户飞出,往骚动传来的方向而去。
他飞身上了房顶,只见两条街开外,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在没命地狂奔,其身后跟了几个戍边守卫。
逆着月光,阮阳眯起了眼,发现那披头散发形如骷髅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作恶多端的前西南郡守,赵历。
他飘然落下,堵在了赵历的去路上,从地上拾了颗碎石,在手心抛了两下。
赵历这厮正跑着,突觉膝盖一痛,整个人便失去了重心,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他还下意识用手撑了一下,手心便被粗糙的地面蹭了一手血。
赵历根本顾不上疼,爬起来又要跑,却被不知道什么人一脚踩在了肩膀上。
赵历被这力道怼得重新跪在了地上,抬起头,只见阮阳目光如霜,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
经历了当时那几刀,赵历对阮阳可谓是怕到了骨子里。在看清阮阳的面容的一瞬间,他大睁着眼,瞳孔缩成了一个小点,仿佛浑身的血液都不淌了,心中的恐惧丝毫不亚于见到了鬼。
“啊——!!!”
然而这一声还没喊完,他身后骤然现出了一道黑影,手中匕首映着月光的寒凉,向赵历的脖颈刺去。
阮阳本能地替赵历挡下了这一击,而那人也不是吃素的,反手又是一刀,只冲阮阳面门,逼得他不得不仰身一躲。
就在这短暂的空隙里,赵历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他不跑还好,阮阳还有护着他的距离,这一跑,黑衣人趁势反手将匕首掷去,正中后心。
赵历尖叫着,抽搐倒地,血液很快涌了出来,只几瞬的工夫便没了气息。
黑衣人是冲着赵历来的,见目的已经达到,飞身欲走。
阮阳眼神一动:“站住!”
黑衣人哪能真站住,从怀中掏出一包药散,朝阮阳扑头盖脸撒去。
阮阳捂住口鼻,追了上去。
越追,阮阳越觉得这人的背影很眼熟,很像一个故人。
他起先还没有几分把握,便顺手掰了一节断木,如暗器一般夹在指中,以穿鼎之势朝黑衣人掷了过去。
黑衣人连忙躲闪,这一闪,终于让阮阳抓到了破绽。
“罗晗?!”
听到这两个字,黑衣人的身影明显一震,随后慢了下来,站住了,却不曾回身。
阮阳又道:“你是罗晗。”
他走到黑衣人的身侧,发现他的肩膀正在小幅度地颤抖着。
黑衣人一把揭开蒙面的黑布,罗晗的脸便露了出来,唯独双眼的猩红让阮阳心中一惊。
“你……你哭什么?”
“我以为……”
“什么?”
“没什么,”罗晗抹了把脸,将匕首扔给了他,“你要杀我,随便你。”
阮阳没接,匕首便掉在了脚边。
“我为什么要杀你?”
罗晗死咬着后槽牙,欲言又止,摇摇头,“动手吧。”
阮阳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问:“你之所以会在朔州,是冲着赵历来的,还是冲着我来的?”
罗晗一个字都不说,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是罗洪让你来的?”
罗晗还是不动,满脸都写着一心赴死的决心。
只不过,他的眼神一直在向某个地方看,阮阳顺着看去,那个方向是他和蒋行舟落脚的客栈!
阮阳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这是……调虎离山!
阮阳转身就走,却被罗洪拉住了胳膊,回头看去,罗晗神色复杂,朝他缓慢地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阮阳脚尖一钩,地上的匕首便如离弦之箭,罗洪闪躲未及,肩膀被生生划破了个血口。
不过他还是没松手,阮阳也不废话,他本就和罗晗没什么情义可言,此次又遭了罗晗背刺,眼中恨意已是昭然若揭。
“我爹不要他的性命,”罗晗忍着痛说,“你放心。”
“放心?!”阮阳几乎要笑了,罗晗说的话如耳边风一般,他又归心似箭,只恨不得将罗晗在这里剁了。
罗晗本就不敌阮阳,阮阳又招招狠辣,他很快便败下阵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阮阳融入夜色,再看不见。
罗晗跪倒在地,胸口的痛楚让他咳个不停,咳着咳着,呕出一口血来。
他擦去唇角的血,突然笑了笑。
第73章 天罡
罗晗的出现让阮阳始料未及。他没想到,不是谢秉怀,也不是弘帝,李枫收到信后最先得知消息的居然是罗洪。
再回到客栈,已然一片狼藉。
小厮和阿南都未受伤,但罗洪的目的仅仅是带走蒋行舟,并没有为难他二人。
“他们去哪了?”阮阳面色发冷。
“往南边去了。”阿南道。
阮阳顿了顿:“他……还好吗?”
“大人是主动跟着他们走的。”阿南不敢看阮阳的脸色,“还让……让我们不要担心……对不起……”
“大侠,对不起,我没拦住他们……”
是蒋行舟自己跟着他们走的,再怎么样都怪不到阿南的身上去。更何况,那些卫军也都是经过罗洪一手育教的,个个都是个中好手,就算阿南经历过了万昭氏沟的战争,又如何以一人之力与他们抗衡?
阮阳咬着下唇,几乎咬破了皮。
他根本等不到天明,确认阿南和小厮没事之后便动身离去,他先在朔州城里找了个遍,没发现蒋行舟的踪迹,便猜测他已经被带出了城。
阿南说,他被带去了南边。
朔州以南,最近的一个城就是顺宁镇,也就是蒋行舟长大的地方。
蒋行舟确实被带到了顺宁镇。
罗洪派去的人大概是得到了罗洪的命令,对他很客气,只象征性地用布条束住了手,没有蒙眼。
面前的景色熟悉了起来,罗洪就站在吕星的故居门口。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回过头来,在看到蒋行舟的一瞬间有些失神,很快掩饰了过去。
“蒋大人。”罗洪朝蒋行舟颔了颔首。
他示意左右给蒋行舟松绑,随后兀自推开了门。
这门年久失修,似乎再用些力就要散架了,此时正不堪重负地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蒋行舟跟在罗洪的身后,在门口停留了片刻。
“将军也认识这屋子的主人?”蒋行舟道。
罗洪很直接地承认:“吕星,吕太医,如何不认得。”
蒋行舟微微敛下眼,没接话。
他既认得吕星,蒋行舟不信他不知吕星是含冤戴罪的。当时韩太医是为自保,不得不隐瞒真相,那罗洪又是为什么呢?
吕星的戴罪直接影响了稷王的风评,也间接导致少不更事的弘帝继任大鼎,如今全天下苦苛政久矣,说白了,有罗洪一份功劳。
“那块玉佩,是不是吕星给你的?”
“将军是瞒着谢尚书来找我的?”
这两问是同一时间问出口的,二人在听清后都没有急着答复,反倒是蒋行舟率先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罗洪的表情不同于他的云淡风轻,将方才一问重复了一遍。
蒋行舟道:“不错,是他给我的。”他接着说,“我很好奇为何恩师会有开启先皇遗诏的钥匙,不过将军应该比我更好奇才对。”
罗洪道:“你应该庆幸的是,今天来到这里的人是我。”
是罗洪,不是谢秉怀,所以他二人还能有站在这里聊天的机会。
“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将军。”话如是说着,蒋行舟真的端端正正作揖言谢,这反而让罗洪疑从心起。
从李枫收到信起,他便猜出蒋行舟寄信给李枫是为了试探,他也有意顺水推舟,刚好趁着这个机会,让蒋行舟知难而退。
可他没想到,自己竟还是低估了蒋行舟。
罗洪许久未出一声,只看着蒋行舟的眼睛,道:“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杀了皇帝,还是杀了我,杀了谢秉怀?”
见他不答,罗洪面露不耐:“我不远千里前来,不是为了听你打哑谜的。”
蒋行舟忽然明白,就连和谢秉怀共事多年的罗洪,对于谢秉怀也并没有十万分的把握。
他淡淡地说:“我要扶阮阳登基。”
此话一出,罗洪怔住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蒋行舟轻轻一笑,“怎么,不可以吗?”
罗洪则用表情回答了这个问题:你是在痴心妄想。
蒋行舟却理所应当地说:“你们可以扶植太子阮钰,为什么我不可以和阮阳自立一党?”
“你这是在害他!”罗洪彻底怒了。
蒋行舟一怔,笑了,“我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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