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抱着王婆子大腿,又眨巴眼看佟立德:“三叔,我爹爹呢?”
佟立德整个人一震:“二娘……你爹,你爹他……”
“我爹说很快就来找我,他什么时候来呢?”二娘又问。
“你爹……”佟立德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还是赵敛替他回答:“你三叔把你爹带走了,带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
“去了哪里?”
赵敛蹲下身,亲切地看着她笑:“去了天上。”他指着牢房的天窗,“你爹爹被你三叔送到天上去了。”
二娘有些害怕,她露出一双无辜的眼睛:“你骗人。”
佟立德使劲挣脱铁链,大吼道:“赵敛,你别在这胡说八道!二娘,你不要再听他说话!”
赵敛完全无视他的话,继续问二娘:“你要去见你爹爹吗?”
二娘一点儿都不明白:“去天上,不就是去死了?”
“赵敛!”佟立德喊破了音,几乎要挣断锁链,“她还是个孩子,她还是个孩子!千错万错都在我,你要杀一个孩子,真是丧心病狂!”
赵敛起身:“把二娘带走吧。”
“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二娘!”
王婆子胆战心惊地把二娘带出去,她在牢外看了佟立德一眼,又是皱眉又是摇头,后来无声说:“降了吧。”
“二娘……”佟立德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赵敛,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他妈到底要做什么!”
“欠债的还债,欠命的还命,这不是该你的么?”
佟立德瞪着眼睛冲赵敛大喊:“是周彦杀了我四哥!”
“是你害死了刘初四!你不造反,不叛国,刘初四能死吗?”
“我要是不造反,不叛国,我四哥早死啦!”佟立德大笑,“你一个银屏金屋出来的公子哥,懂他妈的什么人间疾苦?是你们豪门贵胄要杀他!”他流出眼泪来,“大周天子无能!现在你们的太后又死了,天子更是无法无天了!这天下人,还有的活路吗?还要有多少份万民书要送给这个无能天子,还要有多少人要死在天灾人祸之中?我们的苦,你知道么?!”
谢承瑢不忍再听,欲要离去,赵敛却拉住他的手。
“这不是你造反、分裂国家的原由。你带着那么多兵踏平田亩,有想过那些无辜的百姓么?多少百姓死在战火之中,多少孩子、妇人,因为你死了!刘初四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那些因为战火、枉死的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你所谓的,匡扶正义,真的是在匡扶正义吗?你不过就是想做下一个皇帝而已。”
“你不要在这儿指责我!你没有资格指责我!”
赵敛扣紧谢承瑢的手指,对佟立德说:“推翻它,分裂它,让无数人死在刀枪下,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边陲三州的百姓有多期盼和平,而你呢,你却破坏和平,你把这些大好山河都搅碎了!你是个蠢货,你用如此极端之法,只会有更多人因你丧命!”
佟立德把手一挥:“我和你不是一路人,也说不明白。我和你们这些人,永远都说不明白!要杀要剐,随你便!我不怕死了,我再也不怕死了!”
“我不杀你,我也没资格杀你。我不过是想让你和二娘告个别。我会让她读书,教她习字,我要让她知道真正的大义是如何。大义,绝不是匹夫之勇。我会让她以你为耻,我让你到死,都活在内疚里。”赵敛俯身看他,“佟三,你说二娘会不会怪你?”
“你无耻!”佟三伸脖子要咬他,可是锁链牢牢拽住他,他根本过不去。他只能用最恶毒的眼神剜赵敛,“你无耻,你卑鄙!你就是我最恶心的那种人,你就是帮着皇帝压迫我们的剥削者!是你、是你!”
赵敛再也不笑了,他的脸阴沉到极致。他站直身冷冰冰地看向佟立德:“那你就要好好记得我。”
佟立德低头看被麻布包裹的断了的手。他总感觉手还在,想要抓什么,可又什么都抓不住。就像他四哥的命,就像他自己的命。
“我只是想我们好好活着,有什么错。”他厉声质问道,“想活着,有罪吗?!”
“我们走吧,昭昭。”赵敛说。
他带谢承瑢出了牢门,佟立德仍然在里面大喊大叫。他歇斯底里地问:“大官人,我们就是想活着,有什么罪过!难道想活着,也是罪吗?”
谢承瑢越走越慢了,他回头,隔着一道又一道的牢门看佟立德。佟立德已经满身是血了,当初那个穿金盔甲的人早消失不见了,佟立德又变成了佟三,他还是什么都没有。
“想活着……”谢承瑢停下脚步,和那边的佟立德对视上。
“谢大官人!”
佟立德流下两行热泪,他笑起来,“谢大官人明事理,谢大官人最懂什么是‘想活着’。”他拖着断了的手给谢承瑢磕了三个头,“别伤害二娘,她只是一个孩子。”
恍惚之间,谢承瑢觉得外面又下雪了。雪要盖住佟立德的头,要把他埋起来。可是又没有下雪,冬天分明已经过去了,春天又来了。
赵敛出了大牢,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他褪下所有戾气,又变成那个可怜的、柔弱的阿敛。他小心翼翼地扣紧谢承瑢的手,问:“你会怪我吗?”
谢承瑢发着呆,半晌才反应过来:“怪你什么?”
“怪我拖着你来见佟三。”
谢承瑢摇头:“我不怪你。”
赵敛说:“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你,如果你没有跟我来,”他盯着谢承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试探说,“我一定会在今夜把佟立德杀了。”
谢承瑢看赵敛深不可测的瞳孔,突然怔住了。但随后,他又舒展开眉头:“二哥,我以后再也不会要求你、逼着你做任何事了。”
“什么意思?”
“我想你是这世上最自由的那个人。我想你随心所欲,永不会被束缚。”谢承瑢更握紧赵敛的手,因为他已经不能够自由了,他不想赵敛也不自由。
“可我不是想做别的事,我是想杀人,昭昭。”
谢承瑢也说不清自己的想法,不过他从来都如此坚定:“我永远都放心你,我相信你的直觉,我相信你的判断。阿敛,我永远永远都放心你。”
赵敛追着谢承瑢的目光,此刻他觉得无比心安,无比宁静。他抚上谢承瑢眼下淡淡的疤痕,由衷地笑起来:“你放心,我也永远都会让你放心的。”
谢承瑢和赵敛走在月色里。
一路无话,只有虫鸟吟唱。谢承瑢抬头,望着天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想着,如果到此为止就好了,如果战争到此为止就好了。
他怀抱月光,努力把所有不好的情绪都掩藏起来。为的,只是要赵敛觉得他也是自由的。
*
崇源十七年二月十日,佟刘起义被平。
为首的佟立德、吴允被斩首,投降的施陆文被放回齐州,北三州战事就此了结。神策军、雄略军原地休整三日,便班师回京。
在此时,秦州战事亦有好结果。
因西燕大营被烧,粮草不济,燕军中诸将军又起内讧,周军趁机发兵,打得燕军撤出秦州。至此,秦州境内一城四县全部收复。擒虎军、伏雁军不日便要回朝,奉官家手诏,留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崔兴勇驻守秦州,另留数十将领在此守城。
二月,出征秦州的禁军回京。
谢忘琮行在马上,边走边想前夜里谢承瑢传来的信。谢承瑢说他还好,叫她不要担忧。正值战时,能有这几个字传过来已是天大的惊喜,她高兴着,丝毫没注意耳边坠下来的桃花。
桃花开了,秦州的桃花比其它地方的桃花开得都早,个头也大,钉在树上,人来了,便亲切地去吻人。
正好吻到谢忘琮的耳朵。
“谢小将军。”宋稷也行在马上,同她有礼作揖。
“宋将军。”谢忘琮也向他拱手。
宋稷笑笑,说:“我同将军走一小段,将军不介意吧?”
谢忘琮说:“请便。”
宋稷跟上来,同谢忘琮不远不近地走着。
有桃花从树上坠下来,他见了,伸手接住落花,惋惜道:“春还未末,这就谢了。”
“花落而已,将军无需伤怀。”谢忘琮说。
“只是感叹花谢得早,这么漂亮的花……”宋稷将花捻在指尖,“将军簪过花么?”
谢忘琮看了一眼花,似笑非笑说:“我不爱簪花。”
“桃花还须桃花怜,若不簪,藏起来,倒也不会辜负它的明媚。”宋稷微微低首,双手将桃花献上,“我将此花送给将军。”
谢忘琮有些了然,倒没有接过花:“将军自己簪上吧,有花衬人,不更漂亮?”说罢拱手作别,“我父亲叫我,先行一步了。”
宋稷望着谢忘琮,觉得她的背影比桃花还要明媚。只可惜,桃花还是在树上漂亮,又或是自己坠下来凄美。倘人为去采,便失去了原有的美感。
他叹了一口气。
“宋将军!”王重九骑马上来,恭敬作揖道,“将军有兴致赏花?”
“哦,”宋稷扬了一番桃花,再回礼,“掉下来了,我接住它。”
王重九笑道:“我家将军可不是桃花,也不喜欢桃花。你越怜惜,她越不待见。”
“怎么说?”
“怎么说?我家将军豁达豪放,你同她讲那些小家子气的东西,她怎么待见?而且她喜欢海棠。”王重九朝他使了个眼色,“大方点儿,无病呻吟那一套,她不吃。”
谢忘琮在前头听到了,对王重九丢了一个草饼,说:“王五郎!闭你的嘴,过来!”
王重九扬手应道:“来了!”他同宋稷挑眉,“瞧见没,别跟她说什么矫情东西,她最不爱矫情。”
宋稷似懂非懂:“多谢了,五郎。”
【作者有话说】
除夕和初一休息,到周三会更满一万字~
祝大家兔年快乐~
第96章 三一 欹软枕(一)
国丧期间,在京官员服斩衰五天,服素服二十七天,停音乐祭祀一月,禁嫁娶一月。[1]
神策、雄略军回京时已出国丧,按常例,应在回京时接受封赏。但官家仍因太后仙去而悲痛欲绝,暂推了平叛禁军的封赏。
谢承瑢好几个月没回家了。回家之前,他一直都在忐忑,因为他觉得这个宅子不是他的家,突然闯进去,会不会有人把他赶出门呢?等到了家门口,他才意识到,这的的确确是他的家。
思衡早早就在家门口等了。他有很久没看见谢承瑢,见到谢承瑢的时候,他差点就要哭出来了,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向谢承瑢作揖,然后说了一句:“哥回来了。”
“我回来了。”谢承瑢拉住思衡的手,“又没有别人,外面冷,快回去。”
“哥儿这几个月不送信,我都快急死了。幸好是回来了。”思衡看看谢承瑢的手,又看看谢承瑢的脚,后来看见谢承瑢脸上多了一道淡淡的疤,他的脸一下青了。
“哥受伤了?”
谢承瑢捂住脸:“小伤,别担心。”
“什么小伤,都有疤了,能算是小伤吗?”
“只要没死都算是小伤。没事,别担心。”
思衡很心疼,他盯着谢承瑢眼下的疤好久,恨不能把这道疤移到自己身上。他自责地说:“可惜我什么都不会,要是我能像瑶前那样,跟着哥一起上战场,那就好了。”
“怎么,你想我们家一个都不剩了?”谢承瑢拍拍思衡的肩,“好了,去吃饭吧,你的眼睛和嘴巴都要皱巴到一块儿了。”
晚上,思衡和谢承瑢坐一块儿吃饭。吃到一半,思衡忽然说:“前阵子,御史台有个监察御史来过我们家。”
“监察御史?是那个刘官人?”
“是姓刘。”思衡有些忧虑地说,“他似乎知道我的身份了,哥。”
谢承瑢放下筷子:“他知道什么?”
思衡害怕隔墙有耳,起身到外头看了一圈,确定没人了,又把门关上。他小声地说:“迎州捷报传来之后,刘察官就到家里来了,点名说要找我。我同他见了一面,他一见到我,就说我和哥儿长得像。后来他便说起闲话来,说到录事巷,还说起……说起娘子。”
谢承瑢略有思索:“你那时候怎么答的?”
“我说,我原本是在乡下长成的,没去过京城的录事巷,哪知道那里头的人呢。我说我不认识白玉馆的梁氏,那刘察官便笑了,又问我,是否与哥儿是同母所出。”思衡后怕地捂住胸口,“我按阿郎教我的,什么都没说出去。这刘察官也未多追问,给了我几贯钱,叫我不要乱说,就走了。我没要他的钱,又找人送回去了。”
“御史台本就是监察百官之司,即便是风言传闻也可上奏,不必讲究十足证据。官员若以贱籍出身的女子为妻,御史台告到官家那里去,这个官人是一定要受罚的。”谢承瑢喝了一口白水,“刘监察此番过来,是来套你话的。”
“可话虽如此,现下御史台已盯上我们家,该怎么办?若不是有风言风语,刘官人不会来问我。”
“也未必。”谢承瑢冷静地说,“说不定他是想来给我们提个醒呢,他想知道这些,朝中百司自然也会有别人想知道。这不是就在给我们提醒么?”
思衡不解地问:“朝中官人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话还没说完,有仆从隔着门来传话:“郎君,外头有个姓赵的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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