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儒意识到说错话了,急忙打嘴:“我呸呸呸,我是说百姓谢恩,对官家感恩戴德……”
“我呸!感恩戴德?”佟三指着王儒骂,“朝廷派的什么狗屁安抚使,大家有看过他人么?什么亲临灾区,什么拨款拨粮赈灾,放你娘的屁!谢恩?谢什么恩?谢谁的恩?谢昏君的恩?!不如来谢谢你爹爹我的恩!”
底下开始嘈杂了:“雪灾数月,朝廷管过我们吗?有难不能同当,用钱了才想起来我们,呸!”
王儒镇不住场子,就叫小卒来压。前排几个说话声高的,都被小卒乱打一通,霎时间哀嚎遍地。
“说不过,就要封我们的嘴!”佟三一把夺过狱卒手中大刀,踢翻官差,他指着王儒大骂,“忘八端的狗官!什么狗屁谢恩书,就他妈是粉饰太平!我们过得不好,我们快饿死了,有多少人死在大雪里,朝廷管过我们吗?官家管过我们吗!叫我们谢恩,谢朝廷的漠视之恩,谢你们这些狗官的欺压之恩,谢大周的剥削之恩!佃户的命不是命,只有那些乡绅、官吏的命是命!人还分贵贱,我们这些佃户,就猪狗不如?!”
这话说得实在太妙,马上就有几百人呼应。他们振臂高呼“人无贵贱”,冲上去就和官差厮打。
佟三也火冒三丈,他跳到行刑台上,扯着嗓子喊:“把王儒杀了,替天行道!”
太阳愈烈,一把火烧在百姓心中。
这一群愤怒的佃户们合力推翻小卒,杀了县令王儒,救下了将要被处死的刘初四。
佟三爬上高台,对着众佃户说:“乡绅富豪欺压,你我都无路可走!吃饭都吃不饱,还交他妈什么租税!朝廷不管我们,我们倒顾着他们!
“命,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拔出刑场上飘扬的旗子,踩在脚下:“杀富济贫,还我安康!”
“杀富济贫,还我安康!”
这些民众一股脑冲进官府衙门,抢光了官吏粮仓;又闯进地主家,把金银财宝全都搬空了。
而这场行径的荒唐,远不及如此。
*
“反了,反了!齐州佃农起义造反,屯驻的禁军为何一触即溃?!”
崇政殿外刮起风来,吹摇了内侍手中灯笼。
殿外内侍轻推殿门,只见里面亮如白昼。李祐寅坐在宝座上,已经是怒得面红耳赤,许久不能平息。
他把群臣上奏的有关齐州造反的札子甩向姚仁兴:“你看看,你看看!”
姚仁兴刚伏着,这会儿又起身:“官家,臣……臣……”
赵仕谋站在姚仁兴旁边同李祐寅请罪:“此为臣之失职,请官家降罪。”
“降罪?”李祐寅恨得牙痒,“现在是老天降罪于我!”他用力拍案,震得茶水泼出,“齐州屯驻的武宁军真个个英雄好汉!竟然在那些无枪无甲的佃农面前一触即溃,甚至是不触而溃!武官怎么带的兵?你兵部怎么选拔的武官?兵之耻,将之过!将之过,是你失职!”
姚仁兴无可辩驳:“臣罪该万死!”
“秦州正在打仗,如若燕人听到我大周肚子里在打架,怎么说?”李祐寅喘不过气来,看到那些雪一般的札子,更是噎了一口气,“姚卿不觉得丢人,丢的是我的人!西朝笑掉大牙了!”
才骂完,原出使三州的六个安抚使也到崇政殿,还没来得及行礼,便被李祐寅一顿臭骂:“你们怎么赈的灾?朝廷拨银两下去,就是给这些刁民?!给他们那锄头来打我的脸!”
尚书右丞曹规全与两位相公颜辅仁、齐延永也到了,李祐寅毫不客气地问,“北州造反,你们知道得比我还晚吧?夜深了,都睡着了是吧!”
曹规全叉手说:“官家息怒。”
“我怎么息怒!”李祐寅冷冷看着跪拜在那里的姚仁兴,“姚卿,你说我怎么息怒?”
姚仁兴咽了一口唾沫:“臣……臣以死谢罪。”
“你死了,北三州就不反了?你死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就放下锄头了?你以为你是谁!”
姚仁兴又磕头了:“臣万死!”
“颜相公怎么说?”李祐寅问。
颜辅仁说:“回官家,事已至此,百般悔过皆无济于事。眼下只有平定叛乱。”
“事已至此,百般悔过?你说得跟没说一样!我当然知道要平定,我问你怎么平!”李祐寅鼓掌道,“这都是我的好臣子,我的好武官!齐州远,我看不到,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就可以懈怠讨嫌了!我的好臣子给我选的好武官!姚仁兴!”
姚仁兴埋头抽泣:“是臣之过!是臣之过!”
李祐寅又冷眼看向唐次桓:“我记得不错,齐州是你负责的州吧?”
唐次桓被点到了,急忙跪下:“官家!”
“万民书?谢恩书?”李祐寅拿起手中札子,缓步走到唐次桓面前,“谢谁的恩?谢你的?”见唐次桓不答,他又问陈启,“既是兖州百姓起的头,那便是谢你的?”
“官家!”陈启磕拜,“臣……臣完全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你在兖州,你跟我说你不知道?!人家说了,什么万民书?什么谢恩书?他们没一个人知道!”李祐寅狠狠把札子砸在陈启的官帽上,“骗我是吧?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让你们敢欺君罔上!若不是祖宗家法不准杀士大夫,我把你们全都斩了!”
“官家!”陈启流泪不止,“臣只是收到万民书,其它的臣真一概不知啊!”
李祐寅吁了一口气:“万民谢恩,万民造反。我应该也写一封谢恩书,谢谢我的这些忠臣。忠臣一心为我,一心为大周,我怎么能不谢呢?”
唐次桓哭道:“官家!这谢恩书,这谢恩书……”
“解释啊,你如何解释?可别告诉我,是那些佃户梦中所书。”
唐次桓和陈启没得解释,支支吾吾也说不出来。
另一出使三州安抚使的郑安说:“三州除了佃户,自然还有其他平民百姓。这谢恩书,是他们……”
“真的?”李祐寅打断他,“那我随便找个人去迎州问,如若他们也不知道,你怎么办?”
郑安胆战心惊地说:“这是他们其中几人起的头,其他人不知道也……”
李祐寅冷笑:“事到如今,你还在想着怎么样欺君?赈灾的银子呢,有多少落在你口袋里了,拿出来给我看看?”
“官家!”郑安立即跪下来,“官家,臣怎么会贪救灾的钱呢?”
“你不贪,那些人怎么会造反?”李祐寅喊韦霜华,“现在派御龙直去抄查郑安的家,多出一文铜钱,就扒了他身上紫衣。”
李祐寅冷静下来了,他知道此时是罢免姚仁兴的最好时机。他苦恼了很多日,难眠了很多日,终于有办法能罢掉姚仁兴了。辛明彰说得果然不错,这不就是天意吗?他说:“停掉六位出使三州安抚使的一切职务,等大理寺查办,如若属实,一律谪贬出京。罢去姚仁兴的官职,立刻外任,永不得回京。如此平齐州怒火。”
“官家!”姚仁兴跌在地上,“臣有冤情!”
“不必再说了。”李祐寅把在场所有臣子都轰出去,只留曹规全在殿。
人走完了,李祐寅才又愤愤起来:“出兵镇压,我找谁出兵?现在朝里能带兵的不就是纪阔和赵仕谋么?如若纪阔出去,岂不是留独虎在京?可要是把赵仕谋派出京,无疑就给了他拥兵造反的机会。”
曹规全说:“臣看,还是派赵仕谋领兵平叛最为妥当。他有一质子在京,焉敢有谋逆之心?”
“质子?”
“当然是驸马都尉赵瞻悯。”
李祐寅恍然大悟:“是啊,赵瞻悯在京,也不怕他在外拥兵自重。可此一战,赵仕谋得有战功,将来声望更盛,怎么办?”
曹规全说:“赵仕谋手中虽握有兵柄,可仔细算来,也不过就是神策、雄略二军的十万人而已。臣有万全之策,既赏他,又贬他。”
“既赏他,又贬他?”
曹规全幽幽说:“官家的赏也是赏,罚也是赏。”
【作者有话说】
本文设定:祖宗家法中有一条,除了谋反罪外,皇帝不得杀官吏。刺配流放已经算是官吏中刑罚的顶配了,皇帝杀官吏会受到舆论的严厉谴责。
本条参考借鉴宋朝的“祖宗家法”。宋代陆游在《避暑漫抄》中提到过太祖誓碑,其中有一条就是“不杀士大夫”。本文将士大夫改成官吏(即不杀文官、武官),与历史有别。本文中,人人都知道有这一条祖宗家法,朝臣们监督皇帝必须严格遵守此条祖宗家法。
造反的伏笔还是38章
第67章 二二 天难谌(四)
齐州清平县佃农造反起义,带动周围几县一同暴动。起义军攻占县衙,冲进齐州城官府,又相继攻下兖州、迎州。
带头的佟三改名佟立德,打着共富贵的名号自封为皇帝,取国号“齐”。刘初四被封为进平王、大齐殿前司都指挥使,成了伪齐朝廷的重要一员。
三州沦陷之后,伪齐又于八月发兵进攻兖州南边的丰州,丰州屯驻禁军统领晏群不战而降,拱手将除平宜县之外的一城三县让给起义军。
因西边秦州正在打仗,两边同时生战实在不妥,周廷原来是想劝降,但伪齐拒不接受。珗州与丰州只隔着一个泗州,眼下丰州将要失守,如若再不镇压,珗州必危。李祐寅立刻派神策军强攻丰州,以免战火南延,又派雄略军从西边攻下齐州最西的清平县,直捣起义军大本营齐州城。
两兵分路先后出征平叛,神策军于九月初一出征,雄略军稍晚才启程。
八月的最后一日,星光点穹,月悬云中。军营箫声依旧,笼罩黑夜。
谢承瑢才从议事军帐中出来,打算回家一趟,赵仕谋将好也要回营帐,同他顺路。
赵仕谋说:“你是阿敛的上官,本来这件事我该第一个同你说的。我想把阿敛暂时调到雄略军。”
谢承瑢一怔:“为什么?”
“阿敛是我儿子,父子同军作战,应该回避。”赵仕谋已经把平叛的事情都想好了,他说,“我让阿敛跟着周仲佳,不会有事的。”
谢承瑢说:“太尉想得周全。只是我觉得,如果二哥在您身边会更好。”
赵仕谋笑笑:“我与他互为软肋,一定会瞻前顾后,贻误军机。况且他在我身边,我是用他还是不用他?我用,军中议论;我不用,军中还是议论。不如干脆让他去雄略军,省去很多麻烦事,他自己一个人也能学会怎么打仗。”
“是。”谢承瑢莫名有些失落,“父子同朝,本就该回避。二哥离您远了,也就落不到人的口舌了。”
*
谢承瑢没有先回家,他还要去一趟白玉馆。之前谢忘琮叮嘱过他的,要他多点几次穆娘。她说穆娘辛苦,就陪在那儿喝一盏茶,喝完就可以走了。
谢承瑢每月去两回,因为阿姐每月都要传两封家书回来。月头两封,月中两封,一封是给他的,还有一封是给穆娘的。他来白玉馆,就是要把信带到。
穆娘都是坐在屏风里弹琴,多余的话他们一句也不说。曲子是无趣的曲子,屏风是灰蒙蒙的屏风,茶也是苦涩的茶。
隔壁常常有哭泣声,谢承瑢不知道她们是高兴得哭了,还是屈辱得哭了。他想起来阿娘了,阿娘曾经也在白玉馆里哭过,就像现在一样,但他不知道阿娘哭是因为高兴还是屈辱。
谢承瑢这一盏茶要喝尽了,他才站起身,穆娘忽然叫住了他。
“谢官人。”
谢承瑢朝屏风作揖:“穆娘子。”
穆娘不再弹琴了,她偶尔才拨弄几下琴弦。她对着屏风望,犹豫了很久才说:“奴听闻官人要出征了,是不是这几月都不能来白玉馆了。”
“是。阿姐还是会传家书,我会叫人送到您这里的。”谢承瑢说。
穆娘说话声音轻飘飘的:“奴愿官人凯旋。”
谢承瑢要走了,他还是没有多余的话要和穆娘说。他出门前回头望了一眼屏风,看见穆娘正掩面哭泣,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穆娘哭。
他问道:“穆娘子怎么哭了?”
穆娘说:“我担忧秦州的信会来迟,官人您也走了,就没有人在乎送到白玉馆的信了。”
“不会的,阿姐的信不会迟,也会有人在乎送到白玉馆的信。”
穆娘还是在屏风里面,她又抱住了琴。她见屏风外踏出门的身影,和谢忘琮几乎一模一样。
录事巷边上就是建国寺,就隔一条街,谢承瑢要经建国寺回家。
其实他不是很信佛,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见寺门就走不动路了。他盯着寺里面的香炉望,等到那个银冠绯袍的郎君出来了,他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停在这里。
是赵敛,谢承瑢原本不知道赵敛来了。
赵敛手里抱了两本佛经,老远就看见谢承瑢了,快步跑过来:“你怎么在这儿?你从哪来的?”
谢承瑢说:“我从北营来的。你怎么在寺里?我以为你回家去了。”
“不是要出征了么,我怕正月十八回不来,赶不上我娘的忌日,所以先来念经了。”赵敛歪着头对谢承瑢笑,“我也替你阿娘念经了。”
“多谢你。”谢承瑢看见赵敛肩上有一小撮香灰,顺手给他掸了,“一会儿回家去吗?”
掸灰的时候,赵敛闻到一股胭脂味,好像就是谢承瑢身上散出来的。他有点黯然,同时又嫉妒了,问:“你从哪里来的?”
谢承瑢摸鼻子:“我从北营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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