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好好听我爹的话的,我会的!”
周彦微弱难察地点头:“我昨天夜里……在帐子中,给你……留了封信……你不要给你爹爹看到……偷偷地……看啊。”
赵敛呜呜地落泪:“好,好,我偷偷地看。”
“阿敛……你可以……可以……”
赵敛凑在周彦嘴边,感受到血冒过来的热气,还有那一句:“你可以出师了。”
周彦的手不再动了,蓦地垂下去。
林子里飘过一阵风,带来浓烈的焦味。血腥味混着焦味,成了最令人难接受的味道。
赵敛挽着沉重的、又轻如羽的头颅,泪如崩了线的珠子。
*
周彦战死的消息传回军中。
虽然北州的造反平定了,但诸军并无任何喜悦。将士们都在营中脱盔卸甲列阵,等着那一辆小小的停着周彦尸首的推车回来。
从门口,到帅帐,无数目光都汇在那只带着血的手上,其余的,就不忍看了。
赵敛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云上,飘飘的,连步子都迈不稳。他一手扶推车,一手拿周彦的枪,越过众人目光,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车轮滚过碎泥,碾过春叶,带着数不尽的挂念,慢慢地过来。
没有人说话,可赵敛还是觉得很吵闹。他先是看到瑶前、秦书枫,又看见韩昀晖、代议恒,只觉尚可,还算能支撑他那个飘着的心。
随后,他看见红了眼眶的谢承瑢,还有悲切不语的父亲,一下就软了脚,要跪下来。
“二郎!”
“二哥!”
无数人过来拉住他。
赵敛走不动了,仰起头,看着乌黑的、闪着星的天。
他想起那个黄昏,那片殿前司的马场。
“细想来不过一年不见,阿敛就长得飞快!个子蹿起来,比我高了!”
又恍惚想到初入殿前司,他听士卒唱歌:“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只敢接“请君暂上凌烟阁”,是周彦接的最后一句:若个书生万户侯。
“将军能教教我吗?我入了军营,总得有一技之长。我心不在枪,只在刀,将军又能使好刀,不知能不能同您学习一二?”
而现在,他最仰慕的英雄没了,就留下来一具冰冷的尸体。
“阿敛,你是不是又给照夜偷偷多喂草了!”
“阿敛,阿敛。”
……
“你至少得活到九十岁吧。”
“那我勉强活到九十岁吧,行吗?”
……
“不跟你说了,回见。”
赵敛哭着说:“回见,下回见是什么时候?”
将士们看了酸涩,纷纷抬袖拭泪。他们说:“二郎,快起来吧。”但赵敛起不来了。
明天会是个晴日,会是个比所有晴日都要好的晴日。可是周将军再也看不到了。
想到这儿,赵敛抱着周彦的枪,不知又流多少眼泪。
谢承瑢心里堵塞,他抱住赵敛,颤抖地说:“二哥,起来吧。”
军中一团沮丧,哭声遍夜。
佟立德被押着回来,有人扒住囚车,以秽言詈骂。有人拿泥巴狠砸吴允,辱骂他。然,这些都不能让周彦回来。
*
将死在外,尸首带不回京,葬礼也不能齐全。赵仕谋想带着周彦回珗州,还给他的家人,便只好以火葬。
火化那日,天气晴朗,微风拂面。营中迎春花开得正好,金黄灿烂的。将士们也想给周彦看看,遂将花朵铺在他身上。
烈火着芳,火舌舔过花瓣,很快就蜷缩一团。周彦躺在火中,静静地,像是睡着了。
周彦火化时,赵敛不敢去看。他躲在周彦的帐子里,找到了周彦留给他的那封信。
信上的字很漂亮。赵敛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周彦也写得一手好字。
信第一句,是写:阿敛吾徒,见字如晤。
周彦从不叫他徒儿,也很少让他叫自己老师。所以当赵敛见了这个“徒”字时,又有泪涌出来。
“阿敛吾徒,见字如晤。迎州将复,不日可还京。我知阿敛与同虚交好,又忧太尉不允。年少爱慕何其珍贵纯粹,我不想阿敛抱空。吾有钱财,便作你成婚之用,略表心意。汝既表心,不可辜负,感情诸事,非同儿戏。
“……阿敛性躁,气盛冲动。望日后修身养性,莫要放纵。明堂险要,千万忌冲动。
“……阿敛望使柔刀,柔刀实为柔者使。刀为利器,能伤杀人,欲使柔刀者,要有仁心。予所认为,柔刀,不过恕刀而已。阿敛若能拥有仁心,不讲利害,不滥杀人,刀能扬能止,如此,所挥之刀,皆为柔刀。”
赵敛看完信,不知不觉又泪满面。他以为自己不是爱哭之人,拼了命想把眼泪咽回去。
他抽泣着,抱膝而坐,呜咽不已。
有人掀帘进来,柔声喊道:“阿敛。”
是谢承瑢过来看他了。
“昭昭……”赵敛稍偏过头,露出一只眼来看谢承瑢。
“周将军走了……你不送他一程么?”谢承瑢把他揽在怀里,“这是最后一面了,去看看吧。”
赵敛的泪弄湿谢承瑢的衣服,他愧疚地去擦谢承瑢的外衫,抽噎说:“我不敢去,你陪陪我。”
“我陪你。”
火弄皱了山,弄皱了树。
周彦随风而去,在火势渐小的那一刻,赵敛终于赶来了。
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好得不能再好了。
赵敛拾起周彦滚烫的遗骨,平静地说:“心怀仁义,所挥之刀……皆为柔刀。”他抱紧装着周彦骨灰的罐子,“老师,走了啊。”
**
谢承瑢头脑西昏地回到帐子,趁夜躲在榻边的角落里。
帐子里没点灯,他什么都看不清。在黑暗里,他摸着自己的枪,手指点到锋利的刃,差点蹭出血来。
他迷茫着,遥想那个雪日。他在怨恨自己为什么会放走佟立德,如若他没有放人走,就不会有今日之景。
在平叛的最后一战,周彦没了。周彦的死,无论如何都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谢承瑢觉得自己是糊涂了,又或是被所谓的“仁义”蒙了心。从他刚到殿前司开始,从他保下贺近霖开始,他就一直被“共情”操纵。
那个人和我有着相同的悲惨遭遇,我是不是该宽恕他一回?每当谢承瑢这样想时,优柔寡断就操纵了他。
他和我有着相同的遭遇,我应该宽恕他。
谢承瑢觉得自己辜负了太尉,太尉教他“当诛则诛,杀伐果断”,可一到战场,他又忘得干干净净;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周彦,因为他的瞻前顾后,周将军才战死林中。
他也辜负了赵敛。
帐子透光,他偶尔看见一束明亮落在枪刃上,映出自己懦弱的脸。
“不想杀人,却又在不停杀人。谢承瑢,你凭什么要求别人不要杀人呢?”谢承瑢自嘲地笑起来,“不想杀人,却有人因你而死。你要是死在那个雪日,就什么都不用烦了。”
他仰起头,流出一颗晶莹的眼泪,“你要是跟着阿娘一起死了,就什么都不用烦了。”
“同虚。”韩昀晖到他帐子里来,隐约见他蹲在那儿,疾步过去,“怎么了?是伤发作了吗?”
“我……哥……”谢承瑢发抖了,“是我害死了周将军。”
“你说什么?”
“如果不是我放走了佟三,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如果不是我心软,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谢承瑢沮丧地落泪,“是我害死了他!”
“你起来,你站起来。”
韩昀晖勾着他站起来,听见长枪坠地的声音,心里大惊:“你拿枪干什么?”
“我本来是可以杀了佟三的,我本来是可以杀了他的!”谢承瑢完全崩溃了,“可是向他掷枪时,我又害怕了。哥,我真的好怕啊……”
“杀不死佟立德,不是你的错!”
“枪丢偏了,是我故意丢偏的。因为他说……因为他说……”谢承瑢抠紧韩昀晖的手背,“他说他要为天下人请命,他说我会遭天谴,他说我会下地狱……哥……”
“你不会的。”韩昀晖抱住他,“你怎么会下地狱呢?”
“我杀了那么多人……我就是一个,佛面、蛇心的人啊。”谢承瑢泣不成声,“我不想再拿刀了……我不想再拿刀了!”
韩昀晖捧住他的脸,严肃道:“谢承瑢,你醒醒,你醒醒!”
谢承瑢不停摇头:“我坚持不了了……我不想再拿刀了。”
“你死了,大周怎么办呢?大周多少年才能出一个像你这样的枪才!你长大了,不是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的!你死了,谢家的担子,就是你姐,就是谢虞度候来挑!你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呢?从你拿起枪的那一刻,就再也躲不了了!”
谢承瑢依旧听不进去,韩昀晖恼火地晃他:“你大了,你二十了!这世上多少人身不由己?你也读过书,不知道吗?谁想打仗,谁想杀人!为了大周,我们不得不拿起刀!同虚,等一切都结束了,你就可以再也不用拿刀了。到时候,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韩昀晖沉默半晌,说:“快的话,也许十几二十年。慢的话,就到死的那一天。”
“到死的那一天……”谢承瑢哭笑道,“我从来都不是天赋异禀的人啊……是他们……是他们推着我往前走,是他们逼着我拿起枪!我从来都不想拿枪,我从来都不想做少年将军,我从来都不想……”
“可是你已经是了,同虚,你只能行,不能停!一旦停下来,之前所吃的所有苦,流的所有血,淌的所有泪,全都白费了。你只能往前走,你只能不停地向前走!”
韩昀晖抹去他的泪水,“同虚,再坚持坚持吧。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我要变成行尸走肉了,哥。”
“你不会的,”韩昀晖揽过他的肩膀,“我相信你,你永远也不会变成行尸走肉。”
第95章 三十 花不谙(五)
佟立德被关在春来县的牢里。
他被砍掉了一只手,血流不止,差点就一命呜呼。幸好赵仕谋找了医官来为他止血,保住了他的命。
他躺在草堆里,只盖一张薄薄的被子。不知哪里有风钻进来,冻得他打寒战。
有狱卒开了锁,他装作没听见,也没有心思去望。但他知道,是砍了他手臂的人来了。
赵敛和谢承瑢走进牢里,冷冷瞥了地上人一眼,又环顾四周。
“怎么有风进来呢?”谢承瑢问。
狱卒回答:“之前下大雪,把屋顶的瓦压碎了。府衙里又无钱修缮,只能暂且如此了。”
谢承瑢点头:“知道了,多谢。”说罢,从袖袋里拿了些铜钱给狱卒。
狱卒接了钱,笑道:“多谢官人,官人请便。人在外头候着呢,您什么时候要见,我什么时候……”
“嘘——”谢承瑢立指噤声,“出去吧。”
“是。”
狱卒的脚步声远了,赵敛一直在听,等听不到声音了,才同地上的佟立德说话。他说:“真悠闲啊,佟三,躺着也很舒服么?”
佟立德不屑看他:“哼,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赵大官人。要杀要剐,随大官人便。”
“要是这样轻易地杀了你,岂不是很不痛快?”赵敛看他包起来成一团的手,很怜惜地问,“疼吗?手被砍掉的时候。”
“疼?”佟立德嗤笑,“我早就不会觉得疼了。反正你们这些做官的都是没有心的,我疼不疼,你们怎么会知道。”
“你不疼,自然会有人疼的。不知道有个人你还记不记得,我带来给你见一见,让你也疼一疼。”赵敛望向谢承瑢,“阿昭,请他们进来。”
谢承瑢对外唤道:“请人进来吧。”
有两个脚步声走进来,轻轻地,不太像是武人。
佟立德虽说不屑一听,不过内心还是好奇。他不知是谁要来,还在琢磨,忽然听见一声:“三叔。”
佟立德惊得坐起身来,锁链振动,发出刺耳的声响。
“二娘?!”他有定睛一看,真的是二娘。赵敛竟然找到了二娘,还把二娘带到这里!他咬紧牙关,“赵敛,你好歹毒!”
赵敛歪头发笑,他向二娘招手:“二娘吃过东西了么?冷么?”
二娘有些胆怯,躲在王婆子身后,抿唇摇头说:“没吃,不冷。”
“不要和他说话!二娘!”佟立德要从草席上扑过来,但有铁链拉紧他,他挣脱不得,只能隔空啐赵敛,“卑鄙小人!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情急之下,他又瞪着谢承瑢骂道,“谢承瑢!我当你是个明事理的人,没想到你还是执迷不悟,你还是助桀为虐!我看错了你,我彻底看错了你!”
赵敛瞥了佟立德一眼,好像又有杀他的意思:“你怎么看,很重要么?”
谢承瑢拉赵敛的袖子:“阿敛,不要和他计较。”
赵敛压住怒气,又笑着对二娘说:“你不是有话要问你三叔么?你三叔就在这儿,现在问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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