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家里来了位客人。外公外婆很兴奋,一大早就在厨房里忙活。她一睁眼,就闻到了香味,顶着毛蓬蓬的脑袋下床,走到客厅,看见了一个陌生身影。
背朝她的是名女性,纤细高挑,留着齐肩发,染成了温柔的栗色。她的打扮跟她生活里见过的,街里街坊的女人们都不一样,像电视上的人物。
外婆擦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她懵懵站在原地,连忙拉过她,把她往女人面前一推。
小茉,叫妈妈呀。
她瞪圆了眼睛,而后立刻避开女人伸向她的手,一副怯怯模样,躲到了外婆身后。
小茉,我是妈妈。
女人笑了起来,天啊,她那么香那么好看,比电视上的明星还要漂亮。
这像仙女一样的人,真会是她的妈妈?她不敢相信。她用小脑瓜努力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终于能扬眉吐气,跟其他小孩炫耀了。
——怎么样,我的妈妈是不是比你们的妈妈都要好?
一想到此,她就忍不住笑了。她喊她,妈妈。女人愣了愣,本能地捂住嘴。片刻后,女人对她像说了什么,但她耳朵里仿佛灌了水,朦朦胧胧听不清楚。她看着女人,又叫了声妈妈。女人捧着她的脸蛋,潸然泪下。
后来,她被带离外祖父母家,回到母亲的生活,并跟着继父改姓吕。母亲的确不是普通人,是国际上赫赫有名的钢琴家。
第一次见到弟弟时,她只有漠然,甚至还有隐隐的嫉妒。弟弟生来就享有母亲的陪伴,而她的童年,母亲缺席了开端。很奇怪,她对亲生父亲的存在并不太在乎,可能因为父亲这身份属实更加模糊,此外,她太小了,无法理解复杂的成年人关系组成,只在乎眼前唯一能触碰到的存在——母亲。
她对母亲很崇拜,因为她喜欢看母亲弹琴时的模样,投入又耀眼。可惜的是,她根本难以听清那些从母亲指尖流淌的音律。但这并不妨碍她可以想象,母亲每弹出一个音符,那些音符就会飘起来,像云朵,最后再缓慢落下来,落在她的身上,将她托起。
母亲同她交谈不多,可在弹琴的那刻,她总觉得她们在交谈,这种沟通形式很快成瘾。母亲以为她对钢琴感兴趣,引导她也摸摸琴键。她摇摇头,不敢碰。母亲脸色倏地变沉,眉间蹙满了失落与遗憾。
母亲开始一次又一次逼迫她坐在琴凳上,即使她再不情愿,可为了讨母亲欢心,她顺从地接受了。那时才多大?七岁还是八岁,记不太清了。她弹不出完整的曲子,哪怕是最基础的入门练指法,也是磕磕巴巴。
同时,耳疾加重,她常常会在半夜醒来,耳朵里灌的水更多了,偶尔又像有一面鼓,在摩擦,发出沙沙声。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
那次,她在练习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黑,最后失去了意识。母亲恰好在旁,慌乱地送她去医院。医生向母亲宣告了她的疾病,母亲以为是误诊。医生斩钉截铁,并告诉母亲,不仅不存在误诊的可能,而且拖延治疗太久,情况已经不可逆,唯一结果耳聋。
她醒来,看见母亲立在病床前,直愣愣盯着她,很是失魂落魄。
母亲在那里喃喃,为什么,明明他唯一的优点只剩音乐了,你连这点基因都继承不了。
尽管年纪还小,但她已经会读一些唇语。
确实,母亲通过她的形骸,看到的是另一个人。她们曾经失联了那么久,她贸然就带她回家,其实不是出于责任,只是把她当作某种意志的继承。
以她的年纪断然看不出隐藏在背后的真相,可她会因为母亲的眼神不寒而栗。那瞬间,崇拜变成了惧怕。
可谁又能苛求母亲当一个普世意义的好母亲呢?她作为一名女性,已经是很多女孩们的榜样了。美丽且富有才华,不被原生家庭所束缚,独自完成蜕变。
从医院回到家里,母亲再也没让她碰过钢琴。她以为自己得到了解脱,但很快又惴惴不安。因为母亲与继父争吵得越来越频繁,不仅会互相咒骂,还会互相拳脚相向。
弟弟很害怕,都快六岁的孩子了,有一次还因为目睹父母的争吵,尿了裤子。她为弟弟换上干净的裤子,带弟弟去外面玩,姐弟俩一块躺在草坪上,看蓝色的天空,数天上的云。她已经不怎么讨厌弟弟了,因为他们同病相怜。
她开始学手语,幼小的弟弟,也在旁有样学样。她觉得弟弟好像小狗,是那种给他一点爱就可以扑过来,回馈给你更多爱的小狗。
弟弟总爱打断她的学习,她挠弟弟胳肢窝,弟弟直笑。姐弟俩疯了一小会儿,阴翳被暂时驱散。
弟弟扬着懵懂无知的脸说:“姐姐,昨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我长大了,能照顾你了。”
她陡然一愣,空空的胸腔重新变得沉甸甸。
弟弟八岁时,母亲已经在音乐界销声匿迹,好似一颗流星,只拥有一刹那的光辉。对于个人而言,艺术生命力源源不断是幸运,但骤然枯竭的例子也数不胜数,这世间,昙花一现的艺术家那么多,她的母亲也不过是其中一员,终究成不了传奇。
高二的一个晚上,母亲突发肠胃炎住院。
她去陪了次夜。不知不觉,趴在床头睡着了。醒来时,头发上有温柔的触感,原来是母亲在抚摸她。
她有些窘迫和紧张,屏住气,不敢打扰这温情脉脉的时刻。
对不起,让你辛苦了。
她向母亲比划,没关系,我会照顾好弟弟。母亲愣了一下,眼里似乎蓄起了泪光,然后艰难地坐起来,朝她张开双臂。她一怔,意识到,母亲这是要抱她。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投入到母亲的怀抱。她发觉,自己真的很怀念母亲的体温。结束拥抱,母亲展开她的手心,一字一画写,我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
她想,她可以为妈妈做一切。
翌日,回家替母亲去取换洗衣物时,她在母亲内衣抽屉的夹层里找到一张光盘。光盘上用马克笔潦草写着,To Jasmin。
她捏着光盘,心里微妙。
光盘塞入碟机,母亲的样子便在屏幕上显现,是自拍镜头视角。
“小茉……有些话我没法当面跟你说,可我又实在憋不住,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了……我今天录下来,想着你总有一天可以看见……可能我这样说有推卸责任的意思,但我确实不是那种会把苦衷带进坟墓的人……你以前问过我一次,你的亲生父亲是谁,我告诉你他死了对吗,其实没有,他还活得好好的,只是我此生再也不愿意面对他……
“他诱奸了我,并且让我以为我爱他,那个时候我只有十六岁,分不清什么是爱。而且,当时他很受音乐界推崇,在外人面前表现得那么完美,我的话根本没有份量,谁会相信一个小女孩的话?而且,他还是我的指导教授,一定会有人认为我是在有心污蔑他……我后来二十岁时怀孕了,他告诉我他会离婚……我信以为真,再加上他还恬不知耻地动员了我的父母,后来我才知道他以为我会生男孩,因为他老婆没法生……糊里糊涂的,我生下了你……没想到……他还是在骗我。他骗了我,要我去爱他,骗我他从来没有犯错,骗得我最后差点为解心头之恨掐死你。但你在襁褓里皱着鼻子,朝我笑的时候,我又心软了……尽管你的父亲是我人生中的污点,可你从来不是我的污点……
“不要学我,不要一次又一次栽在年长男人的手中,他们从来只会虚情假意,他们只不过是想玩弄你,当他们昂贵的花瓶,可供炫耀的胸针……当什么都有可能,因为……他们从来不会把你当作平等的人……”
母亲说得很慢,启唇也很清晰。她怎么可能看不懂。
她忽然直泛恶心,颤抖着举起遥控,按灭屏幕。而后,对着一片白的屏幕,双臂交叉握住自己的肩头,蜷缩成孤苦无依的一团。
高考发挥得不好也不坏,她读了一所中庸的大学。她大概知道自己是有魅力的,毕竟,她有那样一位母亲,她们在外貌上几乎一脉相承。
第一眼对上贾潇,她就意识到了危险。这个男人的野心和欲望根本都不加掩饰,在四处流动。他可以披着很多皮,去干最丧尽天良的事,她并不蠢,怎么会察觉不了。
贾潇最开始追她时,她若即若离。
那天约会,恰逢天公不作美,临时下起太阳雨,他们被困在了一家咖啡店。
她坐在窗边,眼睛不时向外瞟,隔着模糊雨幕,看见街对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母亲,她没有打伞,淋着雨,站在一辆轿车旁,似在跟驾驶座那边的人交谈。
母亲想要转身离去,一个男人从驾驶座下来,拉住她,她反手给了他一巴掌,男人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男人头发花白,年纪绝对不小了。她脑子里的弦骤然绷紧,忽然有种不详预感。
母亲没有丝毫留恋余地,消失在雨中。
她被贾潇掐了下手背,才敛回神思。
贾潇问她毕业后要不要一起去南方,他在那边要做听起来很大的生意。她不感兴趣,却还是迎合地笑了笑。贾潇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看得她一阵发毛。好在最后雨停了,他们总算能离开。
她记忆力不错,记下了那个车牌号,并且拜托贾潇查到了车主。顺着线索再深查,果不其然,那就是她的生父。
贾潇问她,查这个男人干嘛。她随便搪塞了个理由。贾潇不戳破她,耸耸肩膀,笑得一脸痞气,吻过来,然后轻而易举占有了她。
假期回到家中,她觉得母亲的状态愈发不对劲,不免揣测,是否那个人渣生父影响了母亲,心里开始滋生阴暗的仇恨。
她的母亲走到这里,受过多少熬炼,怎么能因为人渣再度堕入地狱呢。她不允许,她要守护住母亲岌岌可危,表面看起来平静,内里却破败不堪的“幸福”生活。
那会儿,贾潇又开始怂恿她背井离乡。她没有兴趣要跟他做喋血鸳鸯,但她想要利用他,为她扫除障碍。
她让贾潇去杀她的亲生父亲。贾潇问这个男人是谁,什么仇什么怨,竟然让她起了杀心。她冷漠地在纸上写,我的爸爸。贾潇略感意外,吹了声口哨,然后喃喃,父母皆祸害,我老子也不行。
贾潇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一点点扳向他,说得很慢很慢,我能得到什么。
她镇定地与他对视,反指自己。
贾潇嗤笑,我早就得到你了。
她低头,换了只手捏笔,在纸上写,不,是全部的我,包括我的人生。
第49章
程巳光头痛欲裂地醒来,阳光从挡风玻璃和左右车窗射进轿厢,眼睛还未完全睁开,炫目的光线逼得他再次闭上了眼。
怎么会在车里?他不太有印象了。身上有酒臭味,大概率是把自己灌醉了。
痛从太阳穴蜿蜒而出,爬上后脑勺,就连后脖也是麻麻的。
他将左手遮挡在眼前,慢慢坐起来,右手的掌心搓揉着前额,试图缓解晕痛。他调整呼吸,让自己平复下来,竟有了点儿效果,记忆逐渐回笼。
昨天,他跟兰迦打了一架,严格来说,是他把兰迦揍得满地找牙。
发飙原因无他——他不肯接受兰迦告诉他的所谓事实。吕茉若真是跟贾潇同流合污,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么这一切的性质就变了。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自愿被虐待奴役,以至于命丧黄泉?只有强迫!就算狼狈为奸,还是有疑点未解,吕茉让贾潇杀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他当初搜集线索时没有注意到,贾潇手上血债累累,到底是哪一个死鬼?
兰迦也说不清楚。这样,他就更加不肯相信这番说辞了,简直漏洞百出。他宁肯当作这是兰迦为了脱罪的狡辩。
最后,兰迦还说想改过自新呢。
改过自新,说得不错,但人真的能做到吗?程巳光对此抱疑。
他静坐了好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大张赶来时,程巳光正开着车门在后排抽烟。程巳光听到动静,从车上下来。大张瞧见他面容憔悴,下巴冒出了青茬,心里颇感惊讶。
这是去买醉,昨晚直接睡在车上了?可太不符合程巳光的风格了。心里虽这样想,嘴上却不会多问一句。这是他的优点,要不然程巳光也不会对他这般信赖。
程巳光用手指了下车,大张会意,沉默地坐进驾驶座,开回酒店。
在酒店楼下停好车,大张说到了,程巳光愣了好一会儿才解安全带。拉开门准备下车,他忽然停住,长吸一口气,转过头,凝视大张,“签证都办好了吗?”
大张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点了点头。他笑了笑,“那就好,我提前祝你们一路平安。”
话落,他便下了车。
“程哥——”
程巳光手扶住车门框,又转过身来。
大张问:“你呢,准备什么时候走?”
程巳光抿抿唇,没说话,微笑着向他眨眨眼,关上车门,走了。
经过酒店大堂时,程巳光看见有横幅和易拉宝摆出来,写着什么美食节。这种青黄不接的时间段,为了吸引消费,常常会拉出各种节凑数,促销。前台直接过来,递给了他几张代金券。他道谢接过来,塞进裤兜,才进电梯。
和他一起进电梯的还有一对母女,女人在打电话,小女孩扎着双马尾,脸蛋粉嫩。女人讲话的语气有些气急败坏,在声讨电话那头的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无论富人还是穷人,好像只要是人,就有无穷无尽的压力需要宣泄。这爿狭窄空间里,空气被挤兑得愈发稀薄了。可怜的是小女孩,拽着母亲衣角,怯怯的,无所适从。而程巳光就像个隐形人,动也不动,视线落在亮着的电梯按键上。
叮的一声,程巳光的楼层到了。
走出去后,他朝电梯门回望了一眼。从快要闭合的门缝间,他与女孩对上视线。他愣了一瞬,然后飞快地扭开脸。不知为何,他竟然被一个孩童的眼神,压得不敢停留凝视。也许,她令他,想起了某个人。
她们似乎在用眼睛无声地谴责他,为什么不帮帮忙拉一把,而是袖手旁观,与这个垃圾世界同流合污。
程巳光刷开房门,进到卫生间,洗了个冷水脸,然后换了套衣服下楼。他在电梯里再次遇见刚刚那个女人,小女孩这回不在她身边。女人瞟了他好几眼,大概是觉得眼熟。
他走出电梯,被她叫住。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女人走近,上下打量他,将鬓发捋到耳后,笑了笑。
他一愣,没想到是这么老套的搭讪方式。
“没。”
她抱臂耸耸肩,看起来并不气馁,“那可能是我认错人了,但是……”她伸出一只手,“不妨碍认识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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