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任搭他的肩膀,走路都不稳,无意踩中一颗石子,差点儿要跌下去。
赵敛马上拉了他一把:“小心。”
唐任沉默了一下,又说:“不瞒二郎,我是有些怕你。你刚来步司,我是你手底下的将,我怕你对我太过苛刻。”
“都是从下面走上来的,我深知将军的苦楚。能让一步,还是让一步的好。”赵敛说。
唐任更不明白了:“我很早就听人说你驭将有方,难道这就是你的驭将之法?”
赵敛答:“延州那一套,自然不能用在珗州。天子脚下,各个都是富贵,哪有我说话的地儿?我心忐忑,惶恐不安,只想着安稳度日,不想再生事端。”
“当真如此?”
“还能有假吗?”赵敛语出肺腑,“我的志向,不过是到山林水月间,和我的内子度过余生,其它的,我什么都不想要。我怕我多管闲事,到时候惹祸上身,我的家人怎么办呢?索性不管,彼此互退一步,不是各自都好?”
唐任咽了一口带酒味的口水。他看赵敛无比真诚的眼睛,那是比水还清哪,若是有谎,还能这样干净么?
他捂住胸口感慨:“二郎知道吗?我最害怕天上的月亮。月常有变,一如人心。月常可揣摩形状,人心却不能。”
赵敛却说:“人心是肉长的,多由情感纵。与其听旁人说什么,倒不如用自己的眼看,我以为人与人之间是能共情的,互相坦白,互相信任,又怎么会害怕人心呢?”
“是。”唐任勉强站直,再也无法怀疑这双诚挚热忱的眼。他对着赵敛再抱拳,“二郎放心我,我也放心二郎。步军司的事情有我,我怎么会让二郎难做!”
“我当然放心将军。将军喝了酒,路上要小心,我叫人送你回家。”说罢,赵敛呼唤阿福,“快找个人送将军回去。”
“不必送了!不必送了!”唐任是真的有些醉了,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地要倒。
他回忆起赵敛的神情举止、语气态度。他想,若赵敛说的是真的,那么他就不当有任何顾虑。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又怎么会争权夺利,管他的闲事呢?
送走唐任,已经过了子时很久了。
赵敛并没有喝醉,还能沐浴,洗完之后赶紧轻手轻脚回房去。
屋内灯未歇,谢承瑢歪在案前看书,似是有些困了,点着头打盹。等赵敛进门的时候,他还没有察觉。
屋里有淡淡香,是谢承瑢偶尔会熏的蜡梅香味。其实他已经很少再用蜡梅了,不过就是习惯而已。他习惯随手能碰到的赵敛,习惯蜡梅味,习惯从白昼等到黑夜。
赵敛不知道谢承瑢什么时候那么消瘦了,他看起来无精打采,完全没有练武时的精气神。有时他坐在那儿,薄得好像一片纸。
一碰,他就要碎了。
正当赵敛思索的时候,谢承瑢忽然醒了,有些发呆地望,好久才喊:“二哥。”
“困了就到床上去睡,趴在这儿脖子疼。”
谢承瑢摇头,露出淡淡笑容:“我等你呢,不知道你要多久才能回来。”
赵敛走到他身边去,轻轻揽住他的肩膀:“我怕唐任不放心我,所以需要装一装。下回就不会这么晚了。你也不要等我,困了就睡,我会回来的。”
谢承瑢无话,慢慢将额头贴在赵敛的胸口。他闻到赵敛身上淡淡的夹杂着酒味的香:“刚才做了一个梦,还没做完,你就来了。你坏了我的好梦。”
“什么好梦?”
谢承瑢憧憬地说:“梦见回到十岁,我变成了富贵人家的孩子。我和你在一间书堂读书,你非要缠着要和我说话,我被先生骂了。”
“坏梦。”赵敛嗔怪,“你就记得我的坏了。”
“可我觉得是好梦。”谢承瑢仰头,眼里流出点点亮光,“倘十岁的时候遇见二哥,我就算是变成你家的仆人,也心甘情愿了。”
赵敛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抚摸谢承瑢的长发,温柔说:“我怎么舍得让你做我的仆人。”
谢承瑢笑,又说:“梦见我们下了学,你要约我去后山玩儿。我跟在你后面,走啊、走,你突然转过身。”
“做什么了?”
“你要给我簪花。”谢承瑢挽起发,“你说,簪了花,就要做你的良人。那时候你比我高好多,我害怕你打我,所以就同意了。”
赵敛饶有兴趣地听,他隔着脸侧温暖的光看谢承瑢,在那一瞬,他甚至有“这一切都是偷来的”想法。尤其是谢承瑢的笑声传到他耳朵里,他更加恍惚。
“二哥?你在听我说吗?”
“你同意了,然后呢?”
谢承瑢说:“然后我就醒了。”
赵敛哼哧笑:“然后,你就得管我叫‘官人’,不然你怎么才算同意做我良人?”
“我困了,我想睡了。”谢承瑢欲躲,赵敛却紧紧圈着他。
“你说这梦,无非是想叫我‘官人’,我当然给你叫。”
“我不想叫你‘官人’。”谢承瑢推开他的手,“别挠我了,好痒。”
赵敛不依,非要得出个什么来。他撒娇说:“好哥哥,你叫我一声‘官人’,我就放过你了。”
谢承瑢立刻妥协了:“官人。”
“说得好,说得妙。”赵敛搂住他,“再说几遍吧,说了我给你捏肩。”
谢承瑢困了,枕在赵敛的肩头:“不想说了,二哥,你陪我去睡吧,你不在,我怎么都睡不好。”
赵敛收起捣乱的心思,自责说:“我不会再晚归了,你要好好睡。”
第199章 六一 千金难换(三)
凤仪阁的香用完了,辛明彰用金制的长勺添香,桃盈在一旁扶盖,等香料都装好了,她轻轻将香炉的盖子盖上。
香顺着飘上来,李思疏坐在边上的椅子上,手持一把团扇作摇。她叹道:“殿下果真制得一手好香。”
“香么?”辛明彰把长勺递给桃盈,随意将袖间帕子抽出来,擦干净手,“长姐喜欢,我送一些给长姐。”
“不必了。我用檀香,若是再用了这香,岂不是冲撞打架。”
辛明彰垂眼:“长姐说的是。我这里也有檀香,长姐若不介意,我叫人拿些给你。”
便趁机支开了屋里的仆从。
李思疏将近日朝堂所闻俱报给辛明彰,她说:“三大王等不及了,弹劾太子殿下的札子不断,这一头又来笼络我家二哥,看来是完全不惧了。就是不知纪风临那里怎么样。”
“他笼络赵观忱是必然的,朝中来一个位高的新官,他怎么能不笼络呢。这些人就是太急了,他们想在太子出阁前固稳权势。”辛明彰扶额,“纪风临掌宫廷禁卫,不会比赵观忱更清闲。”
李思疏也觉得如此:“若两头之中有任意一头抓不住,都会对太子殿下不利。赵敛与驸马都尉虽是亲弟兄,可多年未见,他似乎对驸马都尉也有防备,并不是全盘托出的。”
辛明彰疑心:“赵敛不信都尉?”
“言之未尽,如何算是信。”
香炉里飘来淡香,辛明彰挥手散去,说:“赵敛不信都尉,自然也不会信三大王。他就是这样的人,对谁都留几分假,即便他已亲口说要护太子,我也不敢完全放心他。我是已经尽全力,想用所谓的‘软肋’拉他入席,可从前的软肋能不能控着他,我就不知道了。”她嘲讽道,“赵敛这样的人,如若能为我们所用,那是最好。若不能为我们用,不杀,一定是祸患。”
李思疏知道赵敛的为人,也颇了解赵敛的软肋。她说:“我是觉得赵敛太过冷静了。元配身死,现有能替元配平反的机会,他如何能思虑再三,又只字不提?且连纪鸿舟都能在建国寺替程庭颐立牌位、做法事,他却没有任何动静,连个样子都不做?赵敛如此冷静,是不是表明,他已经淡忘了从前种种?可他竟然‘娶’了和谢承瑢长相极其相似的思衡为‘妻’,又非常矛盾。”
辛明彰端坐起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人才死了三年,当真就这样冷漠吗?”
李思疏说:“也许是有别的事在牵住他的脚步,洗清谢承瑢冤屈的事儿,并不是他心尖的要紧事。”
辛明彰恍然大悟:“要么,就是他把对谢承瑢的情都移到了思衡身上,他忙于将从前不能给予谢承瑢的都偿还给思衡,自然没心思再多费周折了。”
李思疏并不认同:“赵敛和都尉不同,都尉无情,赵敛却是有情的。他能在均州为谢承瑢守身六年,怎么会短短三年就移情别恋?尸骨未寒,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夫妻,也不会如此。”
辛明彰叹道:“他是有情,可现在情也死了。他已经没有任何弱点了,一个没有弱点的人,就像是猛虎野兽,野蛮难驭。看似听话,其实是伺机而动,他在等着时机咬人,若稍有不慎,反而被他摁在地上,不能挣脱。”
李思疏反问道:“如果谢承瑢没有死呢?”
“你说什么?”
“我不过是猜想。谢承瑢是死在建兴十年的腊月,在他死前,赵敛在短短几天内杀降近万。后来年底一把大火烧死了谢承瑢,赵敛竟然没有杀降了。殿下说怪不怪?”
辛明彰沉默良久,说:“怪。”
李思疏说:“若我是赵敛,夫君死在战场,我肯定会把所有怒火都发泄至西燕军,当然也不会放过崔伯钧。可赵敛没有。谢承瑢死在火场中,他竟然不了了之了,也不告崔伯钧的状,安然放崔伯钧走了。是不是谢承瑢根本就没死,赵敛不杀降,是有谢承瑢在压制他;他不了了之,是怕有人查到那场火,查得越深,谢承瑢没死的事儿,就会暴露。”
辛明彰听罢,倒吸一口气:“若真如此,不就是欺君吗?谢承瑢要是没死……”
“谢承瑢是受了极重的伤,若真还活着,必然病痛缠身。赵敛当务之急是治好他的病,自然就把平反之事往后稍拖。都尉知道赵敛的性子,他不信赵敛会纳了思衡,所以其中必然有蹊跷。”
辛明彰好久都没有说话。
侍女送来没燃过的香,李思疏温柔说:“多谢你,我知道殿下这里有好茶,不知道能不能给我带些回去?”
辛明彰回过神来:“自然是行的。”于是又差侍女去拿茶叶。
人走了,李思疏才说:“想要牢牢将赵敛掌握在手中,就一定要扼住他的命脉,不然就算他归顺于你,也不过是作一时之想。他并不是极冷静的人,今有反常之态,必然有鬼。我倒不信他将情移到思衡身上,他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他让所有人都以为他纳了思衡,以他的性子,怎么会呢?”
“得盯着赵敛,挖出他的秘密。”辛明彰的目光更加深邃,“抓不到赵敛的软肋,我怎么能安呢。”
李思疏笑说:“如果谢承瑢没死,岂不就是赵敛活生生的把柄?谢承瑢在,还怕赵敛不从吗?”
辛明彰颔首:“长姐说得是。不过此事,就要请都尉替我去办了。”
“那是自然。”
二人又在阁中说了一会儿话,恰碰上高奉吉来送入选的太子妃的画像。
辛明彰说:“太子年纪也到了,该成婚了。我是一直烦心他的婚事,正好长姐也在,就一起看看吧。”
李思疏扫过几眼画像:“我以为,太子妃当从将门之家中选。”
“我也是如此想的。这是我从两百个世家娘子中挑出来的,姓寇,不知长姐觉得如何?”
李思疏观这幅像,见画中女子端坐,手持团扇,眉目清冷,仪态万千,确是佳人。便问:“这个寇氏,是武勇寇公的寇?”
辛明彰点头:“正是。”
李思疏说:“寇氏出英才,这娘子模样生得也好,不如就是她了。”
辛明彰也这样想。不论是身世,还是寇慎的名声,又或是将门出身的风范,寇氏都很适合做太子妃。
既然李思疏也作如是观,辛明彰就不再瞻前顾后了:“长姐深得我心,前几日我见过寇氏,性情、相貌,都是极好。太子殿下不够沉稳,或许有这样一个沉稳的太子妃,可以压一压他的性子。”
“皇后殿下想得周到。”
出门正是太阳落山之时,早有内侍在宫外等候,李思疏径直走出宫门,临近车帘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长公主。”
她转过眼,是赵敬。
夏风婉转,随蝉鸣入耳,李思疏莫名觉得晕眩,又有淡香从赵敬身上飘过来,她更晕了。
赵敬行礼:“臣听闻长公主入宫,仔细算来,大约这时也要出来了。臣订了醉仙楼的新菜,请长公主一同去尝尝。”
李思疏回过神,避开赵敬的脸:“带回去吃好了,楼里太吵,我不喜欢。”
“是。”
李思疏上了车,将帘子一带,就再也不必看赵敬了。她坐在车里,分明大路宽敞平稳,可她总觉得颠簸硌人。
没过一会儿,车外传来和煦的声音:“长公主,醉仙楼到了。且在此处等臣一会儿吧。”
“好。”
等赵敬走远了,李思疏才敢掀起偷看他的背影。天色已暗,赵敬的身影完全融在灯盏之中了,若即若离的,像是被风吹起的灯穗。
“赵瞻悯……”事到如今,她竟然还是觉得这个字取得不好,因是瞻悯,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怜悯心了。
李思疏看见马车外同行的夫妻,互相都挨着脑袋说话,没有一丝隔阂;又见醉仙楼窗边坐的男女,互相敬酒,格外惬意。这才是寻常人家的夫妻,她和赵瞻悯算什么呢。
她看愣了,连赵敬走到马车边,她都没有注意。
“长公主?”赵敬提了食盒,伸手将饭香扇进车中,“是炙羊肉。”
179/221 首页 上一页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