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岁一直安安静静听着,终于听不下去,插了句话。
“问荇说得没错,隐患……咳咳咳,能小些是些。”
“况且这分明是隐京门的分内事,他们帮了我们很多,该感谢他们才是,请别太苛责他们。”
老道神色微僵,手指松了又紧:“可除去怨气之事,灵脉枯竭才是最大的麻烦。”
“灵脉没传出好消息,现在……不合适。”
见他这副模样,延岁无计可施。
好不容易怨气和长明有些关系,灵脉的事根本没有线索,只能指望长生查长明顺藤摸瓜查到,该等到什么时候?
“既然您不愿去管,我们是局外人,也不能强求。”
问荇也不恼,站起身来。
“但今日若是一走,我们再不会叨扰隐京门,也不再管任何鬼神之事。”
送秀才去投胎已经耗费了他太多心力,若是隐京门不愿配合,就凭他和柳连鹊,不可能管来这么多鬼。
驱散康瑞镇的怨气对隐京门利大于弊,可隐京门还是这副故步自封模样,他也很难替完全不领情的人做善事。
而且有长生的前车之鉴,过于热心反倒会成为道士们逃避的借口,沉浸在世外桃源的美梦里清醒不过来。
老道听到他的话,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
他嘴唇抖了抖,不作表态。
“师兄!”见老道如此铁石心肠,延岁都急得直咳嗽。
“你真是糊涂啊。”
“……我做不来。”
终于,老道颓然坐在椅子上:“掌门走后,隐京门就没人能出来主持大局。”
“长明叛逃,我能调动的小辈只有长生,可你们也知道他分身乏术。”
作为师父,他怎么会不担心长生,不担心隐京门呢?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长明叛出师门,他就再也不敢随意收徒,轻易下任何决定。
而掌门执意帮助山下百姓却反噬隐京门,更让他坚信自己做的就是对的。
问荇这番话倒是提醒他了。
作为长生的朋友,问荇已经仁至义尽,没人会和长生一样无条件为师门付出。
好像哪怕是他,都把长生多年的奔波当成了理所当然,而他们可以藏匿在这份安心之中,接着过十年如一日的平静生活。
“我愿意下山除祟,但驱散怨气,需要多些道人才能稳妥。”老道斟酌着开口。
他已经太久没有接触过除祟之事,对此已经非常陌生。
“您能召集道人们过来吗?”
从老人的话中,问荇也算彻底拼凑出了这些年隐京门的遭遇,还想再争取最后一次。
为了长生也好,为了那些莫名被困,无家可归的冤魂也罢。
“可以,你是要……”
老道看向眼前的青年,微微诧异。
他们活得太久了,性格多少都会受到影响,好些的同长生一般有时会同外边脱节,差点的干脆都要失了喜怒哀乐。
许多弟子都维持着年轻的模样,可问荇身上的生气,他已经多少年没见过了。
“再试最后一次。”
“既然不能调遣他们,那我试着说服他们。”
……
铛————
钟声撞破山顶的云雾,许多间屋门被打开来,灰白色头发的青年人、中年人从中出来。
隐京门总是很清净,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过钟声了,久到听见后还愣了下,古井无波的心中出现轻微的惶恐。
“是从外边来的人。”
看到远处钟边站着的人,遇见过问荇的弟子眼中都是戒备:“他怎么在那边?”
许多弟子麻木地看了眼前方,随后事不关己低下头。
也有些在同身边的熟人窃窃私语。
看着面前的三四十来人,赵小鲤手心全是汗,紧张地左顾右盼着。
这群师兄里有他熟悉的,对他好的,也有同他不熟的,压根不想理会他的。
隐京门的人的确比问荇想的要少,而且所有人站得七零八落,都是副自顾自的模样。
难怪就连资历足够的长生师父也难叫动人。
老道停止撞钟,缓缓开口:“眼下已经发现了破解怨气之法,需要五人同我去山下除祟,只要三日。”
“可有人自愿前去?”
鸦雀无声。
老道似是早就料到这般结果,干脆点了站在前边的年轻道士。
“长泽,你愿意吗?”
叫长泽的道士似没料到会点人,可也没露出太多惊惶情绪。
他往前走了两步,冲着老道行礼。
“延年师伯,我也受到灵脉枯竭的影响,贸然下山,怕是要招致祸患。”
老道又问了几个瞧着状态还不错的道士,基本都是这一套说辞。
山里五十来号人,谁都不想做可能要出事的倒霉蛋。
原本情绪匮乏的延岁无力又愤怒:“混账!只是让你们下山三日。”
之前还能劝的动些年轻的离开道门,现在是彻底劝不动了。
“问公子和柳公子不会道法都能寻到怨气根源,你们却没人敢前去除怨。”
可他这话出来,道士们中只有部分面露羞惭,还有半数依旧是那副麻木的模样。
“既然两位公子有本事能除怨,也不是隐京门的人,就让他们去。”
不知是谁躲在人群里,小声说话。
他的话刚巧让问荇听见。
说的实在不好听,角落里的柳连鹊脸色都微微沉了下,延岁更是气得直打哆嗦。
“我们的确能够除怨,但并非精通术法的道人,既然隐京门执意远离尘世,不愿管山下的事,我们自然不会自作多情。”
问荇不紧不慢开口:“反正到最后我们能离开康瑞,就让怨气侵蚀隐京门,灵脉彻底枯竭,往后诸位都无处可去好了。”
他的话比方才的小声嘀咕更加刻薄,把所有人刻意回避的恐惧赤裸裸摆在明面上,道士们被刺激得传出骚动,终于是有了几分活人样来。
“怨气暂时不会侵扰灵山的。”有道士不甘心道。
“暂时不会,可往后呢?”
问荇瞧着出声的道士模样都有三十来岁,真实岁数至少比他和柳连鹊加起来还大几倍,和外头脱节太久,想法倒是天真得可怕。
“我同长生一道追查过长明,他现在不安分,若是他真的出手,怨气随时可能侵扰灵山。”
问荇看向不安的人群:“到时候原本三日就能除完的怨气只会成为他之助力。”
“诸位没有灵脉倚仗,没有地方可去还是小事,丢了性命才是大事。”
“你个不通道术的外人,凭什么这么说?”
他的话句句刺在道人们冷漠心上最脆弱的部分。
活得长久的人害怕变数,害怕死亡。
“凭什么?”问荇冷笑。
“凭就是我们两个不通道术的凡夫俗子寻到怨气,做你们徘徊不定不敢做的事。”
“你们懂道术,除去拿道术延年益寿,还做了其他什么吗?”
他的话掷地有声,终于有些道士脸上开始渐渐有了点活力。
作者有话要说:
愿意帮忙和愿意做倒霉蛋让真该干活的心安理得是两回事。
道士们实在是和外边脱节太久了,牵扯上自己的性命,态度全都是“别人能去,凭什么我去”。
第225章 百年人参
人活多少岁都有些羞耻心,刚刚还在小声嘀咕的道士大气都不敢出,有些胆子大的,开始仔细打量眼前这模样姣好的青年。
就算长得像仙人,问荇瞧着也不像厉害的游方道士,还真就是个寻常人而已。
他们之前去过几次都不敢贸然近身,凭借着两个不会术法的人,如何在几日内能够寻到怨气?
道士们满腹疑窦,但看向德高望重的延年,他的神态告诉他们,问荇所言非虚。
“您说了有两人,那另位……”一个道人小心翼翼,斟酌着开口。
他们只看见有个身影在角落里,如果问荇的帮手了不得,那他们能近身鬼怪也不奇怪。
但他也没感觉到什么了不起的存在。
“是在下。”
柳连鹊体寒,原本在角落捧着手炉暖身子,闻言放下暖炉走出来。
瞧见他眉间的红痣,人群中传出阵细微的骚动声。
方才没仔细看,居然是个哥儿。
偶有几个和赵小鲤关系好的听他提起过柳连鹊,反应没其他人那么大。
但听着是一回事,看见又是另一回事,他们也颇为惊讶。
说是道门之中无论男女哥儿都没分别,实际上门派之中女道和哥儿只占了十之一二,在场的自然也多是男子。
一时间有几个知道两人关系的道人别过眼,不敢再看柳连鹊。
柳连鹊平淡地微低下头:“我深知道长们道行之深,问荇也并非要冲撞诸位。”
“只是这几日我们二人看见康瑞镇中民不聊生的景象,又瞧见山门之中也严防死守,难免会心中焦急。”
他语调四平八稳,骚动声渐渐变小。
“此事有能够两全的解法,而且只需三日时间,还请诸位仔细考量。”
长久站在室外,他孱弱的身子被风吹得不自然轻微发抖,可身形依旧如同修竹般挺拔,看得道人们愈发羞愧。
柳连鹊的声音比问荇低些,讲起道理反倒能让人冷静下来,而不会觉得烦躁或是不耐。
前有问荇那番不客气但理不糙的话,后有柳连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心中的动摇愈发明显。
“我看也别劝他们了。”
问荇轻哼,面露不满:“反正又和我们没干系,现在都没人肯站出来,还是管好自己,别瞎操心的好。”
他看似在拽柳连鹊的手,实际上极快地给他塞了双手套过去,飞快地捏了捏他的指尖。
随后,他朝着角落里的赵小鲤使了个眼色。
“我去,我愿意去!”
想到撞钟前问荇提醒的话,赵小鲤如梦初醒,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
他眼神坚定,跪在延年和代替延岁来的画眉前,声音依旧微弱,但毫无迟疑。
“我没本事,但愿,愿意尽自己的力。”
反正小舅舅和连鹊哥不会害他,赵小鲤对此深信不疑。
道士们骚动的声音更大了,他们不认识问荇和柳连鹊,但多少认得赵小鲤。
这是个胆小又心好的哥儿师弟,经常缩着头不敢看人,有时候连讲起话还会结巴。
他都敢去自告奋勇除祟,要是连拜师没半年,连正式弟子都算不上的哥儿比下去,未免太过于丢人了!
……
“若是只要三日,我愿意去。”
终于,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冠开了口。
她往前走了几步,跪在赵小鲤身边:“我虽入门只有十年,但最简单的术法练得还算纯熟,能帮上小忙。”
她就是之前去过怨气附近的道人之一,当时没敢往前多走几步一直是她的遗憾。
女冠心细,瞧见了问荇手腕上还带着怨气造成的伤口,柳连鹊也眼底隐有乌青。他们只是凡人,不是圣人,想必为了康瑞镇也付出不小的代价。
思及此处,她不愿再龟缩于山门之中坐以待毙。
“……长盈师妹和小鲤师弟愿意去,那我也同去。”
和女冠一个师父的男子走出人群,他脸上隐约有些羞愧:“总需要有力气大的干活,算我一个。”
转瞬间,他们就凑到了三个人,之前还觉得遥遥无期的五人也不再是妄想。
道人们神色各异,良久,又从人群中出来了一人。
仿佛是开了个头,接下来有三个道士同时出来,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要谦让还是要争抢。
“好,好,好。”
延年露出欣慰模样:“你们三人都跟来,人多有照应。”
他本来只需要五个人就好,之前怎么劝这些小辈都劝不动,问荇和柳连鹊倒是有本事。
虽然他灵力枯竭严重,比不上这群小辈,但有人愿意随他同去,无论如何他都要想办法撑过除祟这几日。
问荇同柳连鹊视线交汇,随后又飞快错开。
他们都清楚,劝的动这些道士的原因远不止刚刚那几句话。
一是道士们都还有些良心未泯,有些人诸如一开始的女道,还对山下百姓有牵挂。
二是道士们也都清楚坐以待毙不是办法,问荇的话不过是让他们的焦虑上了台面,逼迫他们面对当下的现实。
三则是因为他们和因为虚弱终年闭关的老道人们不同,他们真以凡人之身去探查过怨气,而且还有延年和延岁做见证。
原本对此畏缩的道人们心里有些底,又带着修道者的架子自觉羞愧,怕连凡人都比不过,难免会产生动摇。
能劝得动道人下山,接下来的事就好做了。
外面天寒地冻,银霜挂在松树上,风又吹落银霜。
柳连鹊的体力流失得厉害,已经站不住了。他硬是低下头,忍着咳意一声不吭。
“道长,我们累了,想要回去歇息。”
问荇注意到他身体抱恙,脸色微凝低声提醒延年,延年赶忙遣散掉钟前汇聚的道士们,把延岁的画眉鸟送回他屋里,再将问荇和柳连鹊请去间暖阁。
回到温暖如春的室内,柳连鹊的脸色才渐渐转好。
“多谢二位。”
听完方才一番话,又回忆起这些日子他亲眼所见的,两人付出的心力,延年自己也想明白了些事,颇有拨云见日的感觉。
现在这么做,也算是给隐京门减轻负担,不愧对自己那在外奔波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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