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陈复,就是陈启的儿子。当年和我一起在杏坛书院读书的,算是同窗吧。”
林珣诧异道:“还有此事?我只知他是五年前才考上的进士,因名次不高,先到地方任了官,这几年才入京。他当时随着陈启一同被贬出京了。”
赵敛有些揶揄讽刺的意思:“陈复不是很会读书么?怎么五年前才考上进士?”
“依观忱所言,陈复的书当是读到脑子后面去了。”
赵敛笑了几声,仔细望着陈复的背影,问:“他现在是在何处当差?”
林珣说:“大理寺,现是大理寺正。”
“从七品的职事官?”赵敛思忖半晌,“从七品,是个好官啊。”
步军司营今早依旧没有晨训,赵敛才进来时,这些士卒正恍若无人地抱着盆到处跑,散漫无度,哪怕是副都指挥使来了,也全然当作看不见。有的人嘴里还叼着半只包子,训衣也不穿整齐,叽里呱啦地从大门面前跑过去。
林珣不由皱眉:“前几天才去过殿前司,还真是两番景象。你也不管管?”
“管什么,兵权还不在我手里,我如何管?”赵敛扬了令牌给门口守卫看,说,“这些兵并不怕我,他们只认秦管军和唐管军。”
“这也不成,你身为步司最高上官,他们怎么能这样待你?这很不合规矩!”
赵敛唉声叹气说:“算了吧,我来步司,不就当寄禄官一样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门口两个守门的士兵默默听了,瞧瞥眼望了对方,并不作声。
步军司营很不干净,四处都是杂草。草生的高,约长到人小腿,脚踩进去,如同踩进深沟,摸不清地上有什么。不仅地上有草,那头还有几堆臭气逼人的草垛,天热,草垛子里面全是蚊虫,闻着人味了,就嗡着涌过来。
林珣见那片黑乌乌的虫袭过来,吓得完全失仪,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跳着就躲到赵敛身后去:“这么多蝇虫!那里头还能藏着烂肉不成?”
赵敛挥衣袖驱赶虫子,面无表情地说:“天污糟,有点虫是常事,你该习惯。”
“那是什么草堆?这么臭!”
“大概是步司战马的粮堆。”
林珣难以置信地问:“步军司有马?”
赵敛认真说:“步军司没有马。”
林珣恶心得要吐,一刻都不想多待:“快到人能坐的地方去!”
便紧赶慢赶地到帐子里。
赵敛的帐子收拾得很干净,还有淡淡香味。林珣一闻就知道,那是蜡梅香,谢同虚最爱的。
“你随意坐吧,一会儿要找什么,我替你去找就行了。”赵敛说。
林珣坐下来,长叹了一口气,这才敢放心说话:“张相公的意思,是找找他们有没有吃空饷,所以叫我亲自过来一趟。”
赵敛倒了一盏凉茶,递到林珣面前:“又是吃空饷,这不是一抓一个准么?禁兵营的武将,谁不吃空饷?你要抓吃空饷的,在地方好做,放到珗州,估计要牵连不少人。”
“是,不仅不好连根拔,还容易树敌。不过武将中我们能用的人并不多,连根拔了,未必是件坏事。”
“兔子急了还咬人,你把他们逼急了,兵变怎么办?官家也担心的,若是真查出来什么,只会挑个软柿子捏了,其余的息事宁人。”
林珣也知道这些,他说:“眼下是形势逼人,要找他们的把柄有何容易,吃空饷是最准的了。”
赵敛道:“步军司早就有前车之鉴了,他们想要吃空饷,你绝对查不出来。我倒是有个好办法,只要你安心等一等,就能成了。”
“什么办法?”
林珣出营的时候,外头的太阳正烈,直直照在他头顶,晒烫了他的官帽。
“官人慢走,若官人还有什么需要取的,下官亲自给官人送去。”赵敛作揖,又差人护送林珣出北门大街。
林珣自然也笑眼相接,说:“没什么要取的了,多谢管军。”
门口几个守卫看得还是很严,尤其是那两个,紧紧锁着赵敛和林珣不放,非等着林珣走远了才放心下来。
赵敛瞄了一眼门口两个兵,装作无事地走回营帐。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两堆草垛上。
入了夜,步军司可就热闹了。原先练兵的校场已然成了篝火园,将士们围着火把起舞唱歌,夜夜都过成除夕。
赵敛虽在帐中,却早有人来替他听过校场的歌声,不必他亲眼去见。
“赵叔叔!”谢有棠气愤地跑进来,匆匆行礼:“叔叔,这不是我胡说的了,您听见校场的呼声了吗?那是他们在生篝火!军中军纪如此,将来若再有战事,如何行兵打仗?”
“我早在等你呢,”赵敛翻过兵书的一页,“前几日问你书,你没有答上来。这回我要再问你,你能不能答?”
“问书?叔叔,他们现在就在校场发疯,您不该上去就把他们一窝子全抓了吗?还要问书……问书能有整顿军纪重要吗?”
赵敛颔首:“当然,我问你书,比整顿军纪要重要得多。你过来。”
谢有棠很不情愿,扭捏着上前,说:“您问吧,我努力答。”
赵敛把手里的兵书反扣于桌面,严肃说:“《鬼谷子·谋篇》,背给我听。”
“背给你听?《鬼谷子》?”谢有棠忐忑地汗直流,“要背?从头到尾都要背?”
“是啊,你这几日读了这么多遍,还背不下来吗?背。”
谢有棠身上冒了好多汗,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怕。他也背不上来,断断续续的,想了前句忘了后句,中途还要赵敛提醒。提醒一回,就挨一手板,打完了,继续背。
“人之有好也,学而顺之;人之有恶也,避而讳之,故阴道而阳取之也。”他摸着自己红肿的手心,哆嗦说,“故……故……”
赵敛仰头盯着他,一直把戒尺左晃右摇地摆给他看。
“故什么?”
“故……”谢有棠知道故不上来了,主动把手伸出去,“请打。”
“请打?故去之者纵之。”
“哦哦,”谢有棠想起来了,“故去之者纵之,纵之者乘之。”
赵敛打断他:“可以了,不用背了。”
“不用背了?”谢有棠笑起来,把手背过身去,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赵敛问:“你刚才背的话,是什么意思?”
“啊?”
赵敛不能急了:“啊什么,问你是什么意思。”
“故去之者纵之,大约就是,去之……则纵之。”
“废话,你说了和没说一样,我当然知道‘去之者纵之’的意思是‘去之则纵之’。”
赵敛又要打谢有棠手心。谢有棠他吓得直喊“叔叔”:“我好好想想行吗?我仔细想一想,就想明白了。”
“故去之者纵之,纵之者乘之,想要除掉一个人,就要先放纵,抓到他的把柄再一举清算。懂了吗?”
“哦!”谢有棠明白了,“所以叔叔要先放纵他,再好好清算他,是吗?”
外头传来笑声与脚步声,赵敛警觉地抬眼:“躲到书架后面去,快点儿。”
谢有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稀里糊涂地躲起来,一会儿唐任就掀帘进来了。
“二郎!”
【作者有话说】
陈复第一次出场在第6章 ~
第198章 六一 千金难换(二)
天色昏暗,帐外火把的光趁掀帘的时候闯进帐中。有人影踏近,稍带来些淡淡的香味。
“唐将军。”
赵敛松了手中的笔,抬头看着唐任,“我等将军许久,不是说到我家里吃酒么?怎么一天都见不着你人?”
唐任与赵敛面对面站着,起初还不能反应。等回过神来,他才说:“我一直在帐子里忙公务,忘了,这不是才想起来么。二郎勿怪我。”他看赵敛的神色没什么异样,又试探说,“方才我从校场回来,怎么看见有人在喝酒跳舞?实在是太有损军纪了!我直接将带头的几个都关起来,全部都打军棍了。”
“喝酒跳舞?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么,怎么将士们都庆贺起来了。”
“二郎一般夜里不在军中,总之我是日日都在的。从前并没有这么无礼过,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反正我已经教训过了。”唐任抱拳,“今天我得知刑部尚书林官人来军中视察,万一有什么叫他误会,可就不好了。”
赵敛从容说:“林刑部过来,是向我讨从前在均州漏的处罚士兵的文书,倒不是为了步司的事。怎么,你是听说他来过?”
唐任一愣:“是。”他摸了一下鼻子,“我不是在帐子里么,也没人敢来打搅我。这不是林刑部走了之后,我才知道么。是我失责,不能亲自来迎林刑部,是我的错。”
“你跟我还客气?单是因为我的事,不用那么兴师动众。”赵敛慢悠悠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天热,我替你斟茶?”
“不用,不用!”唐任站在那儿,手不自觉地乱抚,“二郎,校场那群人,我已经替你处置过了。”
赵敛点头:“我知道了,你不是已经同我说过了吗?不必太过苛责,反正下了训,玩一玩也是可以的。”
唐任听了,果然松了一口气:“是。”
两个人在帐中又说了一会儿话,便提起夜宿军营中的事。赵敛说:“我一般不宿在军中,大约太阳落山前就走了。今天若不是为了等你,我早已经睡了。”
唐任笑笑:“我是想着要跟二郎去喝酒,这不是公务忙起来,忘了么。二郎不要怪罪我。”
“你瞧瞧你,怎么如此胆战心惊的,我是那样不好讲话的人吗?”赵敛无奈,“将军忙,我也忙,这忙起来确实忘了事,我自然能理解。现在也不晚,等你忙完,就跟我一起走吧?”
既然赵敛给了台阶下,唐任也不好说什么了。他陪笑说:“好。”
赵敛让唐任先在军营门口等着,唐任不明所以,但也出去了。等他走后,赵敛把谢有棠叫出来,叮嘱他赶紧背书,明天继续来问。
谢有棠不理解:“您要跟唐任喝酒?”
“怎么?”赵敛抱起袍子,“你偷听了?”
“我不用偷听都知道了。您怎么跟他去喝酒啊?可别说是逢场作戏。”
赵敛笑了:“你挺聪明。”
谢有棠不明白,他追问道:“那我怎么办?我还要继续盯着他吗?”
赵敛想了想:“你先把书背了,回头我再想你怎么办。”
韶园很远,和北营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骑马也要快一个时辰。夏夜也燥,行在马上,总有无数心里话要发泄。不知是谁先说起来的了,总之是越说越熟络。
赵敛说:“从前我回均州守灵,卖掉了家中所有房产,唯独这一处园子留着。”
“为何?莫非是想着有朝一日还能再回来?”
“倒也不是。这是处好园子,有山有水有桥,虽离宫城远,但十分清净。我实在是太喜欢了,舍不得让给别人,就一直留着了。”
唐任骑在马上,晃晃悠悠地,说:“二郎喜欢的园子,一定有了不得之处。”
“说是了不得,不过是远了清净而已。将军也知道我的,我不爱凑热闹,有时候家附近太吵了,我反而不自在。所以最好是无人打搅我,我听不见,也就当作看不着。”赵敛用下巴点着前面竹林,“快到了。”
唐任往远处看,有几盏暖色灯笼随夏风摇晃。竹叶成影,一道一道刻在泥中。
他想着赵敛那一番话:“二哥真是听不着,就当作没发生?”
赵敛笑了一声:“我就算听到了,也懒得管。旁人的事,我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呢?既不想管,还不如不听、不见,让自己快活。”
“二郎好心境,或许我也该学一学。”
早有小厮在竹林口等着赵敛,过来牵马。赵敛说:“这条道漂亮,心烦时多走走,就能静下来了。”
唐任跟随他走,见林中竹影婆娑,冷月斜倚,果真静下来。他望林中偶见的兰花,还有园子大门的梅,不禁感叹:“梅兰竹,二郎高雅。”
“是内子喜欢这些,我就种了。”
“二郎和嫂嫂真是琴瑟和鸣,我实在羡慕。”唐任说。
“人生难逢知己,也算是幸事,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有时候,我也很羡慕将军的自在惬意。不用遮遮掩掩地做事,行为豁达,豪放不羁。”
唐任大笑:“是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这人倒不爱安稳,喜欢闯荡,若非要安稳下来,我反而不自在了。”
赵敛笑而不语。
到了园中一同吃酒,有夜风伴月,常有蝉鸣,十分惬意。景好,心自然也静,渐渐地就不再抱什么警惕心了。
唐任原想着,赵敛无故请他来吃酒,必有话说,谁知吃酒只是单纯的吃酒,到吃醉了,赵敛还是没说其余的话,遂愈发好奇。吃完了酒,他还觉得不对劲,踉踉跄跄走到韶园门口,故意不雅地对赵敛打了一个酒嗝。
此举无礼,谁知赵敛根本没有任何恼怒的神情,真是脾气好得不能再好了。唐任直截了当地说:“二郎,我是有些看不透你。”
“什么看不透?”
“为何吃酒只是吃酒呢?”
赵敛扶着他,意味深长道:“吃酒当然只是吃酒,不然将军还要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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