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又过几巡,才渐渐准备散了。这些官人喝醉了不少,走路歪歪扭扭,边唱着歌边回家去,赵敛和纪鸿舟则在酒楼门口目送。
已经过了子时了,想必连京城的狗都已经睡了。偏偏赵敛还没睡。他有些烦躁,下意识把碍事的宽大的袖子卷起来,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二郎。”
赵敛循声望去,是李元澜。他作揖说:“三大王。”
李元澜和赵敛、纪鸿舟作揖:“还没走,酒间人多,我想着和观忱、风临说会儿话,就留下来了。”
夜有微风,三人伴着风行,小厮在后跟着,有马蹄踩在砖上。
李元澜说:“方才席间我听二哥和崔郎较劲,深感歉意。崔郎性子直,说话也多半不过脑子,若是恼到了二郎,我实在是羞愧难当。”
“我同崔伯钧较劲,怎么为难到了三大王?”赵敛佯装不解,“我与他也算是自小一阵长大的,我知道他的性子,他也知道我的性子。就是喝多了酒逗个嘴,也无妨的。”
“是么?那就好了。”李元澜说,“我与崔郎很熟,这熟人之间么,多少是有些牵挂的。我对观忱、风临都有牵挂,对谁都是一样的。”
“三大王为人敦厚平易,这正是我与观忱敬仰之处。”纪鸿舟拱手,“我与观忱初还朝,还有些不足处,说话不经脑子,请三大王担待。”
李元澜笑道:“这有什么?”
又一阵走过朱雀桥,李元澜说:“从前我被困在宅第中,很少能观朱雀河的夜景。幸好有官家体恤,我才能同寻常人家一样,自由在宅中出入。”
“官家宽仁,正因有官家的仁政,才能有现世的平稳。”赵敛说。
“是,是。”李元澜对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叹息,“我只盼,这样的盛世,能久一点;也盼着大周的国祚,能久一点。”他说完才想起来捂嘴,“你们瞧,我喝多了,竟也这样口无遮拦。”
赵敛说:“这是大周子民的心愿,我也愿大周的国祚是千世万世,世世盛世。”
李元澜感慨万千:“夜水因月而闪,月的光辉照水,月能长久,水因此也能长久。”
赵敛和纪鸿舟望向朱雀河水。
他们只看见活水中的残月,有时柳叶拂水,那残月就被打散了,好久都不再见。
李元澜意味深长地笑,说:“我要回去了,二位官人就送到这里吧。”
“三大王慢走。”
赵敛遥望李元澜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终于松懈下来:“他是想做月亮。”
“他怕我们尊别的月亮。”纪鸿舟舒展手臂,“可天上,就只有一个月亮啊。”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新五代史·王彦章传》。
勾当皇城司公事一般由武臣和内侍充,定十员,韦霜华和刘梦恩也兼勾当皇城司公事。
皇宫守卫由殿前司、皇城司、军头引见司一起负责,纪鸿舟涉其中两司,官职都不高,但权力非常大,所以说是“直掌宫中禁卫”。(仅限本文哈)
第194章 六十 浊流不清(一)
七月初六是赵敛报到步军司管军的日子。
新官上任,巡查军务,这是他今日要做的事情。带着他绕军营的,是刚从地方还朝的将领韩昀晖。
赵敛记得韩昀晖,原来同谢承瑢在一个营,非常照顾谢承瑢。前些年因守秦州不利,韩昀晖被贬至偏远州县,也有许多年不曾回京了。
赵敛念着这份恩,又以为韩昀晖初回京,使不上什么心眼,所以待他也比较真诚。
“步军司原先有管军二位,一是步军司都虞候秦书枫秦大官人,二是伏雁军两厢都指挥使唐任。步司伏雁军有阙员,应有五万人,实有两万两千人。”韩昀晖说。
赵敛正整理帐中兵书,听到实数,吃惊道:“一半都没到?这几年珗州没有募兵吗?”
“建兴伐西折损太多,克复后,只募过一回兵,还是募殿前司的兵。”
“步军司战力本就不如殿前司,有五万、没五万,都差不多。”赵敛把书擂好,才见书下压的一封书信。他见署名,“谢有棠”,不由皱起眉头,“谢有棠是谁?原来步司副都指挥使的亲信么?”
韩昀晖看这上面的名字,想起来什么似的:“管军记得延州马步军都部署宋稷宋将军么?”看赵敛舒缓眉头,他又说,“这就是宋将军的大儿子,原名宋泓。宋将军要驻延州,便把年仅十二岁的小宋泓留在了军中,本是跟着定王的,奈何当年定王征西,一去不归,就留这孩子在步军司了。”
“怎么,他怎么又改姓谢了?”
“定王和同虚都无子,谢家无后,”韩昀晖颇唏嘘地停顿,“宋将军念着当年和谢家的交情,就把宋泓过继给同虚做儿子了。”
赵敛瞠目:“啊?”
韩昀晖没看出来他的愕然,还自顾自叹息说:“宋将军嫌谢姓缀泓不好听,就改成谢有棠了。”
赵敛还是有点儿震惊,嘴角忍不住一抖:“所以这个谢有棠,其实是谢同虚的嗣子?”
“是。”
赵敛一怔:这不扯呢吗?阿昭今年才三十三岁,儿子十九?这个人是阿昭的儿子,那是他的什么?也是儿子?宋稷这么好心,直接过继给谢忘琮不就得了。
他把细微的惊悚表情憋回去,问:“谢有棠在军中是什么军职?这信是给我的,还是给上一任步军副都指挥使的?”
韩昀晖说:“谢有棠是伏雁军左第一军都指挥使,步军副都指挥使之位已经阙了很多年了,应该是留给你的。”
“你把谢有棠叫过来,我亲自问他。”
没过多久,韩昀晖就把谢有棠叫到赵敛帐中。
赵敛还坐着写奏疏,余光瞥见一精瘦身影走进来。他微微抬眼,望见来人那双穿破的军靴,再往上,就是被刀枪刻过无数回的带有磨痕的甲衣。
已经完全没有宋泓的样子了。
“管军!”谢有棠抱拳,“在下谢有棠,参见管军!”
“谢有棠?”
“在下谢有棠。”
赵敛丢下笔:“你是宋稷宋大将军的儿子?”
谢有棠摇头:“我是谢将军的儿子。”
“哪个谢将军?姓谢的将军可多了,珗州还有五个谢将军。”
“我是……”谢有棠小声说,“我是宜阳郡开国侯谢公的儿子。”
赵敛很不满意地皱眉:“说这么小声,很难启齿吗?”
谢有棠避开赵敛严峻的目光,继续摇头说:“不是。”
“连你爹爹是谁都说不清,那你还写什么告发信,告发上官?”赵敛把压在手底下的信摔出来,“你要向我告发唐任?”
谢有棠咽了一口唾沫:“是。”
赵敛看谢有棠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有气无力,不喜欢。他打发谢有棠:“行吧,你可以走了。”
“这就走了?您看过我的信了吗?”
“想来就是小孩子胡闹,你凭什么告发你的上官呢。”
谢有棠不服气了,走上前来郑重说:“什么小孩子胡闹?我认真告发的,伏雁军两厢都指挥使唐任,沉溺女色,私带女子入营,行秽乱之事。军规有言,闲人不得入军营,更不得在营中纵情声色。步军司有如此管军,军心士气,何以振作?您说我不告发,珗州禁军不是完蛋啦?”
赵敛欲言又止。
谢有棠挺起身板,一字一句说:“我都亲眼看见了,唐任把女人带到营帐中,歌舞乐彻夜未息,众将士围在帐子边偷听,到天亮才依依不舍地回去。我就听见那些偷听的将士们说……”
“说什么?”
谢有棠和赵敛对视了好一会儿,对视完他的脸也红了。他把信抽回来:“管军不帮我,我自己想办法。”
赵敛眼疾手快把信压在手掌下:“话不说完,还有人吃饭吃到一半吐出来么?”
“那您不是不帮我吗?”
赵敛服气了:“我方才问你,你是谁的儿子。”
谢有棠看这话不得不说了,就跪下来:“我是先宜阳郡开国侯谢公的嗣子。虽没有见过父亲几面,却深知他的英勇。我知他是忠贞为国的人,不会在战场上擅权夺柄,更不会通敌叛国。我告发唐任,是看不惯他的作风,步军司伏雁军曾是我父亲的心血,现在他走了,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心血毁于一旦吗?”
帐子里静默了好一会儿,赵敛终于抬手,示意谢有棠坐下。毕竟他还不能完全接受谢有棠成了谢承瑢嗣子一事,所以很久才能反应过来这小孩儿口中的“父亲”就是谢承瑢。
“唐任是常带女子回营吗?”他问。
谢有棠答:“是,隔三差五,恍若无人。”
“秦管军不管他?”
谢有棠愤愤说:“秦管军同唐任交好,蛇鼠一窝,如何管得?”
赵敛又问:“你觉得我能信你吗?若是你诬陷大周管军,又怎么说?”
“若我有谎,以死谢罪,我下去见我父亲了!”
赵敛笑了一下:“那你也未必能见。唐任既然有此荒唐行径,你能不能当场逮住他?”
“当场?”谢有棠为难说,“唐任狡猾,又有新长官上任,他只能是蠢,才能再犯。”
“那我不管,你既然告发,就一定要拿出十足的证据来。你去抓他个现行,不然就算是在背后肆意诬陷,我饶不了你。”
“可……可唐任若不敢再有动作怎么办?”
“我并非夜夜都在军营,唐任却不能常常不在。他忍不住了,自然会再犯,总之你去抓他,就算是三更半夜,我也能赶过来。”赵敛看着谢有棠,想了想还是说,“我和谢同虚,是最好的朋友。谢同虚是大周最优的武将,你既然已经做了他的嗣子,就不要畏手畏脚的。你姓谢,谢氏从不是前怕后怕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姓谢。你若是不行,就还叫宋泓吧。”
谢有棠听了有些不快。他近距离盯着赵敛的脸,从那墨黑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忿恨的模样。
“怎么,不服气?”
谢有棠绷着腮帮子说:“我能姓谢。”
“那好,你只管放手做,证明你能有资格做谢同虚的儿子,其它的就交给我吧。”
傍晚回家前,赵敛特意去唐任的帐子边转了一圈。谢有棠就跟着他,近了帐子,闻到里面那股淡香,马上厌恶说:“我到现在都能闻到他帐子里的脂粉味,真恶心!”
“恶心的不是脂粉味,是唐任。”赵敛拍了谢有棠的后脑,“别恨错人了。”
“是。”
赵敛关切地看着谢有棠,莫名有责任心涌上心头。他问:“从前是谁带你的?”
“原来是张延秋张将军代管步军司诸事,后来秦将军来了,我就跟着他了。说到带我,也没什么人带我,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
“那没入营的时候呢?读过书吗?写过字吗?”
谢有棠如实说:“读过两年书,字写得不好。”
“近日呢?近日有没有读书?”
谢有棠羞愧起来:“从了军,我就再也没有读过书了。”
赵敛冷哼:“九年不读书,脑子用不上,以前学的也忘光了,那不就相当于什么都不会吗?”
谢有棠一听他说得那么直白,耳朵根子都红了:“可我每天都想着如何耍枪,没有工夫读书。”
“谢同虚日日都读书,他在学堂的日子不过几个月,这十几年却读了上千卷书。入了营,他白日里忙得吃不上饭,可夜里还要发奋。三衙管军尚且如此,你身为一个小小的军都指挥使,怎么能说自己没有工夫读书呢?”
“读书读书,可能我不是读书的料。能打仗不就行了吗?挥枪还不至于挥不动。”
赵敛笑了,因为他莫名想起了年少时为自己不想读书找的那些借口。谢有棠问他在笑什么,他说:“我帐子里有兵书、文籍,你挑基本简单的先看,我隔几日就来考你。你答不上来,我就拿戒尺打你。”
谢有棠吓一跳:“啊?可我不是读书的料啊。”
“你读一下不就知道自己是不是读书的料了。”赵敛严肃地说。
谢有棠觉得赵敛强人所难,但又不得不这么做。罢了,多读书总归是好的,最起码父亲就爱读书,他想。
到了马场,谢有棠远远看见夕阳下策马扬鞭的将士,龇牙咧嘴笑了:“珗州的马场太小,肯定不如边关的平原开阔吧?”
“珗州的马场确实很小。”赵敛说。
谢有棠眼睛都亮了:“我也想去西北骑马。”
“你想去西北?”
“是啊,我想去。”谢有棠兴奋地说,“我就是想为大周戍边。”
赵敛点头:“你倒是很有志向。但你光着脑子去西北,肯定戍不了边。”
谢有棠白白被泼了一头冷水,非常失落:“看来您一定非常喜欢读书了。”
他坐下来,把屁股边的草乱拔一通,“来步军司,是因为父亲,想去西北,也是因为父亲。”
赵敛在上面看谢有棠的头顶,有点搞不太清楚:“你哪个父亲?”
谢有棠语塞了:“当然是谢公!”
“哦,你是为了他。”赵敛也盘腿坐下来,“怎么,你这么崇拜他么?”
“那是自然。”
一提起谢承瑢,谢有棠就得意地笑,“小时候我见过他,就在宫宴上。他个子很高,那个时候我才到他腿,他伸手就能摸到我的头。他长得很斯文,说话也很斯文,慢悠悠的,问我是谁家的,叫什么名字。他还会同我一个小孩儿作揖,其他人可不会。起初我都不知道他是武将,还是我生父和我说的,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对自己发誓,我也要做一个这样的武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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